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菠蘿

冰　子

在返鄉(xiāng)的車上，我強(qiáng)忍住淚，母親的病勢已無可挽回。母親清苦、悲凄的一生就像繩節(jié)一樣，梗在我的心頭。世上吃的、住的、玩的、看的，數(shù)都數(shù)不清，而母親的世界一輩子就只有老家的山村那么大，要不是做手術(shù)進(jìn)了一次山城，那城市就將成為母親另一個世界的夢。母親總想到北京的妹妹那里去看看，卻一直未成行。生病后，不要說遠(yuǎn)行，就連吃飯都漸漸成為困難，以致最后粒米不進(jìn)，僅靠喝點湯或白開水延緩生命。

我手里的4個菠蘿沉甸甸的，不知母親能不能吃？去年回家，鄰居的女兒也從城里回來，大包小包中帶回兩個青里泛黃的菠蘿，鹽水浸后，給母親送來一塊。母親吃得很甜，連說味道好。隔壁大嬸說：“你一個兒子在重慶，一個女兒在北京，到時候天上飛的，水里游的，都會弄來孝順你，別急。”母親笑道：“要有這個福分就好嘍。”母親一邊說，一邊用幸福的眼神望著我。大嬸走后，我說：“這在城里是很普通的東西，媽，您愛吃？”母親說：“味道確實好。”我說：“那我下次帶幾個回來。”我記得我曾對母親許過好多愿，許愿給母親這，給母親那，只有這一次，這菠蘿，母親沒有拒絕，反給我期待的眼神。可我一回到重慶，忙來忙去，不知忙些什么，直到再次回家，面對母親，才記起自己又一次遺忘了對母親的許諾。

這次，要是母親不能吃了，不能接受我最后的一點心愿，我今生將如何去追悔？回到家，母親已轉(zhuǎn)進(jìn)里屋。在暗中，母親側(cè)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如蠟，眼光衰弱。這曾經(jīng)光芒四射的燈盞，照耀我穿行人生的燈盞，如今那么弱，弱得連兒子也看不清了。直到我蹲到榻板上，拉緊她枯瘦的雙手聽我凄婉地喊媽，母親才清楚我的到來，一下痛哭失聲，我也哭了。可怕的癌魔，使母親的哭聲也變了，變得嘶啞低微，宛若蚊鳴。為了減輕幾分疼痛，母親側(cè)躺的姿勢已固定了兩個月，我為母親理順凌亂結(jié)痂的頭發(fā)時，看到她枕著的耳朵已經(jīng)潰爛，我的心在碎。母親勸我和妹妹不要難過，生死有命，她該去了，她將永遠(yuǎn)保佑我們。

房間里彌漫著悲凄的啜泣聲。我問母親想不想吃點東西，母親搖搖頭。我又問她想不想吃菠蘿，母親聽后輕聲問：“有菠蘿？”“有哩，媽。”我笑著將菠蘿在母親眼前舉了舉，母親輕輕點了點頭。我突然覺得一絲輕快，趕緊和妹妹去削菠蘿，準(zhǔn)備鹽水。當(dāng)我把第一串菠蘿送到母親嘴里時，我驀然發(fā)現(xiàn)去年那個生動的眼神。為什么我到今天才把這個小小的愿望送到母親的唇邊？母親吃力地用肘把身子支正些，吃了兩串。我問：“媽，吃下去怎么樣？”停了一會兒，母親說：“吃下舒服、清涼，把胸口的火燒壓退了一些。”“真的？那再吃點吧。”母親點點頭。當(dāng)母親斷斷續(xù)續(xù)吃完兩個菠蘿，說又好了一些時，我突然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幻想，僥幸地希望癌魔退卻。我曾聽說菠蘿可抗癌，也曾聽說一個絕癥患者因為窗外一片假裝的綠葉所賦予的希望而活了下來。我祈求上蒼，讓母親重獲健康的生命。

第二天，第三天，母親陸陸續(xù)續(xù)吃完另外兩個菠蘿。我們靜靜坐在榻邊，陪護(hù)著母親，看她緩慢地吃著，滿足的神情在蒼白的臉上蕩漾開來，我既激動又不安。二十多年來，多少盛滿母愛的日子，在床邊，在屋里，在村口，母親將我呵護(hù)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今天，似乎對換過來，而我對母親的愛，遠(yuǎn)遠(yuǎn)不夠償還她的恩情。現(xiàn)在，我不去忙碌，我不想發(fā)財，讓時間沉靜，像貓靜靜蜷伏在腳下。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要來的不再到來，我愿捐出血液做燃料，燃起溫暖的火焰，驅(qū)除母親周身的冰涼。我握住母親冰冷的手，問她：“吃了還好么？”母親輕聲說：“不料吃了這么多，還好，還——好！”“那我再去給您買幾個來？”母親笑一笑，沒作聲。我忽然看見母親被菠籮水汁滋潤的眼睛變得晶瑩澄澈，枯瘦蠟白的臉也煥發(fā)出了光澤。我如同登山停滯時驀然看到了僅供攀援的一棵草，我要盡力揪住它，帶母親一起登臨希望的山頂。

次日一大早，我借了輛摩托車騎到很遠(yuǎn)的鎮(zhèn)上，尋回3個菠蘿，喘著氣趕回家。母親看著我手中的菠蘿搖搖頭，吃力地說：“我不吃了，吃了這么多，我死也值了。”說完，母親用無限依戀的眼光望著我們，那眼光突然異常明亮，如夜空霹靂般犀利一閃，旋即熄滅。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母親就這樣走了。但母親最后那句話，卻時時刻刻在我腦海洶涌著，我為自己可憐的孝心而懺悔。這幾年，不要說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就連起碼的衣服都沒給母親買過一套，以致她下葬的時候，竟拿不出一件像樣的衣服入殮。母親從不說沒錢，不說我們的孝心，只說我們遺棄的衣服可惜，她可以再穿，于是便將我們的舊衣服七拼八湊、參差不齊地穿在身上。并常對別人說：穿著我們的衣服，便感覺我們沒離開她，就像小時候牽著我們的手。

下葬那天，我悄悄把最后的3個菠蘿埋下。抹一把淚水，母親去年那生動的眼神又赫然重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