成功，得益于“三貼近”

辛勤耕耘近半個世紀、創作歷程差不多與共和國同齡的菡芳老師10卷本皇皇巨著《菡芳文集》，將陸續由云南民族出版社出版。作為責任校對之一，我得以榮幸成為第一個讀者，近水樓臺的先拜讀了其中《散文選》和《散論選》兩本。

《散文選》和《散論選》兩書所收入的篇章，都是他以往在中央和省級以上報刊發表其中許多還獲過獎的作品。顧名思義，前者所收篇章文學性和可讀性要強一些，而后者所錄則更具現實意義和史料價值。不過在我看來，不論“文”還是“論”，他們其實都屬于廣義上的“散文”。所抒發的都是作者在生活中體驗過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或是其親身經歷的真人、真事、真情、真心。生活的土壤決定著作家的作品，菡芳筆下的每一個字幾乎都是他人生的總結、智慧的結晶和對周圍客觀世界的反映。

菡芳是白族，生長在蒼山腳下洱海之濱那個名為“喜洲”的聞名遐邇的白族名鎮。鮮明的民族性，構成了他散文最主要的特點。白族是祖國56個民族大家庭中一個頗具個性色彩的民族，他們能歌善舞敢、勤勞勇敢、熱情好客。他們有自己的語言，愛自己的服飾，他們經常說白語唱白族民歌。自小耳濡目染的菡芳，血液中自然也浸透了家鄉山水的靈秀和才氣，自從16歲在宋慶齡教誨下被冠以“白族少年”發表第一篇文章起，近半個世紀以來，他一直堅持著為自己的民族寫作，抒發他們的喜怒哀樂、離合悲歡，描寫他們的鄉風俚俗，表現他們在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美好生活，與他們同呼吸共命運，做他們的代言人。如收錄在《散論選》中的《從大理到桑植》、《千里玉泉通洱海》、《祥云禾甸本主信仰與白族生產勞動》、《“繞山林”、“繞三靈”和“逛桑林”》、《白族服飾的傳承與創新》等篇章，僅從題目上便可感受到作者的傾向。

“嗩吶聲聲中，小山村沸騰了。吉日良辰新門開/福壽雙星齊進來/父母雙親都高壽/子孫后代出人才。謝金口，謝金口！”（《吉日良辰》）。“還是半夜，翠花就起床了。弟弟看著床頭的小鬧鐘，揉揉眼睛問：‘姐，這么早，你起來搞哪樣？’翠花邊梳洗邊答道：‘雞都叫了，去搶頭水嘛，要越早越好’（《搶頭水》）。”在地處滇西的彩云之南，依靠黨的政策富起來的人家，大凡有人蓋了新房，在喬遷之初都要請人“踩新門”，請到什么樣的人踩新大門，就意味著將來這道門里所出的子孫后代便是什么樣的人，“我”因為是個肚里有墨的文化人，便不斷被群眾請去為他們踩門；大年初一搶頭水，搶到頭一桶水的人就會得到幸運女神的光顧，就會受到福祉的恩澤，就會一天比一天漂亮、聰明、能干……古樸的民風、古老的習俗，詩一樣的語言，讀罷這樣的文字，心中充盈的唯有對那方山水的無限向往和那里主人的無比景仰。

如今，在姓名前冠以××族別字樣的作家多矣，然而真正像菡芳這樣數十年如一日，能夠堅持不輟為自己的民族寫作和始終在作品中貫穿著鮮明民族烙印的，卻是少而又少。

取材的廣泛性，是菡芳散文的又一特點。在他筆下，似乎世間之事，三教九流，幾乎沒有不能成文的。以事件論，婚喪嫁娶、吃喝拉撒，大到國家重點工程，小到百姓油鹽柴米、針頭線腦，信手拈來，都是文章。以人物論，不論是黨和國家領導人，還是軍人、警察、教師、民工、記者、作家、編輯、農民、個體商販、私企業主、學生、服務員，抑或是外國人，全都可以在他的書中找到位置。還有小動物中的鴿子、小鳥、鷹、蝴蝶和狗，植物花卉中的牡丹、蘭、百合、馬櫻、桂花、杜鵑、荷等等，也盡有一席之地，真可謂是上天入地皆散文，什么都可以拿來任筆揮灑。誠如著名詩人和評論家曉雪在序中所言：“社會變革、歷史故事、民族風情、山水風光、神話傳說、先進人物、鄉情友情、人生感悟等等，都有書寫和反映。”

