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馬褂·鴉片煙

公元１９１１年是農歷的豬年，即辛亥年。這年的１０月１０日，湖北武昌率先響起了起義的炮聲，各省紛紛致電響應，兩個月內即有鄂、湘、陜、贛、晉、滇、黔、蘇、浙、桂、皖、粵、閩、川等省先后宣布獨立，統(tǒng)治中國二百六十多年的滿清王朝終于迎來了它的末日。就在這華夏大地到處都能聽到隆隆炮聲的歲月里，藍田縣西寨村謙受堂龐秉鈞的第三個兒子降生了。給娃起個什么名字呢？滿月的那一天，已經四十歲的母親，問年長他一歲的丈夫。孩子的父親摸了摸剛刮過胡子的下巴，說就叫應理吧，應三民主義之理，字志通，愿他長大后的志向和中山先生相通也。

這個龐應理，便是我父親的父親，我的祖父。

由于曾祖父的長子應謙、次子應師同年同月殤歿于狂犬病，這個初來人世的應理便成了龐家事實上的長子，其珍貴的程度是可以想像的。如果這個娃娃再有個三長兩短，對人到中年、歷經喪親之痛的龐秉鈞來說，打擊將是毀滅性的。因此，只要孩子能健康長壽，他什么都愿意做。屋外撒白灰，金盆洗三朝，做滿月大待客，挪窩走舅家，百日宴親朋，周歲慶典，等等，都按鄉(xiāng)間的講究，做得規(guī)范而隆重。關公老爺?shù)漠嬒瘢斈炅曃鋾r就請到家中了，那把青龍偃月刀就插在像下的刀架上，如今更是早晚上香，誠敬禮拜。之外，還讓小應理吃百家飯、戴長命鎖、穿黃馬褂，甚至還托熟人關系，將一歲多的應理在藍田縣的監(jiān)獄里放了整整三天。

人們相信，讓初生兒吃百家飯（也叫“乞百戶”），是可以祛病免災的。曾祖父的弟媳、應理的嬸娘在應理未出生時就用紅布縫了一條大口袋。應理落地后，伙計龐應功就領命持著紅袋子挨門乞討，說著“叔伯嬸娘兄嫂弟妹們，舍我家娃一把米吧”的話，村鄰鄉(xiāng)親們一見紅袋子就明白來意了，大家樂呵呵地從糧屯米甕里抓一把白米、小米、包谷糝，以及豇豆、花生米等等，放在應功張開口的袋子里。應功滿面笑容地說聲謝了，又去敲另一家的門。按說討上若干家，有個儀式就行了，但認真的應功還是遵照家主的吩咐，討完了西寨村，又去附近的村，直到討夠百家。第二天一大早，廚房里就用這討來的百家米熬粥，熬得稠稠的、爛爛的，喂孩子吃一點，坐月子的娘多吃些。

戴長命鎖也叫“打枷”，亦稱“開迷魂鎖”。年后農歷正月二十五，是水陸庵廟會的正日子。龐秉鈞親自去了一趟這個位于縣城東邊王順山下的著名寺院，他萬分虔誠地燒香、磕頭、許愿、上布施，然后買了廟會上最好的銀項圈和銀鎖，銀鎖上鑄著“長命百歲”四個字，銀項圈上纏著紅布條。回家后，他當著親友的面，鄭重地將銀項圈和銀鎖戴到愛子的脖頸上。之后，每逢應理生日，銀項圈上都要加纏一條紅布，直到纏夠十二條。１９２４年２月，也即民國十三年剛開年，又逢正月二十五，龐家一套大車，雪花青駕轅，龐應功吆車，拉著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的舅舅、舅母和滿十二歲的祖父，行程二十華里，高高興興地來到了水陸庵。他們是來還愿的，當著菩薩的面，由水陸庵的主持僧將戴了十二年的銀項圈和銀鎖從祖父的脖頸上取下來。當然，也少不了再一次給佛菩薩以豐厚的布施。

