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對話,是在探討社會文明與企業進步的走向。
張樹新,中國互聯網的拓荒者;楊鵬,研究企業家文化的哲人。一個站在科技的經線,一個立足社會的緯度,目光交織出思想的網絡,話題牽動著宏觀、微觀。
企業家要建設企業文化,如果僅立足于自己的領域,十分狹窄;如果關注企業的整個生態文化和歷史趨勢,企業的生命力可能會更強。
企業家走不出社會
楊鵬:從我的接觸看,企業家們對“利潤”的機會很敏感,務實不務虛,不喜歡討論抽象問題。許多企業家事業很成功,他們可以自我寬慰:咱們的事業又不是說出來的!可在當今大眾傳媒時代,不注重話語權等于失去了一個重要的舞臺和力量。今天我們能不能不務實只務虛,就談談時下的一些社會現象。
張樹新:術業有專攻。衡量企業家的標準,就是利潤。會計報表,這個沉默的報表,用數據說話,是對企業家最好的衡量。你不能要求每個企業家都是演說家,當然,在這個時代,企業家群體如果沒有輿論的影響力,這是一個缺陷。話語和輿論現在也已經是生意的一部分,隨時可以轉化為一種物質力量。
楊鵬:生活中與個人賺錢關系不大的事可不少。此一時,彼一時,中國企業現在已經成長到必須關注和改進社會環境的時候了,這已經是生意不得不考慮的一部分。如果企業家不關注自身與社會的關系,社會就不屬于企業家。希望你從互聯網世界來看看我們的社會組織結構。
網絡催生“協同文明”
張樹新:投入這個行業以來,我一直在思考互聯網技術對管理結構、社會結構帶來的沖擊。我覺得,信息技術本身會對傳統習慣產生破壞。金字塔式的傳統統治是建立在信息控制和信息不對稱基礎上的,形成縱向控制的空間。但是互聯網是一個網狀的WEB結構,十幾億人誰都可以各自在這個WEB結構無限網點的某個點上,任何一個信息接受點同時也是一個信息源。它沒有中心,也就沒有所謂中心調控。這種無中心網狀結構,現在沒有任何技術可以進行全面控制。
楊鵬:過去信息不對稱,管理者可以讓被管理者被動地接受指令。現在信息獲取能力趨同,你就得承認別人的主體性和主動性,世界就從縱向的中心控制結構向橫向互動結構轉變。公司如此,社會也如此。
張樹新:不錯。互聯網如同一個蜘蛛網,由無數點連接而成,假如其中一個點動起來,整個網就會隨之而動,甚至整個網狀結構完全變形。每個點既可能是受制者,也可能統治別人,這時候這個點的能量就變成了核心。每個點的力量都有限,那么這個點的能量怎么來呢?就來自于一個非常協同作用的系統。每個點的相對影響力不斷發生變化、變動,現代技術就這樣催生了更完全的平等、民主和個體的主體性。
楊鵬:很有意思。你從網狀技術延伸到社會結構中的平等原則,我看這可以對應一個哲學環節,就是佛教所強調的“眾生平等”。佛教中有“緣起論”,“緣”指的是因果關系,世界是一個由縱橫交錯的蜘蛛網狀的因果關系組成的,每個點既可能是因又可能是果,每個點都依賴于其它點的互動而存在,“因緣而生,因緣而滅”,沒有人可以控制這無限互動、縱橫交錯的因果網。佛教的另一個觀點:“萬化皆空”。有其它點,才有你,沒有其它點,就沒有你。你沒有什么了不起,你把握不了整個網的變化,甚至把握不了你自己。同時,你也可能很了不起,因為當你一有動作,整個因果網就會發生無窮盡的連鎖變化,盡管這個變化你根本不可預測。你既是一個國王,又是一個奴隸。正因為這樣的宇宙觀,所以佛教強調“眾生平等”。
潛“秩序”在向傳統挑戰
張樹新:不錯!抽取互聯網的哲學,可能就很接近你所說的佛教“緣起論”。比如:你為什么上網會一瞬間把全世界的信息都拿到?因為這些網站全是基于TCP/IP協議。TCP/IP協議就是一個網狀結構的通訊協議。TCP/IP協議最初也不是一個商業協議,只是一些大學之間、國防機構之間為了通信方便而發生的“智慧路由”。就是某個點不通了,允許自動繞,大家發明了很多智能軟件來支持這種協議。這種協議沒有任何人推廣,只是大家都覺得方便,就不斷地聯啊聯,就拼起來了。這是一個自然互動形成的秩序,沒有中央政府,沒有主要領導,但很有秩序,是效率極高的秩序。
楊鵬:看來,道家講的“無為而無不為”的自然秩序,看不見的手確實存在,而且效率極高。沒有中心調控,并不意味著沒有秩序,個體自發的努力,個體間的互動,會形成最好的秩序。
張樹新:互聯網確實證明了這個潛在秩序的存在,市場經濟的本質也是如此。在這樣的秩序中,沒有上層下層之分,完全是平等的。而當你做了一個點,你就會擁有每個點上的信息,你就擁有了整個世界。由一個小念頭膨脹起了世界網絡,這30年就是這樣一個歷史。
但是我們現實世界的組織行為學、傳統的管理架構沒有變化。比如說一家公司,可能一個員工知道的信息不比你老板少,他與你相差的只是資源的控制。但到今天為止還很少有人進行社會組織思考,我們只是把網絡商業化了。技術革命已經發生,這些都使我們傳統的信息控制和組織管理模式遭受到極大壓力。組織變化的方向,是給每個人的自發創意提供空間,加以保護,這是財富和力量的源泉。網絡是一個到今天為止還不知道可能還會帶來什么的東西。在互聯網里,沒有上帝。
楊鵬:不同的技術系統會帶來不同的社會管理系統。技術是本,組織是末。組織只能順應技術變革的內在原則。
企業的“虛擬世界”是文化
張樹新:我第一次真正接觸虛擬世界,是從“ROSE的故事”開始的。1996年,在我們瀛海威網站上可能就是某個人編了一個故事,說:我叫ROSE,很年輕很可愛。大家都在網上聊天嘛,大概十多天里,這個ROSE每天都來講一講自己怎么著了,后來她說自己得血癌了,死了,就從網上論壇消失了。我們并不知道是否存在這個人,然而“ROSE”的死引得我們很悲痛,大家要獻花,甚至有人找到我們服務商,很熱鬧。我很少寫東西,當時我就寫了一篇《關于生命》放到網上,這是我在網上僅僅寫過的兩篇文章之一。文章中我提了一個問題:什么是生命?假如生命不僅是物質的,那么這個十幾天的鮮活生命,大家似乎親眼所見然后凋謝的這支玫瑰,她是不是真實地存在過呢?生命究竟是一個什么東西?我當時想了很多問題,究竟是一個行尸走肉,從出生到80歲死去的人是生命,還是一個只有十幾天完整、精彩的網上生命稱得上生命?總之,實際生命也好,虛擬生命也好,它們都對人產生過影響,可誰更真實呢?
