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兩口走在山腳下的小路上。
眼前那一抹淡青色的弧線就是木且山,看著象一塊老長老長的石頭,顯得古老而又固執,不免讓人心生惆悵。老兩口看一眼這令人生畏的大山后,又都默默地低頭趕路。
他倆一前一后蠕動著的身影像兩只小螞蟻,在天地間顯得可有可無,走在前面的老頭子滿臉愁苦地盯著眼前發白而堅硬的路,心想:“就要上坡了,何時才能走到頂啊。這條路啊,今兒怎么變得這么長呢?”小他四歲的老婆子看上去比他更出老相,佝僂著身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夫妻倆走過一段崎嶇的山路,爬上一個小山包后,穿行在一小片樹林中,這是一段很難得的平路。一出林子,面前橫著羅莫河,老兩口來到河邊彎下身子,用手捧水喝個酣暢淋漓。老婆子抹抹嘴無不惋惜地說:“這河要是流經咱們屋前該有多好!”老頭子從不做非份奢望,他甚至對老婆子的感嘆不耐煩:“這老婆子就愛異想天開,這河明明流往那邊的,怎么可能流經你屋前?整天想些不靠譜的事,走吧。”老婆子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河岸,默默地跟在老頭子身后趕路。一路上樹木蔥蘢、鳥語花香、陽光普照,一絲風也沒有,只有陽光靜靜地傾瀉著,強烈的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只能將眼睛瞇成一條縫。整個天底下靜悄悄地好像只有他們倆是活物,看上去,他們也顯得蔫蔫欲睡。老頭子在前面一邊聽老婆子抱怨日頭太毒,一邊想:“人這種東西就是這樣,天冷了也嫌,天熱了也嫌,弄得天都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這樣想著,卻懶得接老婆子的話茬。老婆于是個話閘子,除非累得接不上氣,要不那嘴巴閑不住的。特別說到他們的孫子木乃惹更是說不夠,憐愛之情溢于言表。
老頭子想起這孩子給他老兩口的焦慮、驚嚇仍然心酸不已——自從三個兒子因吸毒相繼身亡后,老兩口整天生活在昏昏噩噩中,猶如醉酒一般,等他們清醒過來,意識到這個曾經人丁興旺的家,死的死,走的走,就剩下老兩口和一個小不點兒。然而連小不點兒也被他媽帶走了——他媽說她要讓小不點兒過上優越的城市生活。偏巧這孩子又是一個多災多病的,凄涼的晚景自然讓他們如臨深淵,痛苦不已。這孩子過于的聰明伶俐也讓當爺爺奶奶的暗自擔心:一個五歲的孩子竟然如此懂事如此乖巧,讓人覺得不是件好事。上天總是把最美的東西給你看一眼后,又無情地奪走。他們總覺得這孩子是個閃著絢爛色彩的水泡,指不定哪天就會應聲而去。在接踵而至的毀滅性打擊下緩不過勁的老兩口萬念俱焚,但他們把這擔心深埋在各自心頭,害怕說出口。埋頭趕路的老頭子突然自言自語:“俗話說得好啊,孩子的玩具是花朵,大人的花朵是小孩”。說著說著,眼前浮現出孫子的憨態,他禁不住呵呵樂起來。
幾天前老兩口得到孩子病重的消息,緊趕慢趕趕到醫院時,小不點兒病怏怏地躺在病床上,孩子臘黃的臉上滿是凄楚,鼻翼不住地翕動著,鼻尖上沁出幾粒汗珠,緊蹙眉頭時不時有氣無力地呻喚幾聲。