馬褂本是清朝官吏的一種制服，穿在袍子外面，長到腰，便于騎馬，袖到肘，便于射箭，所以叫馬褂。皇帝的“內大臣”和“侍衛(wèi)”們所穿的馬褂是用明黃色的綢緞或紗做的，所以叫“黃馬褂”。在中國，無論什么東西，只要一接近皇帝，就立馬名貴起來。黃馬褂就是這樣，清朝的一般官吏，都以得到黃馬褂為榮耀。清代統(tǒng)治者利用這一心理，常常用“賞穿黃馬褂”來籠絡臣下。宮廷的講究常常影響到民間，于是便有了鄉(xiāng)間的富貴人家，給新生兒穿黃馬褂的習俗。當然，民間的黃馬褂用的是一般黃色，而非皇家的明黃。祖父穿黃馬褂是在１９１２年農歷立春后的第五個戊日，按黃歷此日為“春社”之日，據說此日穿上黃馬褂，前生今世的罪孽都會得到赦免，就能“天赦百歲”、“福壽康寧”，因為“社”諧音“赦”。祖父穿的黃馬褂是用黃布做的對襟外套衫，前后胸各繡一個團框，內繡團形四字組合，一邊是“天運交社”，一邊是“長命富貴”。

那年的農歷春節(jié)，和龐秉鈞當年一塊習武的師弟來給師兄拜年。——多年來，每逢過年，只要人在陜西，這位師弟都要來看望他的師兄。說到給孩子戴長命鎖、穿黃馬褂等事，師弟說他在江湖上跑，見過有的富戶人家有意把小娃在監(jiān)獄里放幾天的事情，說法是早早就坐了牢，受了難，以后就順利了，不會有災難了。龐秉鈞說有道理有道理，師弟說如果兄長想讓世侄也這么做的話，我可以去說說，縣牢里的人我認識，他們請我去教過武術哩。龐秉鈞說那就有勞兄弟了。于是，師弟就去通融了一番，龐家免不了要給那監(jiān)獄的頭兒準備一份厚禮，事情定了下來。陽春三月一個黃道吉日，龐秉鈞親自把兒子送到了縣城監(jiān)獄。當然，陪應理的還有他的親娘、奶媽和一個跑腿送飯的伙計。監(jiān)獄里提供了一間有床板有桌椅的空房，應理可以呆在房子里，也可以讓大人抱著，在院子里走動。三天后，龐秉鈞又隆重地把他們母子接了回去。

我的祖父，就是在這樣的珍愛和呵護中，一天一天長大的。

祖父在十七八歲的時候染上了大煙癮。

那是雪花青死后不久，國民黨軍隊的差役攤派下來，龐家未能幸免。于是，槽頭的黑騸驢被選中，祖父也相隨成了腳夫。按說出一頭驢就可以了，只要花點錢，人是可以不去的。但是，人要是不跟著去，差使干完，驢怕也就回不來了，即使不累死，也會被那些扛槍桿的殺掉吃了肉。曾祖父、祖父和應功大爺都有些舍不得，他們心疼黑騸驢，因為雪花青下來就數(shù)它了，體格健壯，吃苦耐勞，地里活之外，還常常要繞著龐家那盤大碾，轉啊轉，轉啊轉，轉得谷子脫了殼，轉得小麥成了面，也轉得和全家老小有了感情。為了驢還能渾全著回來，祖父要跟著去，曾祖父猶豫了一番，最后還是同意了。

差役在省城附近的灞橋、豁口一帶，馱糧草，馱槍彈，馱石頭，馱磚瓦，黑騸驢和它的同伙們被役使得皮破肉綻，一個多月下來，疲瘦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不過還算渾全著回來了，沒出太大的麻煩。出麻煩的是當腳夫的祖父。這之前，祖父是沒有出過遠門的，爬坡涉河，常常累得坐下就不想起來，飲食簡陋粗糙，一個雜面饅頭加一塊咸菜就是一頓飯，這對一個從小嬌生慣養(yǎng)、沒有吃過什么苦的富家子弟來說，顯然是難以承受的。他的腸胃出了問題，前半個月還勉強撐著，后來就間歇性的絞痛，再后來就吐血。找個郎中治了治，效果不大。這時候，一個藍田籍的老兵，看在鄉(xiāng)黨的面子上，給了他一點大煙膏，說是犯病的時候可以吃點試試。祖父試了，果然挺好，疼痛立馬止住了，血也不怎么吐了。沒想到這玩意有這么好的用場，簡直是靈丹妙藥嘛！祖父高興得不得了，把身上帶的錢幾乎都給了那個老兵，換回一包煙膏子。開始還是腸胃疼痛時口服一點，不久就上了癮，干脆買它了一桿煙槍，像老兵那樣抽了起來。

