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邊疆研究,涉及民族學、語言學、社會學、文化人類學諸多領域,曾涌現出大量學有專攻且有所成的學者,他們在邊疆政治、經濟、教育文化等方面的研究既專且博,且具備高素質的科學研究能力。抗戰時期,盡管戰爭對家國及學人命運影響至大,但大批內地學者云集西南,為促進西南邊疆教育事業的發展,繁榮學術發揮了巨大作用。與同時期的諸如中山大學、中央研究院、四川大學、云南大學等學校的社會學、民族學研究機構相比,南開大學邊疆人文研究室建立的時間相對遲晚,研究力量也不雄厚,但就后來研究成果的數量和質量而言,卻毫不遜于他人,且獨具特色。室內同人大都能獨當一面,研究室主任陶云逵主要從事民族學和人類學研究;邢公畹、高華年主要從事民族語言研究;黎國彬、黎宗主要從事人類學及邊疆人文地理調查。這一研究范圍的劃分也大體與“邊疆人文研究室章程”所規定的“本室工作暫分邊疆語言、人類學(包括社會人類學及體質人類學)、人文地理、邊疆教育四組”相契合。1942年春,南開大學邊疆人文研究室醞釀籌備,這年夏正式成立,到年底時,研究成果已經蔚為可觀。除著手印行學術刊物《邊疆人文》外,還“自三十一年七月至十月,分組在云南新平、元江及羅平工作,工作報告在印刷及整理中者計有:甲、臺語系:邢慶瀾(即邢公畹):羅平仲家語言調查。黎國彬:元江擺夷及其地理環境。乙、藏緬語系:黎宗:楊武壩漢土胡市之研究。高華年:新平窩尼語言研究、魯魁山納蘇語言與文字。陶云逵:魯魁山納蘇之社會組織與宗教”〔1〕。由此一點,便可看到這支研究隊伍的精干和高效。不過,后來因為人事變遷、學校遷徙,邊疆人文研究室的同仁們或亡或散,到抗戰結束時,這支較為精干的科研隊伍,竟然落得名存實亡。研究人員只有邢公畹、黎國彬仍服務于南開。到1947年底,《邊疆人文》第四卷合刊終于實現了當年“一俟印刷環境較佳,改用鉛印出版”的愿望,但是它卻成為南開大學邊疆人文研究室留存世間的絕響。
南開大學邊疆人文研究室成立于抗日戰爭時期,旨在“以實地調查為途徑,以協助推進邊疆教育為目的”〔2〕,一方面為當時云南省石佛鐵路籌備委員會提供社會調查的參考文獻以供修筑鐵路使用;另一方面,創辦邊疆人文研究室也是南開大學的領導者為戰后能繼續發展南開教育做出的前瞻考慮和初步準備??箲鹎暗哪祥_大學,向來重視應用學科在教學和科研中的作用,而且尤以經濟研究和應用化學研究獨步國內,享譽海外。不過,令人頗感尷尬的是,南開似乎素來不太重視人文學科建設,大學創設之初,張伯苓等“參與籌備者均主于‘大處著眼小處下手’為原則”,在科系設置上主要考慮到自身辦學條件和社會需求,雖有文學院,卻是以關乎國計民生的政治、經濟專業為發展重點??箲疖娕d以后,南開大學橫遭焚毀,損失慘重。南開與國立北京、清華兩大學合組國立西南聯大,雖然三校并不以學術聲譽和地位互爭高下和優劣,多年來一直保持著融洽的合作關系,但南開留給后人的印象卻像是處在北大、清華的羽翼之下,被北大、清華的光輝遮蔽著。其實,對于南開大學的發展大計,尤其是人才問題,南開的諸位領導者時時牽掛于胸,不曾有半點馬虎。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戰爭態勢發生明顯逆轉,同盟國將取得最后勝利已被明眼人看得分外清楚。1942年2月張伯苓致函蔣夢麟和梅貽琦,“太平洋戰爭爆發,暴日徒自速其敗亡,我與同盟國之最后勝利為期當不在遠;而我抗戰停止之時,即我三校復校之時。展望將來,彌感興奮。