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大理神奇秀麗,素有“風花雪月”之譽,“下關的風,上關的花,蒼山的雪,洱海的月”,不知何朝何代的文士,竟巧運神思,以如此凝練美妙之句,將大理各處的勝境奇景、精華所在倏然點出,君聞之,能不心馳神往?
我去大理已前后有三次,所歷時間長短不一。下關的風是親身感受到了,也聽曾在那里長期居留的朋友作過細細的描述,因著地勢之故,西來之風經由蒼山峽口吹入,下關地當必經之途,一年四季都有,大小不等而已。或因去時都是夏季或天候的關系,花、雪和月卻是沒能見著。不過,洱海的恬靜,蒼山的猷勁,漫山遍野蒼翠的綠意,精心耕耘過的田園,卻都是真真切切領略的,自亦不難想見這里的春花、秋月和冬雪之景了。大理,總能給人留有充足的想像余地,不由得你不信。在這湖光山色、田園市井間徜徉,確能體味其醇厚雋永的韻致,而我尤其在意的,是在這銀蒼玉洱、鐘靈毓秀的自然表象背后,流溢出來的陣陣濃郁誘人的人文氣息,簡直使人目不暇接,回味無窮。
大理壩子自然環境優越,歷史悠遠。得天獨厚的肥田沃土,從很早時候起便吸引了先民們在這一帶定居繁衍,生生不息,匆匆流經或居留在此的曾有許多民族,像今白、彝、漢、回諸族。西倚巍巍蒼山,東瀕淼淼洱海,北控上關,南扼下關之勢,造就了大理易守難攻、自成一體的戰略地位。自古以來,歷朝皆在這一帶置城設關,據險鎮守,不少民族勢力并以此割據立國,稱雄一方。西漢時,大理一帶有昆明夷活動的記載,旋置葉榆縣。后河蠻構筑大厘城(當今大理老城以北喜洲鎮)。7世紀中葉,烏蠻、白蠻創建的南詔國于滇西興起,皮邏閣秉政期間,自蒙舍(今巍山境內)首次遷都大理壩子,初在太和城(今大理老城附近太和村)定都,779年異牟尋又徙至陽苴咩城(今大理老城)。10世紀白族首領段思平在此建立大理國,綿延三百載,直至被蒙古人所滅。晚清杜文秀發動回民起義時,又曾建立反清政權,割據大理多年。千百年來的風云際會、政治變遷,不同民族與文化的沖撞和融合,釀成了大理深沉豐厚的歷史文化積淀。
到大理,老城是一定要去看的。在下關形成為如今的政治經濟中心以前,大理老城曾經有過長久的繁盛時期。呈四方形的古城墻,迄今保存完整,以南門城樓為最著,二層歇山頂,挑檐下橫一匾額,上書“文獻名邦”,透出此間厚重的文化氛圍。城內有當年杜文秀的“總統兵馬大元帥府”舊址,位于原先清政府的提督衙門內,現已辟為大理市博物館,收藏了許多本地出土的歷史文物。
城內觸目可及古街老屋,歷歷舊痕,活脫脫的一副滄桑感。然而,如今這里人們的心態卻并未凝滯不前,倒是變得頗為時尚,商品經濟意識早已如清水泄地無孔不入,處處開起琳瑯滿目的各式店鋪,旅游生意火爆,其中不乏頗具本地特色的白族扎染、蠟染和織繡工藝品。倘佯街市,高興的話,你可以走進任何一家名為“金花”或“阿鵬”的私人餐館,品嘗到地道的本地風味炸乳扇、清湯魚、雞棕菌、炸泥鰍,飲一杯醇美的自釀木瓜酒或青梅酒。細忖起來,這些美食怎知不是當年南詔王、大理王也同樣享用過的呢?
