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北移民后裔異姓同宗現象探微

一

中華民族的姓，不僅是一種記錄族群血緣關系的見證，也是后人尋覓同姓支脈繁衍、遷徙，探求家世淵源脈絡的基本線索。但是，在中華民族姓氏的嬗變中，異姓同宗現象卻相當普遍。而明初以降華北移民后裔中的異姓同宗現象，則與史不同。據1993年版河南《內黃縣志·氏族》調查，內黃一縣之內，異姓同宗現象竟達七宗之多，其中明初移民分姓宗數與避難移民分姓宗數相等。雖然對那些因擔心政治迫害而分姓的動因，無須多言，然而，對明初政府行為下的華北移民分姓的動機，無論從移民政策，還是社會學等方面，都有深入考察的必要。

歷經元末明初浩劫后的華北，社會經濟陷入了瀕臨崩潰的邊緣，為恢復經濟，明洪武、永樂兩朝數次向中原地區移民。

內黃縣既是接納移民的縣份，也是移民異姓同宗現象最為典型的縣份之一。下表顯現，內黃縣異姓同宗大致由三類構成：（1）避難移民分姓3宗。雖同因避難分姓，然動因各異，如董、李、馬、關、陳一宗，據乾隆十八年墓碑與《馬氏家語》記載，五姓的同一始祖名鐵木黎，蒙古族人，元末為河南行省官員。元朝滅亡后，鐵木黎攜五子逃至內黃，為隱瞞身份，命五子各隨妻妾姓，另起漢名，故有董、李、馬、關、陳五姓。韋、烏、李一宗，其始祖為韋平，原籍安徽靈壁縣。韋平元末受封為寧遠伯，后因明軍北伐，韋平只身逃匿于內黃焦村，入贅馬氏，遂改馬姓，生四子一女，一為李姓。韋平臨終遺言，五世后復韋姓。故今內黃、濮陽、安陽等地，“韋、馬、李一家”之說盛行。相比之下，周、單一宗的演變，系純政治避難而引發的移民分姓。據《周氏家譜》載，其先人因罹燕王朱棣“靖難”之禍，先避亂安徽亳州，后遷居內黃，兄住宋村，仍姓周；弟住單義莊，改單姓。今周、單兩姓均傳24世。（2）本地人分姓。姚、李一宗，為原住民，元朝末年，因戰亂，縣內流河村居民或被殺，或遠走他鄉，僅余姚、李二姓中的一男一女，二人隨結為夫婦，生二子，為延續二門煙火，分別以姚、李為姓。（3）明初洪洞移民3宗。據二安鄉小槐林村戴、馬同宗墓碑文記載，始祖子成、子才祖籍山西洪洞，明洪武間移民時，子才改姓馬，二人一同被遷至此，死后并排筑墓，故謂“雙立祖”。陳、邵一宗改姓情形與此相同，井店集今尚有“陳邵墓碑”。王、溫一宗，六村鄉溫邢固王、溫兩姓始祖原居洪洞縣棗林村，明永樂年間遷來，生二子，一隨父姓王、一隨母姓溫。

二

內黃縣境內第一、第二兩類異姓同宗的成因，為姓氏嬗變中的常見現象，而第三類移民的分姓動因，著實不甚明了。既然是響應政府號召下的移民行為，為何要變姓而居？這是內黃縣姓氏所特有的，還是華北地區的普遍現象？導致這一現象的內在動因是什么？現有內黃縣資料，尚不足以理清其脈絡。但是，我們從華北部分移民家譜、墓志與方志的記述中，可以找到一些資料，有助于對這一現象的破解。

內黃縣東莊鄉西臺頭村《始祖馬二公諱克左配趙君之墓碑》載：“始祖原籍山西省洪洞縣標崗村，兄弟四人，長諱克舊，遷居安陽郎固村；我祖克左，遷居內黃縣西臺頭村；三諱克右，遷居湯陰縣宋良橋村；四諱克良，遷居安陽縣北塢村。系明永樂二年遷居各處，因地為家。”明確記載弟兄四人分處四地，未聚地而居。

民國河南永城《崔謝張陳四姓族譜》載：明朝洪武三年春，始祖金明由山西省洪洞縣遷居河南永城縣古城村。遷居時始祖攜四子，將四子分為崔、謝、張、陳四姓，棋布而居，使之互相友助，出入守望。始祖逝世后，卜地沙土劉集之西。二世祖壽終，皆歸葬于祖塋。三世祖始各自塋域：崔氏之塋卜葬于陳氏村北；陳氏之塋卜葬于崔氏村南；謝氏之塋卜葬于張氏之右；張氏之塋卜葬于陳氏村西，是望后世親親密密，互相拜奠，互相祭掃，不致生親而見疏之虞。