關于敝校復校事,擬先做人事上之準備?,F時敝校教授人數,在西南聯大占全校不及十五分之一,較之敝校戰前相去懸殊,將來復校必感才荒。前此因無急需敝校遂未多聘新人,茲為復校計,不得不有所增聘,以為復校之準備。先生愛護敝校素所銘感,且我三校本以往一貫合作之精神,及將來互相協助之友誼,區區之意,定可贊助”〔3〕。其實,早在此前南開已開始招賢納士,而南開在人事上稍稍有所舉動也會引起北大、清華學人的關注。1941年8月17日,馮文潛在日記中寫到:“訪宗岳(即邱宗岳),宗岳說昨天老饒(即饒毓泰)來談到請人事。宗岳兄說,南開不行,無勁。饒說,聽說你們現在很活躍嗎。文院還聘史學教授。岳兄對我講,這倒是對于南開一件好消息。至少還不至讓人看不起,說我們完了?!薄?〕同年,9月1日早晨,楊石先來找馮文潛,并送上陳序經來函,“其中有致堅(即黃鈺生)一信,談許烺光事,云‘弟意將來文學院缺人才,人類學與歷史關系較密?;蛘邔須v史系可以加以人類學與人文地理’”〔5〕。這一點認識雖是陳序經個人意見,同時也反映了馮文潛、黃鈺生等人的普遍共識。后來成為邊疆人文研究室主任的陶云逵,也是一貫強調邊疆研究要重視歷史與人類文化學的結合,而他全力投入南開邊疆人文研究,也從一個側面說明陶、馮、黃、陳等人確實有著共同的研究志趣和方向,這種共識就為南開邊疆人文研究的順利開展鋪平了道路。
有意思的是,南開大學邊疆人文研究室的建立占盡當時的天時、地利與人和,她的建立可謂擔負了戰后為南開大學人文學科發展建基鋪路的使命。南開能夠順利開展邊疆研究計劃,確乎是個機緣。一者,云南地方當局計劃修筑石屏至佛海的鐵路,決定撥款委托一個學術單位調查筑路沿線的社會經濟、民族風俗、語言和地理環境。當時的云南省建設廳廳長龔仲鈞、云南社會賢達繆云臺等人與張伯苓交厚,深信南開大學能夠承擔此項工作,所以同意撥款南開,以資助研究。二來,當時南開大學的領導者也正為復興南開大學做著籌劃工作,而借此機會不但可以推動南開的學術研究,進而擴充人才,亦可以將南開的“知中國、服務中國”的辦學理念融入邊疆教育,造福邊疆。而聯大社會學系的陶云逵,由中央研究院轉來的邢公畹,聯大畢業生黎國彬、黎宗,北大文科研究所的畢業生高華年等人的相繼加入,更為邊疆人文研究室注入了學術的活力。
說到南開邊疆人文研究的領導者,除了主持研究大計的陶云逵外,還有一個核心人物就是馮文潛。陶、馮二人一個主持研究工作,一個負責后勤工作。他倆一個干勁十足,學術上毫不馬虎,“剛毅”之氣甚盛;一個沉穩內斂,兢兢業業,任勞任怨,但卻都能傾全力發揮自己的“光和熱”。其實,馮文潛在籌建研究室時用力最著,對研究室的貢獻并不亞于研究室內的各位同仁?!八麑δ祥_大學有極深厚的感情,事業心非常強烈。他在邊疆人文研究室不擔任職務,而以‘為他人作嫁衣裳’的精神,包下了研究室的一切后勤事務。與石佛鐵路籌備委員會打交道的是他,與聯大有關方面打交道的也是他?!薄?〕除此以外,在研究室成立之初,為開創研究條件,馮文潛不辭勞苦的奔忙,采購筆墨,租借房屋和用具,南開大學邊疆人文研究室終于在西南聯大西門外的新校舍附近“落地生根”。雖然馮文潛沒有具體參與邊疆人文的研究,卻是邊疆人文研究室的靈魂人物。1944年1月,陶云逵因病去世后,馮文潛便成了研究室同人的主心骨。此后的三年間,馮文潛依然默默地為邢、高、黎等人做著“幕后”工作,雖然困難不斷、壓力不減,但是用馮自己的話講,“有一個知心的慶蘭(即邢公畹),有一個可愛的國彬,什么都擔得起,擔子根本就不是個擔子了”〔7〕。