不少外國都市都辟有“唐人街”,大理老城卻有這么一條“洋人街”,堪稱一道獨有的風景線。只是大理“洋人街”的常客并不都是長期定居者,街上亦無洋人開設的店鋪之類,而不過是外國游客常愛會聚之所。大理的歐美游客奇多,據說其中不少人到大理往往一住就是仨倆月甚至半年的,旅館住得很便宜,有的房價才一日15元,簡樸整潔,沒有任何豪奢設施。老外們可不是那種隨意揮霍擺闊的主兒,頗諳節約,花光了錢,再回國打幾個月工,攢夠錢,又重返大理休閑一陣子。如此一來,大理老城內便常年保持了一批老外游客“常備軍”。在一些燈火闌珊的小旅館或“洋人街”頭的餐廳、酒吧、咖啡館旁,你總能見到三三兩兩或形單影只的歐美游客安安靜靜地坐著,或輕聲閑聊,或獨自啜茶,或埋頭看書、寫筆記,或百無聊賴地坐觀街景、發呆。當然他們也不是日復一日這樣打發日子,歇夠了,情緒醞釀夠了,也會去租輛蠻象樣的山地自行車,花上十天八天的,到大理城內城外、周邊縣鎮,來一番自由自在的尋幽探勝、實地采風。
我常想,究竟大理的什么方面深深吸引了如許老外?除了旖旎的景致、宜人的氣候外,更富吸引力的恐怕還在于大理的歷史、民族、文化風情,大理斑斕多彩的人文環境。他們久久盤桓、流連忘返,不是因為這里有座大金礦,不是這里有著無數商機、等著有大錢可賺,像無數國人如今趨之若鶩的那種價值取向;而是這里有著自然、恬靜、舒適的生活節奏,有著紙醉金迷、喧囂市聲之外更美好的東西,這里沒有恣肆的人為堆砌、人際間污濁的爾虞我詐,俯身可見的卻是現代社會睽違已久的原汁原味、淳風美俗,有著同淺薄浮躁迥然相異的歷史風物、文化積存,絕對值得靜心玩味、細膩咀嚼,對于那些充滿好奇、熱衷求知的人們來說,大理不正是一塊求之不得的福地嗎?
大理老城西北,矗立著名聞遐邇的崇圣寺三塔,俗稱大理白塔。我記得是幼年時從郵票上首次認識她的。及至到了大理,直愣愣站立在她的面前,仰瞻其貌,才愈覺塔之雄奇壯觀。大理三塔,一大兩小,鼎足而立。大塔亦名千尋塔,秀美的四方形密檐式修長玉白色塔型,映襯于蒼山云霧繚繞下的黛青色背景里,更傾倒古今多少人。其建筑年代久遠,可追溯至南詔國時期。當時南詔歷受唐風濡染,凡盛唐文物制度,無不積極仿習,難怪千尋塔怎么看都有西安小雁塔之風。敘述南詔初年歷史及其與唐王朝關系的文字實物材料,當推老城附近位于太和村的大詔碑,通稱“南詔德化碑”。這塊公元766年閣羅鳳時所立之碑,是迄今猶存、為數寥寥的南詔時期文物,具有很高的歷史文化價值。碑原先立于京城宮門外,清乾隆年間方為一位金石家訪獲,旋即建起碑亭予以保護,現已定為國家級重點文物。太和村是南詔早期都城太和城遺址所在,近旁的蒼山山坡上還依稀可辨昔日古城的夯土墻殘跡。從山川形勢看,當年南詔、大理國的不少宮室廟宇、要塞壁壘,往往擇建于這一帶的山麓,可倚高遠眺,憑險設防,怕是不無道理的。
蒼山亦即點蒼山,又名靈鷲山,呈一長列山系,縱貫南北三百里。有十九峰,諸如佛頂峰、龍泉峰、馬龍峰、中和峰、三陽峰、滄浪峰等,兩峰夾一溪,謂之十八川,溪溪自西而東,直入洱海。其山勢峻峭,早先四季積雪不消,抬眼可望玉峰聳峙。現在看不到雪頂,不知是夏季雨云低垂,遮蔽了視線,還是緣于氣候變暖,以致雪線萎縮了。據說唐朝鮮于仲通率師伐南詔、元初忽必烈平云南和明軍攻大理時,皆曾出兵繞道蒼山背后而終破守軍之防的。想來,若非如此,恐怕還真難取大理的蒼山天險呢!由蒼山半腰,俯瞰遠處的沃野碧畦、洱海帆影,美不勝收,恍惚間,悠悠千古事,不禁滾滾涌來。