老兩口看著小孫子這副模樣,鐵定是沒指望了,悲痛欲絕地為孫子準備后事的同時,各自在心里默默籌劃怎樣結束自己悲苦的一生。老兩口不吃不喝不睡,在病床邊足足守了五天五夜,到了昨天,在醫生救治下這孩子竟然奇跡般活了過來。有了絲精神的孩子用手指輕輕地、輕輕地撓了撓靠在床那頭的爺爺的腳板心,把正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拔的老頭嚇了一跳,差一點從床上掉到地上。回過神來只見孩子臘黃的小臉居然綻開了花兒一般的笑容,老頭子那高興啊,就象一個孩子撿到自己丟失已久的心愛玩具一樣,只知道傻笑,只知道一個勁地對醫生說“謝謝”“謝謝”。老婆子卻贊嘆道:要說蘇尼畢摩啊,比得過阿果畢摩的我還沒見過,他說只要把這孩子的魂兒招回家就不會有事。他說“招了魂還有事,只管把孩子抬到他手掌上燒。阿果畢摩真是太神了。”經老婆子這么一說,老頭子也說:“奇怪,當時大哥家的大孫兒就一口咬定木乃惹不會死。”老婆子說:沒聽說沒換齒的小孩說的話特別靈驗嗎?看來是真的呢。”有關孫子木乃惹的事總讓他們老兩口津津樂道。他倆就這樣說著走著,不知不覺只剩兩道坡就到家了。
越接近山頂太陽越發灼熱,尸身的汗悶在厚實的衣褲內越發使人溽熱難受。老兩口一時又沉靜下來,默默趕路。尤其是走在前面的老頭子,苦喪著皺巴巴的臉,無可奈何地望著眼前發白而堅硬的路面,長長地吁了口氣。他突然想起他這一生幾乎是耗在這條路上了。他想起久遠的一件事,就在上面那個重負的人們時常歇腳的地方,有一天他為了忙著撿拾滾落在地上的一顆洋芋,沒支好身后那一背洋芋傾倒了,整背洋芋霎時順著山坡紛紛滾落而去。那天也是這樣的大太陽,那狼狽啊,至今想起都令人懊喪。還有一次……唉,六十五歲了,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他這六十五年基本上都耗在這一條路上了。
正當他沉浸在往昔歲月時,覺得胯下癢酥酥的好象有什么東西在爬,以為蛇爬進了襠下,嚇得趕忙跳了起來。看老頭子驚慌失措的樣子,讓老婆子哈哈大笑:“別看你一臉皺巴巴的,手腳還蠻靈便的呢”雖已是老夫老妻了,老頭子還是為自己的失態有些難為情。仔細看時,那蠕動的東西原來是攥在老婆子手里的一根樹枝。“我還以為是條蛇呢,嚇死我了。”想起自己一驚一乍的狼狽相,想起這老婆子偌大一把年紀了還有點老不正經,想起這深山老林里不會再有第三個人,老頭子也索性動起手腳來。老婆子見老頭子要對她進行報復,拔腿就逃,一邊逃一邊哈哈笑著逗老頭子在后面追,就象兩個調情的年輕人,但他們跑動的身影搖搖晃晃,顯得力不從心。
追著追著老頭子突然意識到已這般年紀的人了,不適合這樣浪漫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老婆子也忙正色道:“別鬧了,要是叫人家看見,人家會說咱倆瘋了呢。”于是兩人又恢復先前的心緒,低頭默默趕路。跟在老頭子身后的老婆子,不時地抬頭看看老頭子那丑陋的寬腳褲兜著的屁股,還有那搖晃著的身子,好像越看越小,忽而又越看越大,覺得陌生而又滑稽。然而定睛一看,還是那丑陋的屁股。“哎,都這么老了,盡想些啥呢?”她覺著自己好無聊,好荒唐,忍不住自顧自地笑出了聲。老頭子生怕別人看見,四顧無人才又放心地走他的路。一邊走一邊想:“這老婆子今兒是瘋了還是怎么的?她那腦袋瓜都裝了些什么呢?他記得,老婆子年輕時確實愛笑,那時即使風吹草動也可讓她笑上半天。她的笑聲是隨著兒子們相繼走上歧路而消失的。十幾年沒聽見她的笑聲了,可憐的女人,今天就讓她笑個夠吧。老頭子突然聯想到老兩口剛才那一幕極象一些老牛,要不要某些天某個時候,突然沒來由地激動起來,揚起四蹄胡蹦亂跳撒一陣歡后,才又心滿意足地低頭啃草一樣。唉,苦中作樂,自己寬自己的心呢。自己不給自己寬心又能怎樣呢?俗話說得好,你對著人家笑,人家也會望著你笑,你對著人家哭,人家不會和你哭啊。
老頭子一路走一路想,全然忘記了頭頂上似火的驕陽,不知不覺間已將山頂踩在腳下。山頂上輕風徐徐撲面而來。藍天下,一座座山脈猶如滾滾波濤,西下的夕陽將橘紅色的余暉傾灑在他們倆正下坡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