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鷹,鼓著鉛色的風從冰山的峰頂起飛,自翼鼓上抖落。
在灰白的霧靄飛鷹消失,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橫身探出馬刀,品嘗了初雪的滋味。
這是昌耀在1956年所看見的青藏草原,當時的一切,還在豐滿的荒涼,以及荒涼的豐滿之中。而誰又能想像文成公主當年的青藏高原呢?她當年入嫁拉薩,走的是唐蕃古道,即為青海湖—黃河源—玉樹—類烏齊—那曲—拉薩,這是當時的主道;而如今的青藏鐵路所走的西寧—茶卡—格爾木—昆侖山—可可西里—唐古拉的長江源區—安多—那曲,在當時還是一片真正的無人區。
自文成公主穿越羌塘高原進入西藏之后,一條漢藏間交通往來的道路隨之成形,那就是唐蕃古道。這以后,吐蕃的大軍、頑強執著的僧侶、虔誠的朝圣者、貪婪而勤勞的商人、都曾在這條路上來來往往,他們不外乎騎馬、徒步、用牦牛馱東西。
而幾十年后,金城公主走的線路,距離上近了很多,但史料記載,當她到達拉薩的時候,從長安過去的人馬駱駝損失過半。兩位大唐漢人公主,都走了兩年才抵達目的地。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唐代玄奘西域探險之外的另一種探險“使團”。
宋、明以降,隨著漢人占據的地盤日趨萎縮,這條唐蕃古道也日漸冷落。這種大規模的穿越,從那之后沒有幾次:除了元朝軍隊、清朝軍隊、清代達賴喇嘛的進出西藏。
十九世紀中葉,法國遣使會古伯察神父和秦神父用了18個月時間,由內蒙古往西北,縱貫整個青藏高原抵達拉薩。他們使用駱駝、騾馬和牦牛,以及自己的雙腳,完成了這次艱苦無比的穿越。
此后,以漢族為主體的團隊青藏大穿越,已經是1300年后的事情了,那應該是20世紀50年代的入藏部隊。
查看地圖,從主體上來講,歷史上從青海入藏有三條主道,而這三條路的不同就在于如何過柴達木盆地、昆侖山、黃河源區和長江源區。最東的一條穿越黃河源走玉樹一帶,這是唐代至明代的主道;中間一條是從黃河源走到通天河、曲麻萊長江源區再到聶榮、那曲一條線,而最西的主道,是從格爾木南下后穿越長江源區走唐古拉山口。在三條主道上,歷代在小線路上略有變化。
從地理上看,那曲到拉薩是藏北牧區,平坦并有人煙,靠近南方溫度、天氣較好,交通相對便利;所以橫亙青海西藏的茫茫高山原野中的難點,或者說最難選擇的,就是那曲到西寧的線路,無論做怎樣的選擇,都難以避開長江黃河源區。繞過柴達木走黃河源區到玉樹一帶,海拔略低(3500米~4400米之間)也有人煙,但沼澤多行進困難;走長江源區需先穿越戈壁的柴達木盆地,而后走昆侖山口,可可西里地帶(昆侖山口—沱沱河)地硬可行車馬,但高寒嚴酷,其最低的清水河海拔也有4400米。所以,出入青藏的困難艱險在本質和程度上,也許沒有什么不同,只是換了受難的方式而已。
清朝順治年間,五世達賴阿旺羅桑嘉措赴北京,即走中間的一道,跨越黃河源和長江源區東緣:那曲—索加—通天河。此路線也成為清代出入西藏官道的基礎。此后,清軍入藏擊敗準噶爾、六世班禪進京、清軍粉碎廓爾喀入侵,均經此線。于是,這成為了清代出入西藏的官道和貢道。其后大詩人倉央嘉措,據傳也是走的此條線路,之后故于青海湖畔。對于此路,清朝政府在近西寧處設置少量驛站,而青藏高原地區未設置固定驛站,來往官員及文書的傳遞,皆由路經各部族交替支應。

青藏公路、青藏鐵路,是如今的主道,而東部的唐蕃古道已并非主道。但青藏公路這一主道,真正發展為要道,是1904年十三世達賴從北京返藏時的事情。進入民國時期,入藏主道全然東移回玉樹這邊的唐蕃古道,青藏公路這一線就又漸漸沉睡了,這一沉睡就是五十多年。