曹縣《長劉莊魏劉氏合譜》則完整的記述了魏、劉同宗的原委：“予族山西平陽府洪洞縣人士，大明洪武二年遷民詔下，條款具備，律歷森嚴，凡同姓者不準居處一村。始祖兄弟二人，不忍暫離手足之情，無奈改為兩姓，銅佛為記，傳流至今五百余歲依然相在……閣堂對聯曰：‘兩姓人眾莫測辟木百枝實基本，劉魏物繁難量猶水萬派總同源。’‘一本散萬殊兩姓枚舉言分考，萬殊歸一本劉魏大同觀合宗。’”顯然，明政府同姓同宗不允許分置一處的移民安置政策，是劉、魏分姓同居一處的根本原因。然而，在移民政策與同宗情結的相互作用下，為實現二者的相互和諧，且確保本地劉魏后代子孫區別于其他同姓異宗支脈，他們以“銅佛為記”，以維系后世同宗情結。

至此可以推知，內黃戴、馬一宗移民分姓的真正原因，是明政府“凡同姓者不準居處一村”的移民分派、安置政策造成的，否則，移民決不會違背血緣情結而改變后代在社會結構中的角色。在政策與親情矛盾之間，分姓既從現象上順應了移民政策，又從心態上維系了同姓同宗相處一地的情結，雖形式與內容不盡一致，然而這一變通方式卻調和了政策與親情之間的剛性沖突。政府在簽發移民去向時，盡可能將移民家庭中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成年男子，分派到不同地方，這一分遣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移民家庭因宗族勢力迅速壯大，而威脅到原住民的利益及社會穩定的一種可能發展趨勢，因而，凸顯了明政府的防范意識與管理的前瞻性。

因此，對于渴望聚居一處的部分移民家庭來說，變姓是順應明政府移民政策、確保骨肉相聯的一種有效的可行性對策。

同居一處的異姓同宗，為了不使后代彼此不相認同，在分姓之初或若干代后，仍以一種信物彼此標識。如曹縣長劉莊魏、劉二氏約定的“銅佛為記”。立于康熙六十年（1721年）的內黃溫邢固王氏祖碑，也旨在“置石一方，以志木本水源之思。具溯其淵源，上以識祖德于不忘；序其世系，下以垂子孫于無既。唯愿后之子孫，因時致教，勿忘其本；世世刻銘，勿紊其序”（《內黃縣史志資料選編》第1輯，1985年）。1931年11月，并店陳、邵二姓后裔所立陳邵墓碑，除祖述二姓家族淵源外，更以警示陳、邵后裔，二姓一世祖“姓雖相殊，祖屬同胞，嗣陳、邵為一家，昭穆序一堂，凡我后裔，當念木本水源之情，以起尊祖敬宗之思。感春露而棲愴，報本莫戴；履秋霜而怵惕，追遠維殷。后世子孫束芻致祭，宜知姓異宗同，支分而同源者也”。內黃縣小槐林村明天啟七年(1627年)與清嘉慶十年（1805年）的兩通戴、馬豎碑，既記載了異姓同宗淵源和發展脈絡的基本線索，又反映了明代華北移民安置政策與移民同宗同居的尋根情結。

四

盡管在姓氏演變的不同階段中，滋生異姓同宗現象的內在機制彼此迥異，但明代華北移民的異姓同宗現象，卻折射了血緣親情紐帶與政府移民安置政策的沖突與協調關系。誠然，明初的華北移民既起到了調整帝國區域人口分布的作用，又達到了短期內恢復災區經濟的目的。然而，若同姓移民大家庭遷居一處，可能會隨著移民家族勢力的增長，對其他移民或原住民的利益產生影響，將不利于地方社會的和諧穩定。因此，在移民分遣伊始，將擁有兩個或兩個以上成年丁男的移民家庭，分派異處是最好的選擇。而長期形成的具有強烈的血緣情結的移民家庭，在這一既定的移民分置條例面前所能選擇的，除無條件服從外，惟有在不與明政府移民政策相抵觸的情況下，通過其他變通途徑，確保骨肉相聚一處，因此，變姓是一種最有效的應對措施。當然，變姓亦非每個具有兩個以上成丁的移民家庭所能做到的，如果該方式具有公開性，那么明政府的這一移民分置政策，無疑將形同具文，所以，分姓移民家庭，在遷徙地確定之前，有可能曾通過某種方式，諸如賄賂或通融登記里書、分遣吏卒等，將分姓后的丁男姓名同列一處，并遷一地。隨著分姓后的移民后裔支系繁衍，為追溯家族淵源，維護同宗情結，或通過歷代家譜的編修，或通過對一世先人的拜祭，銘記同一地域異姓同宗的演變歷程，以維系姓氏中根的觀念。明代華北移民群體中的異姓同宗現象的出現，不僅折射了明初政府分置華北移民的一種微觀操作政策，而且也暗示著一種潛在的社會背景與人文現象。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