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外婆

我有兩個外婆#65377;確切地說，一個是我自己的外婆，一個是發妻的外婆#65377;前一個外婆只有童年的印像，后一個外婆則是我在西雙版納工作時和我們共住了好幾年#65377;

兩個外婆差異是如此之大，可又有說不出的相似之處#65377;我自己的外婆已過世半個多世紀，發妻的外婆也去世十幾年了#65377;我失眠或孤獨時，兩位老人慈祥的面容常常會出現在腦子里#65377;那些對社會有影響的人辭世之后，公眾如果憶及他們，常常是社會化歷史化和理性化的#65377;而普通百姓死了，社會不會記住他們，卻能長久地活在親人#65380;朋友的記憶中，鮮活而又富有情感#65377;有時我想，人死之后哪怕只有一個人永遠地思念他，這一生也就值得了#65377;我的兩個外婆便是讓我永遠記住的兩個普通女性#65377;我發現她們的心地是如此相似，而差異之大，因語言#65380;地域#65380;文化#65380;生活習俗等等的不同，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一個外婆是白族農村婦女，一輩子從未離開家鄉;一個外婆是印度尼西亞歸僑，1960年飄洋過海回到祖國#65377;

先說我的白族外婆#65377;

我對這個外婆的記憶純屬兒時的記憶#65377;我至今不知道外婆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只記得外婆身材比較高大，頭上永遠纏著一塊陳舊的淡青色的包頭帕#65377;她裹過腳，但沒成功#65377;在那種以三寸金蓮為美的時代，據說這肥大的腳掌使她無地自容，無處藏腳#65377;親戚家偶有紅白喜事非去不可，便只有把這雙大腳藏到桌子下面#65377;她決心爭口氣，要為女兒裹出一雙讓她引為驕傲的小腳，這使母親兒時吃盡了苦頭#65377;外婆因腳大，走路快步流星，她性格開朗，不時開懷大笑#65377;在她覺得我“乖”，我“聰明”的時候，便會聽到她爽朗的笑聲#65377;

外婆是文盲，表兄念書也不甚成器，這似乎使她特別地“尊重知識”#65380;“尊重人才”#65377;她常要我給她背誦一段《三字經》#65377;她似懂非懂地聽我背完一段，便欣慰地大笑，直夸我“聰明”，隨即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摸出一個煮雞蛋或一塊麥牙糖#65377;倘若她養的雞下了“頭蛋”——即小母雞下的第一個蛋或雙黃蛋，她會專門從家里親自送來給我#65377;她認為這很補#65377;當然，之前要先聽我背一段《三字經》#65377;至今我還熟記《三字經》是和外婆在我記性最好的時候讓我經常背誦有關的#65377;

外婆喜歡抽水煙#65377;那種黃銅做的精致的水煙袋現在已經是古董了#65377;她抽煙時總喜歡讓我去給她點火，這時她會抽得特別愜意#65377;她教我說娃娃家要懂規矩，老人抽煙就得趕緊去點火#65377;每抽完水煙她都說我“乖”，這照例有獎賞#65377;

但我最喜歡的還是跟上外婆#65380;姨媽#65380;母親還有幾個表兄到山里采酒藥和隨后做酒藥了#65377;采酒藥嚴格說是采做酒藥的藥草#65377;那是每年的春天野花盛開的季節#65377;這時外婆要帶上一大幫兒孫輩浩浩蕩蕩地到西山或北邊一個叫“馬會坪”的地方找各種各樣做酒藥的藥草#65377;那是滇西北那種長著一叢叢灌木狀杜鵑的草地#65377;春天，草地上怒放著杜鵑和野山茶，還有龍膽花#65380;清明花……大人們找著藥草，我和表兄們就在草地上瘋玩#65377;云雀之多，這邊“唧滴滴!唧滴滴”有一只叫著沖天而起，那邊“唧——”一聲有一只又從云彩里墜落，等我們追了過去，復又叫著飛向藍天#65377;每年找酒藥，外婆總讓我們玩個夠，然后大家就圍坐在樹蔭下吃“晌午”——野餐#65377;打開一個個篾飯盒，有臘肉#65380;香腸#65380;咸鴨蛋，還有酸菜等等，平時很難吃到#65377;吃飽了，大人們又領著我們去摘大朵大朵的杜鵑#65377;一年一度“找酒藥”也是一次春游，好吃好玩，是我過了春節就盼著的#65377;但外婆有個條件:來去都得自個兒走路，不準要大人背#65377;有小伙伴，又有誘惑，再遠的路我都蹦蹦跳跳地走朝前#65377;我想我至今比起這個年齡段的人更能適應郊野的跋涉是否因為小時候常走山路呢?