這一抽，不但把自己抽成了一個“癮君子”，以至于終生瘦弱多病，不能下田力耕，還直接導致了謙受堂的敗落，從而深遠地影響了龐氏家族的幾代人。

分析起來，祖父在他的青年時期能成為一個“煙民”，原因當是多方面的。患病只是一個引子，重要的是福窩里長大的他，不具備抵擋誘惑的心理素質；加上出身富戶卻生逢亂世，有些文化（高小畢業(yè)）卻找不到更好的人生出路，厭惡時弊卻無力抗爭，于是，心理上就既自尊又自卑，行為上欲放達又放不達，情緒上想求靜又常常陷入莫名的焦慮和躁動：這一切都給具有鎮(zhèn)靜、除憂、致幻等作用的鴉片煙提供了可乘之機。從家庭的角度來說，西寨村龐家，畢竟富了五六代了，盡管敗象多多，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家底還是有些的，還能供得起一兩桿煙槍；加上曾祖父中年得子，對祖父是愛字當頭，從小就寬容再寬容的。當然，還有更為深廣的背景，這便是深受鴉片之害的中國社會了。

考古資料表明，早在新石器時代，野生罌粟就在小亞細亞及地中海東部山區(qū)發(fā)現(xiàn)了。三千年前的青銅時代后期，罌粟傳入埃及，大約兩千年前傳入印度，一千四百多年前傳入中國，那是阿拉伯商人貢獻給唐初皇帝的藥中“圣品”，只用于治病救人。到了五六百年前的明朝，由罌粟的汁液提煉制成的鴉片，就不僅僅是一味藥了，它成了宮廷貴族們爭相嘗食的“神品”。二百多年前，以掠奪財富為目的的英國東印度公司開始向中國傾銷鴉片，吸食者人數(shù)與日劇增，隨著１８４０年鴉片戰(zhàn)爭中國落敗，鴉片更如潮水般涌進國門，成為貨真價實、危害劇烈的“毒品”。與此同時，紅的、紫的、白的、散放著特殊香味的罌粟花，也開始大片大片地怒放在華夏古國的土地上。

陜西人販賣和吸食鴉片，是從道光年間開始的，那時毒源還來自外省。１８６０年，清政府下令在陜、甘等省公開征收鴉片稅，這便使種植罌粟的合法地位在西北地區(qū)得到確立。到了清末民初，陜西已赫然成為鴉片的種植大省和消費大省。三秦大地，處處煙苗茁壯，尤以位于關中的渭南、涇陽、鳳翔及藍田等縣為甚。自給之外，陜西鴉片還大量外銷至河南、山西、甘肅、四川和湖北等省，年銷量高達數(shù)百萬兩。和鴉片的豐產同步，吸食鴉片也蔚成風氣。據有關資料記載，當時，關中和陜北有的縣“城里人吸食者十占其七，鄉(xiāng)里吸煙的十占其三”；“乃至老少奔波，男女爭嗜。始而城鎮(zhèn)，繼及農村，始而富豪，繼而貧僂。倚枕燃燈，俾晝作夜。而通都大邑之間，有斯癖者，竟十居五六焉”。讀到這樣的文字，我們不難想像在電影、電視劇里看到過的那種“官員百姓家家煙火，徹夜開燈，巡警兵丁臥地持槍，明吸不已”的情景。

吸毒和禁毒是一對矛盾，這對矛盾大概從毒品問世時就產生了，且一直延續(xù)到今天。１７２９年，雍正皇帝頒布了中國，同時也是世界上的第一部禁煙法令。１８３９年，林則徐任禁煙欽差大臣，發(fā)動了中國歷史上，也是世界歷史上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禁煙運動，虎門銷煙成為永垂青史的壯舉。到了清末民初，舊政府、新政權也都發(fā)動過聲勢浩大的禁煙運動。然而，中國的許多事情都是虎頭蛇尾，有令無禁，有禁不行，行而不決，禁煙也一樣。其根本原因是利益驅動，各級軍政官吏乃至中央政府都指靠鴉片牟取暴利——那年月，鴉片是所謂的“黑色金子”，它同金銀一樣，是可以作為貨幣流通的。就以藍田為例，１９２６年，鎮(zhèn)嵩軍圍困西安城歷時八個月之久，藍田人民支應浩繁，本已疲憊不堪，不料又遭潰軍搶劫，致使市場蕭條，商業(yè)倒閉，加上入秋天旱，糧食歉收，當時的“討賊聯(lián)軍陜甘軍部司令部”便以“形勢所迫”、“國困民竭無款糧可籌”為由，復令群眾種煙，藉以收取“厘金”，以彌補軍需。于是，如縣志所言，“欲醫(yī)微患，貽禍深巨”。以后又屢禁屢放，或明禁暗放，直到２０世紀４０年代末５０年代初。

