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德國萊比錫大學畢業,我輾轉到了荷蘭的一家公司實習,開始我在國外的第一次打工生涯。
按公司規定有租房補貼,我就在那個城市里租了間房子。
打工的日子和國內一樣,早出晚歸。
住了沒幾天,有天我下班回來,被樓道里突如其來的狗叫嚇了一大跳。那是一條很大的黑狗,雙眼充滿了狂躁和不安(后來我才知道那是餓的),對著出入我們樓的每個人玩命的叫喚。于是我才注意到正在竭力安撫她的狗的布勞恩女士。一個60多歲的老太太,頭上裹著已經退色的頭巾,渾身上下有一種多年沒有洗澡的流浪漢才有的氣味,一只手使勁拉著她的狗,一只手不忘緊握身后的拉桿箱,就是荷蘭老太太普遍使用的那種,不過她的拉桿箱裝的東西比較多,使我每次見到她都錯誤地以為她要出遠門。制服了她的萊卡——她的那只狗,老太太和我寒暄了幾句,無非是哪國人???在哪兒上學?。吭谶@干什么啊?什么的。我一本正經一一作答。談到我的學校,她忽然問,萊比錫大學那個什么什么教授還好嗎?我不認識那個教授,就老實說不知道啊。她就說她做博士論文時去請教過那個教授。博士?!我雖然知道荷蘭的教育水平比較高,但也不會高到如此一個窮酸老太太也成了博士的地步吧?我支支吾吾地想結束我們的對話,她就說她可以送給我一把椅子和一張桌子。我含笑拒絕,說我不缺這些。她忽然欲言又止,頗有些地下黨員執行任務時的謹慎,悄聲告訴我說她有時間來我家探望我。然后牽著她的萊卡和她的拉桿箱轉進自家的門。
于是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剛吃完飯,就聽見門外有人在撓門,很像老鼠那樣聲音細瑣但堅持不懈。門外是布勞恩女士、她的狗還有她的拉桿箱,還有一把椅子。為了證明椅子確實能坐,老太太親自給我做了示范,坐下后很舒服的樣子,2分鐘后,老太太很難為情地請求我幫她站起來,因為這把椅子座位和椅子腿之間本來的4個固定螺釘目前只有一個還在堅守崗位,其余則成了逃兵。這樣使坐在其上的人如果沒練過馬步,基本站不起來??催@架勢我不要是不行了,只好千恩萬謝,恍如得了寶貝。布勞恩女士堅決不進我的臥室,只在廚房和她的萊卡就坐。看著我餐桌上的兩個蘋果,老太太由此出發給我進行了一堂生動的營養學專題講座。比如我們人類需要多少種維生素,其中多少種是我們人類不能夠自身制造的,只能依靠不斷的補充。哪些是我們能從食物中攝取的,哪些又不能等等。我不得不欽佩她的博聞強記,同時想當然的以為她是營養學博士,盡管這與老太太現在的營養狀況很有抵觸。
當我知道她原來竟是考古學博士的時候,確實還是震驚了一下。那感覺就像約翰·納什站到了我面前。此后我們每次談話她都不由提到,她是荷蘭最早的考古學女博士,然后后邊是她給自己的最早加的定語從句,因為涉及她的專業,我基本聽不懂她到底是怎樣的第一,到最后只記得了她的第一。為了回報她的安樂椅,我把我的一盒巧克力送給了她。后來比較熟了之后,老太太招供說,我給她的巧克力她在她家第一道門和第二道門之間就吃完了。以后每天傍晚我都聽得到老太太敲門,然后她在廚房里指點我對人生對荷蘭對學術的看法。老太太第二天就帶來一條毯子,專門鋪在廚房給萊卡作為專座。因為老讓萊卡趴在地上會使它生病的。我感覺對于萊卡來說,每次到我家都是一個節日??赡苁窃诩茵I得太厲害,每次萊卡來我家都東聞西聞,上躥下跳地找吃的東西。有時竟然抬起前蹄扒到灶臺上毫不客氣的自助。老太太對萊卡如此赤裸裸地暴露自己的饑餓深惡痛絕,竟讓我幾次的開門關門以訓練萊卡不那么生猛地和我見面。訓練毫無效果,使得每次進得門來后對萊卡的斥責代替了我們的見面寒暄。在我和老太太握手時,老太太總是在神不守舍地大喊:萊卡,趴下!我喂了它幾次后它就和我成了鐵哥們兒。見到我就溫順地搖尾巴,用身軀使勁靠著我,大尾巴使勁敲打著冰箱門,提醒我打開冰箱給它好東西吃。我曾仔細看它的眼睛,里邊充滿了祈求,以前的警覺現在變成了依戀。
終于有一天,老太太結束了無聊的東拉西扯之后,神色凝重地問我知不知道我這個房間的水電費怎么算的。我當然沒仔細研究過這些。她就說我們的這個算法太不好,連樓前的路燈,樓道里的清潔費都是我們支付,另外讓她最不能容忍的是我們整個樓梯的打掃工作是由一個弱智老太太負責,并且只拿錢不干活。她的建議就是讓我們大家聯合起來,趕走那個老太太,由我們自己負責整個樓內的衛生。我對此事不是很關心,因為我只住在那里半年時間。說著說著老太太忽然流下眼淚,我頓時慌了手腳,同時很費解這事怎么會給她如此強烈的心靈傷害。