外婆還喜歡給我講故事#65377;講的都是民間傳奇#65377;她常在飯后提一盞小馬燈來我家串門子，和祖父母聊聊天，或者就給我講故事#65377;我那時應是瞌睡最多的年齡，但只要能聽故事，三更半夜也是精神百倍#65377;

能集中聽到很多故事還是春節之前去“下澡塘”洗澡的時候#65377;那是幾個溫泉形成的澡塘子，還有很罕見的溫泉瀑布#65377;我的家鄉人喜歡在過年前帶上行李和吃食，去那里用樹葉蓋個臨時窩棚小住幾日#65377;晚上篝火邊，澡堂里都可以聽到大人講故事#65377;婦女們洗澡在晚上，在澡堂里一泡就到天亮，叫“壓澡塘”#65377;孩子們可以和母親#65380;外婆#65380;嬸嬸什么的一起“壓澡塘”，邊聽她們講故事#65377;有民間故事“觀音老姆”#65380;“二十四孝”，還有連續故事如唐僧取經等等#65377;看著天上的星星，聽著附近森林里的夜鳥和麂子的叫聲，更能激起一個孩子的想像#65377;故事本來就是文學的原初狀態#65377;我之所以后來愛上文學，特別是在寫小說時很注意它的故事性，這肯定和我小時候喜歡聽故事有關#65377;我十五歲那年離開家，外婆后來是什么時候去世和怎么去世的我不太清楚#65377;估計是“大躍進”大饑荒的六十年代吧#65377;她葬在哪兒也不甚了了#65377;現在她之后的兩代人——舅舅和表兄都已相繼過世#65377;作為農村里最最普通的人，走了也就走了，沒有人再問及，這個外婆也就劃上了她人生的句號#65377;

另一個外婆是我發妻的外婆#65377;兒時的外婆給我留下的印像畢竟是零碎的#65377;這個外婆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的時候正當我青壯年時期，記得就更清楚，印像也就更為深刻#65377;我自己的外婆姓名我不知道，這個外婆的名字我卻永遠記得，她叫“李菊娘”#65377;很中國化的一個名字#65377;且南方人才喜歡把女兒取名叫“秋娘”#65380;“梅娘”什么的#65377;她是閩南人#65377;也不知是哪一代飄洋過海來到印度尼西亞，幾代人都僑居那里，從未回過祖國#65377;她年輕時正是印尼遭受荷蘭殖民者統治的時代，謀生頗為不易#65377;為了生存，養成她勤勞#65380;儉樸的美德#65377;印尼天熱，勤洗勤換又是居家的習慣，所以愛勞動#65380;愛干凈是這個外婆最大的特點#65377;這個外婆1960年印尼軍政府排華時隨發妻的父母一起回國#65377;她和岳母一道先幫我們帶大第一個孩子，“文革”期間，我們的第二個女兒出生，此后很長一段時間，便和我們同住在西雙版納景洪#65377;孩子剛學講話時，我指著老人家教她叫:

“阿祖!”

“阿嗯!”孩子始終發不準“祖”字的音#65377;

但“阿祖”慢慢地成了我們對她老人家的統一稱呼#65377;這自然是代孩子叫的#65377;就像《紅樓夢》里的兒孫輩統統稱賈母為“老祖宗”一樣#65377;

阿祖因從小在印尼長大，學的印尼文，講的印尼話，回國時一句中國話都不會講#65377;隨后一二十年間學會的也就是簡單的“吃飯”“睡覺”之類，但她一點不糊涂，稍加比劃，要說的意思她全懂#65377;想想以往那種年代，機關干部下鄉說走就走，碰上我和妻子都下鄉的日子，她一個老人，帶個兩三歲的小外孫，語言又不通，這日子怎么過來的簡直不可想像#65377;

和我那個喜歡串門聊天，常常笑聲瑯瑯的外婆不一樣，阿祖話不多，顯得和靄而又慈祥#65377;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生氣#65377;老人常有的抑郁#65380;羅嗦#65380;易怒等等心理反常現象她都沒有#65377;更沒有人老之后的骯臟和雜亂#65377;也許年輕時生活在熱帶，勤洗勤換已成為她終生的習慣#65377;她的衣服，她的床鋪隨時都是洗得清清爽爽的，到九十歲，換下來的內衣內褲都得自己洗，不放洗衣機，更不要別人洗#65377;人一老，年輕時面容長不如意的地方會越來越明顯，我這位阿祖卻越老越顯得慈眉善目，那么和藹可親，那么安詳可敬，見過她的人都說，老人的模樣太“清爽”#65380;太“清秀”了#65377;我弟弟干脆說“阿祖像一尊佛”#65377;