“我們將要通過的唐古拉山口……山上到處冰天雪地,酷寒逼人,特別是兩只腳凍得實在難熬。高山缺氧更使人受不了,人人頭昏腦脹,腦袋疼得好像快要炸裂,胸口好像壓著千斤重擔喘不過氣來,兩腿虛軟好像陷在淤泥里提不起腳來。牲畜也因為缺氧,胸脯像風箱那樣大起大落地喘氣,嘴里噴著白沫晃晃悠悠邁不開步子,再加上雪山缺草,牲畜吃不到東西,又凍又餓,體力消耗非常之大。駱駝和馬匹走著走著,一下趴倒在地,就再也起不來。在低空盤旋的兀鷹一看見駱駝倒下,就俯沖下來先啄掉駱駝的眼睛,然后成群飛來撕食整頭駱駝。在過唐古拉山的短短幾天時間內大批駱駝、馬和牦牛死于這種無比險惡的自然環境之中。沿途留下一堆堆牛馬駱駝的骸骨,連綿不斷,成為唐古拉山艱險旅程的路標。”
這是1951年的青藏線穿越的場景。當年5月,日后成為我國政府藏學宗教學著名學者的牙含章,隨軍護送班禪大師返藏,由西寧出發,歷經半年才到拉薩。到達拉薩后統計,1800公里的進藏之路平均80米就有一頭牲畜倒下。當時調集的3.7萬只駱駝是全國駱駝總數的1/5。
在這種情況下,根據西藏運輸總隊政委慕生忠的建議,國家于次年開工修建青藏公路。于是,在1954年,當慕生忠將軍在戈壁灘上插下手杖,茫茫原野荒涼無盡,沒有人煙只有部隊,只有石頭、沙土和荒草,但從這一天起,格爾木這個城市誕生了。青藏公路開始修建了,7個月后的1951年12月25日,青藏公路正式通車,布達拉宮前隆重舉行通車典禮。毛澤東題詞:“慶??挡亍⑶嗖貎晒返耐ㄜ?,鞏固各民族人民的團結,建設祖國!”
每一個走青藏路的人都應該知道:平均兩公里多就有一個戰士的生命獻給了這條路。青藏公路紀念碑碑文載:“世界屋脊,地域遼闊,高寒缺氧,雪山阻隔……五易寒暑,艱苦卓絕。三千志士英勇捐軀,一代業績永垂青史……”
進藏,進藏。

當我閉上眼睛,冥想那些歷史的巨大場景,跨越了幾千年,那些場景如此魔幻:唐古特人的騎兵,沖下青藏進入黃土高原和川道平原,攻掠長安;敦煌的繁盛逐漸黯然在沙丘黃土中;日月山的草原黃了又青,公主的巨大駝隊宛如上帝沙盤上的黑線,在歷史中倏然而消……最大、最多、最廣闊、最占據、最空、最永恒,最一切的場景,是柴達木、昆侖、可可西里、唐古拉……,是這些永遠的實體和影子。
這是最初的永恒,這是永遠的巨大。
然后,我睜開眼睛,我去查詢,我去采訪,我去回憶我這小小個體在2001年的青藏,我回歸到小場景下的個人化的青藏,若干人的青藏。
進藏,進藏……每個進藏的個人,都有自己進藏的理由,虔誠的藏人為了信仰,有的人進去開四川餐館,內地的漢族青年時尚一族去旅游,有的人去當兵,循化的回族司機們跑運輸……在青藏線上,有的人是磕長頭進去的,有的人是騎車,有的人自駕車,有的人坐卡車或公共汽車,也有徒步進去的;而2006年的7月1日,伴隨著青藏鐵路列車的第一聲汽笛,將開始有人坐火車進去了。
青藏之路,作為旅行者和探險家的進藏,又是什么樣呢?據載,1624年,耶穌會教士、葡萄牙人安東·安德拉迪是深入西藏地區的第一個歐洲探險家,他在西藏周游了17年后發現,自己沒走完西藏十分之一的土地;在斯文.赫定的前時代,1879年,俄國狂人普爾熱瓦爾斯基從柴達木向西,行至唐古拉山口的時候,面對冰山雪嶺的層層阻攔,不得不折轉返回。
磕長頭進藏的歷史,不知道能考據到什么時代?越以最簡單方式進藏的,越具有神秘感,更具有被尊重感吧。
我總想,總想尋找那些更具有個人意義化的進藏,我更想看到一種信仰下的進藏。
先不妨從個人的歷史回憶,看看解放后的青藏變遷。