“雪山雄鷹”寫的是一生辛勞的藏族老英模七林旺丹，而在那“一枝向南色更丹”的詠梅詩中，講的卻是人們鮮知的明末愛國詩人和書法家擔當和尚，當我們還沒有從那個“一生筆耕的人”的遭遇中走出來時，他的目光卻又跳躍到了“又顯虎威的老虎團”和“喜洲的那一對老外”夫婦身上。“眼前景色的美，是一種壯美。我們親眼看見幾頭野象來江邊吃水，遠遠看見兩三只金色小鹿在江邊洗過澡后快活地在沙灘上追逐嬉鬧。”這是作者《在東方‘多瑙河’上》剛剛講過的話，我們還沒來得及細品，然而他卻說“貓耳洞的夜晚一定很有意思，我們還是上去吧”（《夜訪一號高地》）。正當我們忙于感慨喀瓦格博雪山腳下那位藏族姑娘達娃的情深意長時（《請喀瓦格博作證》），作者卻早已趕到那“密密的寨子緊緊相連，彎彎的江水碧波蕩漾的瑞麗江畔”尋美去了（《瑞麗尋美》）。

從收在兩本集子里的篇章中可以看出，為了寫作上述文章，菡芳的足跡幾乎是遍及長城內外、大江南北以及世界上的很多國家和地區。波瓦洛曾言：“流暢的詩，艱苦的寫”，我們中國古人也提倡“行萬里路，采天下風”，民諺亦有“走到腳板爛，始得文章半”之說，其實這都強調了行走，即累積經驗、開闊視野和拓展知識的必要，由此可見，為了這些‘流暢’之詩，作家是付出了怎樣‘艱苦’去‘寫’的代價的啊。

獨具個性的語言。歌德曾言：“藝術的真正生命在于對個別特殊事物的掌握和描述”，而“描述”，所依賴的正是語言，語言重要可窺一斑。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語言美，而且獨具個人優美的特殊氣質，這無疑應該是菡芳散文之所以能夠動人心弦、撼人魂魄和廣為讀者傳誦的一個主要原因。這種美，是建立在人民和生活之上的大眾的美。且不說“卜卦”、“兆頭”、“斗”、“墨線”、“你家”、“為哪樣”、“扒心扒肝”等大眾口語在文章中隨時隨地可見的應用，讓人讀起來有一種親切感和認同感，仿佛就是鄉村百姓、街頭巷尾、村道中相逢路遇拉家常一般。單說人物語言的“個性”，就實在讓人過目難忘。

《白族神笛手》和《云深處，有一冢小墳》兩篇都是寫人的散文，前者記敘了一位生長在滇西偏僻之地的少數民族少年初闖京城的故事，而后者講敘的則是一位花季女孩短暫凄婉的一生。白族神笛手11歲即考取中央民族大學預科，當他初到北京面對人海茫茫，不辨東西時，他卻“放下行李卷，輕輕地在上面一坐，像在家鄉放牧那樣”，用起了自己獨特的找路方法——吹笛。當別人問他為何上京、大人在哪時，他響亮地說：“就我獨個人來，我吹笛子，考取……”當圍觀人們出于好意為他擔心京城地方大而他又那么小時，他卻說“再大也不怕——只要聽到笛聲，中央民族學院去我們那里招生的老師，就一定會來領我的”。寥寥數語，一個膽大心細、聰明伶俐而又憨厚樸實的白族少年形象呼之欲出，僅一米一二的他戴著白布包頭、對襟衫外面套著件金絲絨小褂、專心坐在背包上吹笛的身影一下子就鮮活在了我心中。后者只要看篇目，我們就知道文中的主人公一定已經離世了，那是位名叫小欣敏的女孩，她雖然從小穿著哥哥已經穿不合的、肩上和手拐子處都打著補丁的衣裳，可她的心里卻很甜很美，為什么呢，因為她一直有一個夢：進北京上大學。然而天不遂人愿，這么一個美麗的孩子，卻在一次意外的車禍中過早夭亡了，她的不幸實在令人扼腕。而在這篇文章中，作者只用一句話，便讓我永遠記住了這個可憐的女孩兒，他說“小欣敏問（父親）：北京大學，是不是緊緊地挨著天安門。”這里小女孩的“挨著”和吹笛少年的“就我獨個”異曲同工，它們都是極具個性色彩和切合人物身份的傳神點睛之筆。這樣的語言，除了具有數十年底層經歷和一次次深入到廠礦、農村、山區體驗和感受生活的菡芳，相信不是每一個坐在書齋里的握筆者都可以隨便胡謅得出來的。