后來,按著布勞恩女士的描訴,她長期以來被我們樓里的一幫犯罪分子所欺壓和折磨。每次她出門回來后,都能發現自己的房間被人家侵入過,并且進行一定程度的破壞,比如弄亂她的研究成果,偷走她的衣物等等。而且竟然有人偷她的電,使得她因為拒交電費而被停電、停熱水和停暖氣。為了對抗犯罪分子,老太太采取了一系列安全措施,比如她所有重要的東西都在她的拉桿箱里(難怪我每次幫她把拉桿箱提下樓時,都累得夠嗆)。她在房間里又裝了一道門,當她指給我看這門時,我驚呆了。門上貼著一張紙,上邊痛罵那些企圖入侵的犯罪分子。門上自上而下橫著三個大橫木,每個橫木兩邊都由30多個螺絲釘通過鐵板固定著大橫木。這簡直就是監獄。她給我看一張張圖紙,上邊畫著各種各樣的符號,比如,三角形表示螺絲釘只擰到一半,圓圈表示螺絲釘是擰到底的。為了在出門前完成鎖門行動和回家后開門,老太太每天有4個小時是在按著自己的圖紙擰緊和擰出螺絲釘。難怪我覺得她的雙手滿是老繭。每次,她上樓來和我聊天,都要在圖紙上指給我看,有幾個螺絲釘擰得位置不對,并由此判斷她的家又被人入侵。她花了300多歐元自己買了很高級的防盜鎖,但是由于犯罪團伙已經滲透到了鎖店,老太太確定鎖店還有她防盜鎖的備用鑰匙,并落入了犯罪團伙手里。這使得老太太300多歐元買了把公共用鎖,很是不劃算,每次提起都唏噓不已。
一個令我無法理解的地方是,如果這個犯罪集團確實存在并進行過無恥的入侵,為什么我們這個樓的其他住戶,包括我都沒有受到任何損失呢?老太太對此的解釋又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
這個樓本來是邁爾先生的祖屋,但是邁爾先生年輕時不學無術,最后不得不把整棟樓賣給了現在的房東,一個裁縫。但是邁爾先生在一樓的一個小餐館和他在二樓的一個大房間卻保留下來。也就是從原來的房主變成了裁縫的房客。問題是邁爾先生對布勞恩女士所住的一樓的房間一直垂涎三尺(什么原因不詳),妄圖占之而后快,就成立了針對布勞恩女士的犯罪團伙,對其進行長期的不間斷的迫害!并且,由于邁爾先生是原來的房主,對整個樓里電線的排布了然于胸,于是偷了布勞恩女士的電!到這里我完全明白了,布勞恩女士的確是長期被迫害,但不是被虛擬的犯罪分子,而是被她自己的臆想。
我一直在努力讓老太太明白犯罪團伙并不存在,但是都無法成功。比如我問她,她自己每次鎖門和開門各要用時2個小時,那么可恥的入侵者為了進她家是不是也要這么長時間,而事實上她從未離開家這么長的時間。她的解釋是,犯罪分子開鎖和把鎖恢復原樣的時間為各10分鐘,因為他們更專業。我問她為什么不把萊卡留在家里,這樣犯罪分子投鼠忌器,或許會放棄。她不以為然,認為狗自己呆在家里不安全,她寧愿隨時犧牲一只手來照顧她可愛的萊卡。我甚至建議她買一套監視系統,這樣就可以提供證據給警察。她拒絕說,340歐元她現在負擔不起,并且她孤身面對的是一個組織嚴密的團伙,抓住一兩個是沒用的。每當我表示為老太太的處境擔憂時,老太太總是用一個反問句安慰我也激勵她自己:和犯罪分子的斗爭不是很美嗎?!
冬天漸漸來臨,我很替她擔心,65歲了,房間里沒電沒熱水也沒暖氣。不知道在黑暗的夜晚,她怎樣對著微弱的燭光獨自對抗寒冷、饑餓和孤獨。其實社會救濟已經替她還上了拖欠的電費,并且可以馬上通電,代價是每個月直接從她的失業救濟金里扣除50歐元作為電和暖氣費。我力勸她接受這個決定,但是她不同意。她還要每個月拿出一部分錢來照顧遠方一家養老院里的老媽媽。
有時候我想,她不肯妥協的性格讓她成為一個優秀的考古學博士,卻也讓她丟了工作,讓她一輩子孑然一身,讓她在晚年還不會變通,身心疲憊卻依然斗志昂揚,真不知道應該是敬佩還是惋惜。因為她不能離開她的家,替她買菜的事就只好由我來承擔了。并且因為沒電,每次她都要求我把買好的5公斤的土豆替她煮熟,給她送下去。而且因為失業,她每月的補貼也很快用完,買菜的錢每次都是她許諾拿到錢再還我??赡苁亲鳛榛貓蟀?,她幫我改我的實習論文,并因此為我進行了幾次荷蘭語講座。她還極力主張我應該留在荷蘭找份固定的工作,以便留在那里。并問我要了公司老板和我學校教授的電話,聲稱要以荷蘭博士的身分向他們推薦我這個有為青年。
直到現在,我離開那個城市兩個月了,老太太再也沒有消息,沒有給我的公司或者我的教授打電話,也沒還我的錢。
每次氣溫下降時,我都不禁想起布勞恩博士,不知道她過得如何?是不是如她所說,為了取暖每隔一個小時就要做一次體操訓練?不知道她能不能達成和社會的妥協,或者說除了她的無人需要的研究,她還能否適合于社會,適合于眼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