1955年,慕生忠將軍帶領鐵路專家曹汝楨去勘測青藏鐵路,“周總理給了慕將軍一臺蘇聯小汽車,我那時三十來歲,跟著他走,完成任務,什么也不考慮。上山后也乘卡車?!綄④娏晳T喝酒,一天到晚喝酒,晚上給我們講他打游擊的故事,人隨和,沒有架子,我們尊敬他。我們到了青藏線,知道有凍土,但沒有勘測研究,只是看能否修通鐵路,之前也不懂高寒缺氧,在格爾木問都問不出來……一切都是空白的。當時能夠搜集到的情況就是公路有多長,到拉薩后也是了解一般情況。我們當時非常淺薄,那是第一次,但結論是缺氧和凍土要解決。汽車用羊毛氈子包裹住,挖地窩子燒火、搭帳篷。那時格爾木沒有什么人,到黑河(那曲)才有人。早上起來不能哈氣,否則眉毛就凍住了。拉薩也沒有什么蔬菜,主要吃從印度進口的魷魚罐頭,大鍋煮面,倒入罐頭一攪。路上什么藥品也沒有帶……”

1959年,劉連滿、屈銀華作為新中國的珠峰登山隊隊員:“4月我們從蘇聯回到北京,接著分兩批進藏,一部分和蘇聯隊員一起先去偵察,一部分走陸路,從敦煌、格爾木進藏,經過黑河(那曲)。當時是西藏叛亂前夕,青藏公路上常常有車被搶。我們進藏的車雖然多,但因為有車距,車隊很長,仍然可能被襲擊。車上架了機槍,我們從格爾木站到了拉薩,一直保持警惕……”
那時的青藏路尚沒有鋪上柏油馬路,僅是砂石路面,某種程度上類似于今天的新藏公路,路上大江小河基本沒有永久性橋梁。所以在1960年,當地質學家常承法參加科考隊第一次進藏時,他和同事們一道乘坐躍進牌大卡車,從格爾木出發,走青藏公路,一路不停息地趕,到達拉薩時已是半個月之后,“每個人都是半死不活的情狀?!?/p>
60年代的青藏進藏,遇到長江大小河流時,大多還需要涉水通過。像楚瑪爾河、秀水河橋基本都是60年代后期先后建成的。1962年中印戰爭的部隊走青藏線進藏,我采訪曾在阿里做過七年軍醫的堂兄,他介紹說:“張國華司令的部隊,在這條路上非戰斗減員了1/3,大多都是高原病、凍傷引起的?!?/p>
70年代的青藏線:格爾木第一人民醫院的藏族大夫寒梅說:“我第一次是1974年走青藏線,從拉薩去西寧讀大學,那時還是砂石路,我們老師給我們找了東風大卡車的便車,那時班車費是15塊錢。小轎車是沒有的。到西寧用了七天的時間?!?/p>
進入改革開放的80年代,青藏公路基本逐漸實現了全線柏油路面。
一個群眾化的青藏之旅的時代來臨了,詩人和旅行者出現在這高原之路上。其中的一個人叫海子,他寫道: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籠罩
姐姐, 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 最后的, 抒情。
這是唯一的, 最后的, 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只屬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 我只想你
另外的一群人,以當年漂流長江的人們為代表,以這群人為典例—他們走青藏線,翻過昆侖山到達雁石坪,從各拉丹東冰川開始漂流……當有一些人不再是作為國家任務進藏,追求個人體驗和自由探索意義的時候,新時代的一種精神似乎開始誕生。
這樣看來,在90年代初期的余純順,如果祛除時代旅行精神的光華,他的旅行強度、難度和付出,恐怕也難以和當年筑路戰士的代價相比。但余純順,甚至馬麗華們的意義,恐怕是“延伸”了一條這個時代文化與旅行精神的里程,尤其對于1990年以后的青藏之旅。而在21世紀這個新世紀,騎車入藏的人們不會在拉薩街頭引起轟動,沿著青藏公路輸入進去的電器、食物、卡拉OK、登山者、驢友、發廊姑娘、電腦、輸油管道、通信光纜,已經某種程度上把拉薩世俗化、現代化和全球化了。對于青藏線來說,進藏方式更顯多元化。而德令哈、唐古拉的思念與靈魂,已經物化成某種時尚的符號。
后話:

我表達完了。
但是遠遠沒有結束。因為我還沒有答案。
我總想著,我應該有個磕長頭進藏的朋友,他的回答才使我所有的一切詢問有著真正的意義,真正的答案。
也許永遠沒有答案,因為,磕長頭進藏的人,他的答案在佛那里。
而這個現實世界,佛在哪里?