楊鵬:“ROSE”并不完全虛擬,她是從一個人的手指下出現的,傳達的是那個人的情感。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電子符號能將人的情感傳播出來,影響他人。一旦影響了他人,就是真實的存在了。這說明,我們可以編出“真實的世界”,編出影響人生活的虛擬世界。假作真時真亦假。誰會編故事,誰就是“真實世界”的創造者。
張樹新:是啊。我還想到一個問題,虛擬世界為自我實現打開了另一個空間。人是有多重人格的,但在現實中一直沒有表達的地方。網上可以表達,而且有回應。靈魂中許多層面的東西可以在此交流,沒有恐懼,沒有現實世界中這么多的麻煩。能給人帶來成功和尊嚴的東西,就是有生命力的東西。現在,網上有許多虛擬貨幣,某些網絡社區上,現實貨幣和虛擬貨幣的兌換已經變成了很大的生意。像虛擬戰爭游戲,是設計出一些最精彩的戰場,你要想進入,就得有相應的虛擬武器裝備,要想得到這些虛擬武器和裝備,交錢,打進電子賬戶。錢一到賬,你就可以下載這些虛擬武器裝備。網上虛擬物品的交易已經變成大市場了。虛擬世界變成了現實世界,虛擬的力量變成了物質力量。再想邪一點:中國人死后,要燒冥幣。為什么人們一直相信死者那邊還需要錢?現代技術并沒有消除人們的這些想法,網上也開通了冥幣市場。其實死者那個世界,與今天的虛擬世界沒有什么不同了。現實既然可以被虛擬的東西影響,那么現實是什么?說到這兒,我感到每個企業的背后,都有一個屬于這個企業的虛擬世界,一個無形的精神上互動的世界。大概這就是我們說的企業文化和企業精神。
真實的力量來自“虛擬世界”
楊鵬:你已經高度哲學了,與“誰是莊子,誰是蝴蝶”差不多了。道家老子總講“虛和實”、“無和有”的轉換,虛擬世界充分表現了無與有、虛與實的轉換關系。我注意到,最近張端敏談海爾二十年的體會,開篇就講“為無為則無不為”的道理,談無中生有的道理。其實,一個企業是受“無”的世界控制的,頭腦中想出一個靈感,這個靈感轉化為戰略計劃,資源隨戰略計劃而動,這就是無中生有。誰也說不清靈感的真正來源,這是不可計劃不可控制的。科學和技術,是一種靈感,而這種靈感在改變世界。控制人類歷史的力量,本質上是人類不可計劃、不可控制的。不可見的“無”的世界,控制著我們可見的“有”的現實世界,就難怪會有宗教了。
張樹新:所有宗教的解釋都在“無”的世界中,信仰者在“無”的世界中找到了依托,解決了他的尊嚴、安寧,消除了他的恐懼、痛苦。它有現實的作用,能轉化為物質力量。宗教是人類社會最大的虛擬世界,與網上的虛擬空間一樣。宗教席卷世界的財富總量十分可怕。
楊鵬:照這么說,宗教是在做靈魂的生意?
張樹新:宗教不可討論。我對宗教還沒有定見。虛擬世界一旦產生現實作用,它就不是虛擬的東西了,而是現實的力量。就像我尊重互聯網中的虛擬世界一樣,我也尊重宗教。虛擬世界設計得太厲害,可以讓人為之生為之死。人們之所以愿意為宗教貢獻,它肯定能交換出什么東西,只是這種交換我們不理解罷了。在這個意義上,人的肉體不重要,精神或者說靈魂更重要。精神也好,靈魂也好,是一個“虛”的東西。
楊鵬:中國人有真身和肉體的說法。孫悟空七十二種變化,變的是肉身,真身不變。白骨精前兩次被打倒,倒的是假身,真身走了。這就是說,我們要更認真地對待“虛無世界”中的東西,無論是宗教虛擬世界,還是網絡虛擬空間。能活動于虛擬世界者,可能是很有力量的人。科學家和宗教家,其實他們找的,是支配現象世界背后的規則和力量。
張樹新:一位企業家說:企業家們在一起討論問題,應當討論市場趨勢和科技趨勢。剛才我們的討論,似乎可以看到一個趨向,就是人的精神或靈魂,愈來愈從肉體和物質世界的制約中脫離出來,這是一個正在發展的巨大市場。難就難在從這些大趨向中找到可把握的商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