在蒼山中和峰麓,另有一處重要的文物遺址所在,即通常所謂的“忽必烈平云南碑”。1253年,忽必烈與大將兀良合臺統兵入滇,滅大理國。為紀念其業績,元大德年間云南平章政事也速答兒奏請刻石記功,敕命翰林學士程文海撰寫碑文。碑高逾4米,矗立石龜座上。碑正面有篆書“世祖皇帝平云南碑”,碑文共1300字,歷述元世祖忽必烈當年遠征云南、攻滅大理國及后來建立云南行省的事跡,一般認為它對研究元史極具參考意義。參觀此碑那日,已是暮色蒼茫。守護古碑的老人娓娓道來,謂碑身在“文革”中遭劫,馱碑的石龜頭部亦被損,現今的造型系日后用水泥修補,殊為痛惜。在這里,歷史留給我們的不僅是珍貴的元代史跡,也還有一份去今未久、不該忘卻的沉重記錄。
經人指點,在大理老城東南10里處,我和同行的朋友們還找到了杜文秀墓所在的下兌村。杜文秀是清代云南回民起義的領袖,1856年在蒙化(今巍山)舉義反清,旋取大理,建立政權,與東面的太平天國遙相呼應,全盛時勢及云南50余城。1873年,清云貴總督岑毓英督領大軍壓境,杜文秀不敵,見大勢已去,被迫服下孔雀膽后出城與清軍議和,情愿以個人生命換取全城軍民的安全。當杜文秀由兩名兵卒抬到下兌村附近時,毒性發作,氣息奄奄。清軍將領便砍下他的首級,星夜派人送往岑毓英大營。下兌村回民乘夜偷偷收裹了杜文秀的無頭尸體,安葬于附近荒野中。其首級后被解到楚雄,也由當地回民依禮俗就地安葬。結果岑毓英仍然背棄諾言,指使清軍屠城,血洗大理。1917年,杜文秀后人為其立墓碑。我們在村南頭所見的墓冢及墓碑,則是1983年又重修的。墓體坐南面北,用青石依民族風格砌筑,呈伊斯蘭式歇山頂,大理石墓碑正面系漢文“總統兵馬大元帥杜文秀之墓”,背面書阿拉伯文。墓旁另有墓碑,述其事跡,為回族著名歷史學家白壽彝教授所撰。墓旁不遠處,有一棵高大榕樹,臨風挺拔,極易識別。現今下兌村的大部分居民仍為回族,村里有些住屋是新蓋的“豪宅”,一如云南別處所見,顯然屬于經商致富的那些回民家庭所有。我們在下兌村逗留之際,正值黃昏穆斯林禮拜之時,村中清真寺阿訇由宣禮塔上發出昏禱的召喚聲,隨風入耳,悠長深遠,好一派撥人心弦的伊斯蘭文化之韻。
大理壩子富甲滇地,幸得天賜,白族的人民,白族的文化,就在這方介乎蒼山、洱海之間的肥美的緩坡臺地上慢慢滋養成熟起來了。作為世代的家園,大理一帶的白族村落極多,物阜民豐,其中最負盛名的是喜洲鎮。喜洲的歷史,至少可上溯到隋以前所建之大厘城,而今只有寥寥幾處地名,象喜洲所屬的城南村、城北村、城東村,尚能依稀辨出其遺址大略的地理方位。我曾兩次走訪這座“白族文化之鄉”,一路走來,見聞所至,總能獲得很大的視覺與心靈滿足。一進村口,便可望見巍然一座正義門,儼如文化盛地的魁星樓,一陣耕讀持家、重文崇禮的鄉風撲面而來。隨后便是迷宮般縱橫交錯的舊街陋巷、高屋深宅,大多留存著傳統特色。青石鋪路,坯墻斑駁,不少人家的門上貼著鮮明的門神畫像、春聯條幅。漫步喜洲,常油然而生依舊置身內地鄉間、甚至皖南村落的感覺。
白族民眾素來看重自己的文化傳統,卻也深受漢族文化熏染,云南20多個世居少數民族中,白族大約是受漢族影響最大的一個。聽說大理鄉間有些白族老鄉就自稱祖上來自應天府(今南京)。從歷史上看,早自漢、晉、唐、宋以來,就陸續有漢民從內地遷移云南,但與本地土著民族相比,終屬少數,結果漸被土著居民所同化。然至明初,情況出現了重大轉變。1381~1382年,傅友德、藍玉、沐英奉朱元璋之命率30萬明軍入滇,其后便有大量漢族人口以軍屯、民屯、商屯的形式移居云南,漢族人口激增,進入大理一帶的不少漢族移民,后與當地白族漸趨融合。現今一般認為,明初遷滇漢民出發的匯集地是南京柳樹灣高石坎。因此,云南漢族、白族民間普遍流傳祖籍應天府之說(猶如許多北方移民往往自認先祖源于山西洪洞大槐樹一般),看來也是事出有因的。白族在文化上廣泛吸收漢文化,讀書風氣頗盛,“悅其經史,隆重師友”,大理“開科之年,舉子恒勝他郡”,明清時期白族士子中舉、入仕的,也不在少數。風氣至此,自然也就不難理解了。以我之見,喜洲白族的民居建筑,恰恰體現了那種追慕漢風、白漢相融的特點。