如此質樸、平實、自然和貼切的語言再輔之以諸如“和平寧靜的中緬邊界生長著茂密的松林、椰林、香蕉林、橡樹林和各種各樣郁郁蔥蔥的奇花異草，太陽和月亮輪番照耀著……”之類細膩抒情的描寫，一起構成了菡芳散文凝練、含蓄、簡潔、優美以及既清新明麗、又厚重沉實的語言特色，讀之令人回味無窮，久久難忘。

在菡芳的作品中，貫穿始終的還有一條主線，那就是濃郁的平民情結。不論在《散文選》還是《散論選》中，關于書寫人生的困境、生命的局限和下層平民百姓生活艱辛、立世艱難的篇章，俯拾皆是。在他筆下，不管是那位因對丈夫爭田埂被人打死而四處上訴的“祥林嫂”（《“祥林嫂”上訴》）、那位拼卻20年余生種樹綠化800畝荒山的老人黃文顯（《屹立心中的碑》）、那位辛勤耕耘創作10多本書卻被車撞死的老作家楊美清（《一生筆耕的人》），還是那位長征中因傷掉隊在基層默默當了30年支書的老紅軍凌樹績（《林書記》）……這些篇章無不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作家所講敘的每一位人物都令我傾心。然而，這之中最最讓我難忘的，還是《他把足跡留給了大山》中的那位奎汝義。奎汝義是位在一個叫插朗哨的偏僻山區教書的小學老師，在他短短53年的生命歷程中，他從沒出過遠門，甚至就連本州的首府也沒去過，但他卻酷愛寫作、熱愛人民的文學事業并且始終不停歇的為之奮斗著。他寫小說、散文作品，也寫傳說、神話等民間故事，雖然終其一生的努力也僅只是“州作家協會”的一名會員，僅僅獲過一次縣級的“三等獎”，但他仍無怨無悔、樂此不疲。奎汝義是不幸的，然而他又是幸運的，至少他生前已向“組織”靠攏——加入了州作協，至少他生前還得到了《人民文學》編輯的親筆指導，至少在他筆耕生涯中還遇到了一位能具體幫助并借錢給他的好老師，至少在他離世后還有人專門為他寫了一篇文章，至少……試想，在今天市場經濟化的條件下，有幾人又能得到如此殊榮呢！現實生活中，我們更多人的遭遇大都是即便終其一生的努力，可往往也只能像那些漫生于山野大地的小花小草一樣，默默地自生自滅，如此而已。讀菡芳這一類文章，我感受到的大都是一種蒼涼和悲壯，一種莫名的悵惘和哀傷。當然，在這些文章里，面對人生的苦難與傷痛、面對人性的卑微與猥瑣，作家既不回避、也不夸張，始終以自己的一顆慈悲之心，虔誠的去張揚著生命的光芒與激情，始終以積極的姿態，去讀解人生、擁抱苦厄和撫摸傷痛，讓手中的筆，承載起人民哀樂、百姓悲歡……

“他寫東西首先是考慮到基層群眾和普通讀者的需要，有生活氣息，有真情實感，一般都比較貼近實際、貼近群眾、貼近生活。”（曉雪語）這，或許也正是菡芳作品之所以能夠獲得成功并為廣大讀者喜愛的根本原因吧。

（文學天地主持張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