祖父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當上“煙民”，成為中國當時兩千萬吸毒者之一的。

曾祖父龐秉鈞在《訓囑》中言，“瘟疫癆病，家人夭亡，屢遭不幸，家務、婚喪、醫(yī)病、吸煙之事，花消之大，難以計數(shù)。祖先家財富萬貫，金銀古物傾蕩將盡”。其“吸煙之事”，當然不是指一般的旱煙、水煙、紙煙，而是指大煙。大爺龐應功也對父親講過，龐家的財產如果分五份的話，抽大煙能抽掉一份多兩份。真像先哲講的那樣，“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祖父龐應理抽大煙，抽得自己身瘦體弱，還引誘得龐家的其他人也學著抽，后來連我的曾祖父也抽上了，以至于那段時間，謙受堂里竟有五盞煙燈閃爍不滅。如此濫抽，能不傾家蕩產嗎？用二婆的話說，就是“整院子房、整片子地朝出撂哩”，你賣就有人買，于是西寨村便有了“破了龐家，發(fā)了五家”之說。傾家蕩產當然是壞事，但誰能料到，這壞事后來竟變成了好事，祖父因之成為龐氏一族的有功之人。

１９４９年５月，西安及周圍各縣的國民黨政權土崩瓦解，藍田縣城紅旗飄飄。過了大約半年時間，冬寒天氣，祖父帶著妻子兒女全家遷至涇陽縣夏任村。１９５２年秋冬，中國農村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祖父一家九口借住父親的老師、伊姓財東家的房屋，租種伊家的土地，除了帶來的一頭黑牛外，再無其他財產，于是便順理成章地被定為貧農。留守西寨村老家的叔祖父，自己報了個中農，可人家農會主任說：“房倒了，人走了，要啥沒啥，還中農哩，貧農，貧農！”于是也被定為貧農。

幾百年后，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不甚了解的人讀到這里可能會納悶：貧不就是窮嗎？貧農，不就是生活窮困的農民嗎？全社會都以做這樣的農民為榮，惟恐當不上，這算不算一樁怪事呢？不怪呀，朋友。毛澤東先生自己是富農出身，但他在打天下時卻十二分地依靠貧農，他義正辭嚴地說：“沒有貧農，便沒有革命。若否認他們，便是否認革命。若打擊他們，便是打擊革命。”你看看，貧農對于革命有多么重要。革命成功了，江山打下來了，貧農的地位能不提高嗎？別人先不說，就說龐家吧，要不是有這個貧農成分，父親能那么順利地入黨、參加工作、當醫(yī)院院長嗎？幾個叔父能光光榮榮地參軍、提干、轉業(yè)、有一份不錯的公職嗎？所以說了，抽大煙的祖父是有功的，要不然，龐氏后代還不知怎么受罪呢！起碼，找媳婦都會成大問題！

祖父的煙癮是１９４９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戒掉的。那是戒也得戒，不戒也得戒。且不說政府對那些“毒梟”、“毒頭”的嚴厲打擊，即就是一般煙民，你想吃也沒有，種不敢種，販不敢販，銷不敢銷。而且，土改之后，大家都成了自食其力者，一年到頭辛苦勞作也僅僅求個溫飽，毒品即使暗地里有，一般老百姓也消受不起。僅僅三年時間啊，貽害中國二百多年的煙毒，就煙消云散了，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如今，毒品依然在全球范圍內肆虐，且在中國死灰復燃也有二十多個年頭了。對外開放，高科技，全球一體化等等，給國人帶來了現(xiàn)代化的生活，也使毒品問題國際化、復雜化。看來，要重現(xiàn)２０世紀５０年代初那樣的戒毒奇跡，似乎已經不可能了。

責任編輯姚逸仙

龐進作家、龍鳳文化研究專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華龍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陜西省社會科學院特約研究員，陜西現(xiàn)代文學學會副會長。著作有散文集《兵馬俑狂想》、《慧雨瀟然》、《靈樹婆娑》（獲中國首屆冰心散文獎）、《大悟驪山》；專著《龍的習俗》、《八千年中國龍文化》、《創(chuàng)造論》、《呼風喚雨八千年——中國龍文化探秘》、《中國的圖章——說龍談鳳話麒麟》、《龍起東方——龐進世紀龍文新作》、《博大精新龍文化——以浙江龍游為例》、《鳳圖騰——中華鳳凰文化的權威解讀》等十余種。在互聯(lián)網上創(chuàng)建有“中華龍文化”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