喜洲民居建筑的典型代表,為起于近代商人的嚴家大院,以及董家大院、楊家大院。我曾兩度參觀過嚴家大院,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其“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建筑特色,頗富文化魅力,既保持了白族民居的傳統特色,又吸納了民國初年以來常見的中西合璧的建筑理念。在滇西北能見到這種過去多在沿海一帶通商口岸城市才看得到的近代建筑,實在是始料不及的。
由此,我才漸漸領悟到滇西特殊的地理位置、白族不同凡響的經歷和眼光。原來云南并非全是以往想像中的與世隔絕之地,白族其實也是走南闖北、頗具開放性的重商民族,史籍中便稱其“好貿易為業”。大理地處滇邊茶馬商道,很早就出現了地方性大型集市,喜洲人更是擅長經商,形成了 “喜洲商幫”,與“鶴慶商幫”、“騰沖商幫”齊名,是為滇西三大商幫之一。這個商業集團形成于清末光緒年間,至上個世紀20年代后獲得顯著發展,實力陡增。到三四十年代,已號稱有“四大家”(大商號4家)、“八中家”(中商號8家)、“十二小家”(小商號12家),影響遍及川、滇、藏乃至東南亞一帶。喜洲商幫中最有名的商號為“永昌祥”、“錫慶祥”、“復春和”、“鴻興源”,其總號多設于大理或昆明,各處尚有不少分號。抗戰時東部國土大片淪陷,云南成了大后方。當時從昆明向西通往緬甸的滇緬公路是惟一的國際聯系通道,人員貨流皆經此而過,大理正當要沖,于是獲得了一次經濟發展的重要時機。特別是喜洲的白族商幫,已漸由單純的商業活動轉入實業開發,開始創設礦山、電廠、銀行。經濟的漸趨繁盛,為文化和生活的提升奠定了必備的基礎。他們亦如明清、民初的皖南徽商和江浙商人那樣,利用在外多年從商所得,回家鄉營建深宅廣院,以備日后頤養天年。白族見多識廣,眼界開闊,善于在文化上博采眾長,衍成自己的文化風范。所以,喜洲民居特色的形成,實在不是偶然的。
喜洲附近還有一些歷史文化勝跡。現藏大理市博物館的楊黼“山花碑”(全稱“詞記山花,詠蒼洱境”碑),原即立于喜洲附近的慶洞村觀音閣內。這塊明代景泰元年(1450年)所立之碑,碑文是以漢字記白族語言而撰成的詩篇,采用了白族民歌“山花體”的格式,被視為“白文”代表作,是研究民族文化的寶貴資料。距喜洲不遠的上灣橋村,為革命前輩周保中將軍故里,現辟有他的故居陳列室。周將軍早年畢業于昆明的云南陸軍講武堂,參加過北伐戰爭,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后受黨派遣,到東北領導抗日武裝斗爭,擔任東北抗日聯軍第五軍軍長、第二路軍總指揮,軍功卓著,青史垂名。他是云南的驕傲,大理白族人民杰出的兒子。
以一曲“大理三月好風光”而唱紅了的電影《五朵金花》中,就有三月街的熱火場景。每年農歷三月,白族村民云集大理西門外蒼山中和峰麓舉辦傳統街市,進行騾馬、鹽茶、藥材、百貨交易,屆時游人如織,且歌且舞。三月街,又名觀音街或祭觀音街,似乎源自古老的宗教聚會,伴以定期的經濟文化交流。明《徐霞客游記》里對此即有描述:“(三月)十五日,是日為街子之始,蓋榆城(大理)有觀音街子之聚,設于城西演武場中,其來甚久……十三省物無不至,滇中諸彝亦無不至。”白族的這一傳統節慶,一直沿襲至今,地點仍在老城之西的廣場上,立碑標示,每歲集聚,已然形成大理的一大民族文化景觀。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