當我采訪一個個人物的時候,我看到的是一個個具體的表象,一個個多元化下的具體。歷史變遷、人物面貌一個個應接不暇,我也回憶起我2001年在青藏路上的那兩個月,一切的一切,讓我難以理攏,好像一個上帝的巨大沙盤,我曾縮聚其中僅為一沙,我面對的青藏巨大時空,讓我失去了邏輯、失去了時間、失去了空間。
所以,我的每個采訪者,差不多在回答“你對青藏變遷最大感受”時,都曾有幾秒鐘的沉默。
霍者(旅行者,2005年駕車青藏線):你本身就有一種期待感,在青藏路上,一種作夢一般的,一種宗教、高原反應的疊加,心臟在跳動;你覺得就像走在西安大雁塔,有種走在唐朝的感覺。當我行走在青藏路上,我總覺得我有種感覺:相同的時間、不同的空間;相同的空間、不同的時間……
劉建(登山者,記者,1986年進藏,走過四次青藏線):我們那時住兵站,兵站就是驛站,伙食費是早餐五毛錢;1993年江源路段動物很多,1994年、1998年就少得可憐。那時路上車、人,沿途居民不是很多,當年藏族看到我們就覺得很稀奇……青藏鐵路要通了,會帶來很多好的、壞的影響,但不能因為有壞的影響就讓西藏封閉起來,只保護不發展是不合適的—每個民族都有選擇過上現代生活的權利……有些事情必須去實踐,必須去嘗試……
寒梅大夫(格爾木人):80年代沒有白色垃圾,草特別好,動物多?,F在住宿很好,交通很方便,草場差多了,動物少多了,垃圾多了。我是藏族人,發展是好事,我對生態破壞很擔憂,我對西藏風氣很擔憂,現在人心也被破壞了……
曹峻(登山旅行者,從1990年后六次沿青藏線進藏):90年代初期公路比較爛,到后期就好很多,??吹接邢睦?、奧拓在上面開著。我看見最大的變遷,是西大灘的沙丘,1990年不明顯甚至沒有,到90年代中期就很明顯很大的一堆了。現在進出方便了,人的沖擊力越來越大,過去幾千年比較獨立的自然、文化環境,現在‘獨立’被破壞了。以前飛機帶進的人相對文化素質和經濟基礎好,現在鐵路進去人多,低層人群進去多了,我對里面的語言、文化和生態很擔心……
鄧昌麒(深圳驢友):我兩次進藏是2000年和2001年,都是坐車隊進去的—就是那種拉薩銷售的新車,從格爾木開進去的。路面很好。第一次高原反應比較重,第二次就輕一點。我對環保的擔心略多一點,但有些代價是必然的吧,是國家和民族發展要付出一些代價。
劉團璽(2001年,在青藏線的點、路上生活兩個月):變遷的不只是一種進藏的交通方式,還有時代、政治、經濟的大背景也在變遷;我以為最重要的變遷,在于人心,在于信仰和精神。青藏文化更多原生態的內容,青藏信息之路輸入的有營養、有金錢、有現代觀念,也同時有不好的精神病菌。我以為這是最長遠的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