在西雙版納那些日子生活是很艱辛的，但大自然的賜與又很慷慨#65377;州政府的機關宿舍全是小平房，相距很遠，中間綠蔭掩映，野鳥成群，家家門口都有香蕉#65380;芒果#65380;番木瓜，有些(比如小米辣)就不用種，鳥兒的糞便里有種子，掉到地里到處長#65377;洋絲瓜更賤，房前屋后爬得到處都是，鄰里們互相摘了吃#65377;星期天帶一枝汽槍或一根魚竿便可在郊外打到斑鳩釣到魚#65377;帶回家阿祖便要用她自己的烹調方法，或煮#65380;或烤#65380;或拌，弄出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印尼菜來#65377;關鍵是她的佐料#65377;有的是印尼帶來的，有些是中藥店買的，比如肉桂#65380;肉蔻，有些當地產的和印尼一樣，比如香茅，黃姜#65380;柚子葉#65380;椰子等等，哪怕是白水煮洋絲瓜，用她做的蕃茄辣醬蘸了吃也讓人饞涎欲滴#65377;

那時豬肉定量供應，很是緊張，家家都養幾只雞#65377;為了孩子的營養，我也養了幾只#65377;有次有只下蛋雞丟了，阿祖難過了好幾天#65377;但不到一個月，這只母雞居然帶了七八只雞雛回來，顯然是在附近什么地方下蛋抱蛋了#65377;事情過了好些年，談起這事阿祖還會高興地笑，仿佛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一樣#65377;那是我見過的老人臉上最燦爛的笑容#65377;

我現在回憶起老人家，腦子里常出現的畫面便是我在西雙版納的家，那只有兩間20平方米的小平房#65377;阿祖常用一塊很長的從印尼帶回的印花布把孩子掛在肩上，抱在懷里，輕輕搖著她入睡的樣子#65377;她一邊搖著，一邊輕輕哼著那支有名的印尼民歌《梭羅河》，孩子便在這首搖籃曲里入睡了#65377;阿祖的音準#65380;節奏都那么好，那地道的印尼味兒就是歌星也唱不出#65377;據說她的弟弟是拉小提琴的#65377;所以世界名曲《桑塔露希亞》#65380;《友誼地久天長》等等她都會#65377;我的兩個孩子后來對音樂都有一種天賦，可能和阿祖從小在她們身邊哼歌有關#65377;她便是這樣哼著哄孩子入睡后便又忙著到小伙房里做飯去了#65377;

便是這樣，在那些最艱難的歲月里，當時已年過花甲的她，在西雙版納幫助我們一道挑起了生活的重擔#65377;所幸孩子們都大了，后來我們一家都到了昆明定居，但廚房里照樣是她忙碌的身影#65377;

由于語言的隔閡，多少年我未能和她老人家很好交流，她對我的關愛似也無法表達#65377;只有吃飯時若有什么好菜，她便用半通不通的中國話說:“這個好吃!”示意我要多多地吃#65377;僅此而已#65377;但是她對我那份無言的關愛，我打心里一直都感受得到#65377;

也是由于語言，她無法和鄰里交流#65377;所以當我們不在身邊時，她肯定是寂寞的#65377;但我的兩個孩子因牙牙學語時就在她的身邊，所以都會講印尼話#65377;在她在世的日子里，只要兩個孩子從外地回來，全家嘰哩呱啦全講起印尼話，我霎時有一種局外人的感覺#65377;但看到老人從未有過的開心，我在旁邊啞吧似的也高興了#65377;

1991年，阿祖終因心臟病與世長辭，終年91歲#65377;幾代人海外飄泊，她算是葉落歸根了#65377;我能把她老人家送上山也算略略盡一點兒外孫女婿的責任#65377;有年清明節，我去掃墓，當我貯立在她的墓前時驀然地想到了我自己的外婆#65377;兩個外婆差異那么大，卻同樣是那么善良#65380;樸實，勤勞#65380;慈祥……這一點，幾乎所有的母親們，外婆們都一樣#65377;有如海洋中的水滴，有如大地上的土粒，你無法區分#65377;

寫這篇文章時適逢我的生日#65377;想到母親生我，外婆又生母親，正是這些平凡的母親們#65380;外婆們默默地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中華兒女#65377;誠然，他(她)們并非都是英雄豪杰，偉人才俊，絕大多數也是平凡的，默默無聞的#65377;也如水滴，也如土粒#65377;但正因為有他們才有滔滔長江黃河，才有巍巍泰山昆侖，才建構了整個中華民族和民族的精神!

在阿祖的墓前我想，兩個外婆今生無緣相識，據說靈魂于生于死都可以溝通，我相信九泉之下她們定會相逢，會成為好友#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