說到學術研究和田野調查,從事民族學、人類學、社會學的田野調查工作的學者,付出的艱辛最大,開創的事業最新,調查的成果豐富,心系中國民族學研究的學人們深入邊疆地區,抱定了投入和犧牲精神,進行開創性工作,為今天的研究提供了寶貴的經驗。潘光旦在為費孝通《雞足朝山記》的序中,曾提及陶云逵的勤奮,“云逵有似從前所稱的軒使者,到處采風問俗,他興趣最博,對任何比較有意義的景物,都要作細密的端詳,詳實的記載,到一處,記一處;我相信如果他生活在三千年前,能和周朝的旅行家姬滿結伴同游,而合寫一本游記,結果一定比徐霞客的還要周到”,“云逵在西南邊疆游跡最廣,是一個‘曾經滄海,除卻巫山’的人”。作為陶云逵的同事和學生,邢公畹、黎國彬、高華年等人的調查足跡也遍及云南的山山水水,而且他們大都單槍匹馬的從事工作。黎國彬先生曾回憶當年調查時的經歷,那時“遇到不少麻煩和困難,學術調查實際上成了一場探險考察。在前往元江等地期間我染上嚴重的熱帶病,一連多日,反復發作,不能行走。病情略好之后我又讓當地人抬著一個村子、一個村子慢慢前行,十分艱難。當地瘧疾、霍亂、斑疹傷寒和痢疾到處肆虐,不時聽到和見到死人之事,的確十分危險”〔8〕。在專業學術圈子之外,似乎沒有多少人能將關注的目光投射給這個群體。但是這個群體的知識分子卻并沒有因為無人注意、物質條件艱苦和簡陋而放棄研究?!爸袊鴮W者投身于田野調查,從基礎資料的搜集做起,開始對中國各民族的群體及其文化進行研究,意義在于表現出學者們的民族自尊,更重要的是說明了中國人開始真正地、務實有效地從事中國民族學研究。”〔9〕
抗日戰爭時期的連天烽火與動蕩的時局并沒有影響學人們致力學術的平靜心態,以及健康的研究風氣。1943年9月,當時中山大學語言歷史研究所的楊成志致函陶云逵,細陳中山社會學、民族學研究狀況和研究條件,并極力邀請陶云逵移硯中山。楊在信中講:“在弟意想中,若能得如吾兄者肯來敝所任教,將來人類學組更可得到偉大之發展,而且現在中大各學院(文、師、法、理)有許多門人類科學課程,未審吾兄住久昆明想變換環境否?大概坪石生活程度比昆明便宜得多,每人必需生活費(食住)月約五百元,教授薪金(正薪四百八十元)照目前計算,月可得三千元左右,由昆來坪可由校補助旅費四千元,未審尊意如何?若本學期未能抽身時,由下學期起亦無妨,總望吾兄決意變換環境,其余當可商量的?!辈贿^,陶云逵并未因此半途廢棄南開的邊疆研究工作。不見“利”思遷者,并非陶云逵一人。1944至1945年間,南開大學獲得兩個赴法國深造的名額,學校本意派黎國彬前往,但黎先生卻想繼續搞自己鐘情的研究,表示割舍不下科研和教學,拒絕了這個很誘人的機會。黎先生在如此機遇面前,尚能泰然面對,心態平靜,不放棄自己的學術志趣,確非今日一些學人所能比肩。再說到學人間的切磋交流,當年,費孝通和陶云逵二人同在呈貢的魁閣社會學工作站從事學術研究。他們分屬不同的學術派別,各有自家師承,研究方法和側重的理論不盡相同,卻在共處的四年中著實地領會到“反對”的建設性。即便是后人考察二人的一段交誼,也能切身地感受到學人之間健康無邪的人際和學術關系。沒有文人相輕之氣,沒有派性上的黨同伐異,沒有片面的詆毀貶低他人研究的語言,而是“表現出對其他學派的興趣,肯定其他學派的長處。這種學風對中國民族學更全面的發展提供了可能的空間”〔10〕。在民族學研究上,陶云逵較為重視歷史學的作用,他運用民族學理論來分析歷史文化問題,從豐富的史料中搜求大量民族學材料,通常能將歷史和現實結合考察發現新問題,提出新知灼見。他這種對縱向歷史發展變化的考察和歷史傳統的研究,正好彌補了以費孝通為代表的中國民族學“功能學派”的一些研究不足。陶云逵與另一位民族學學者吳定良討論人類學問題時,也曾表示“雖學過體質人類學,奈因興趣改變,今后恐不能致力此道,前集材料,兄如需要當奉贈”,并建議吳“關于我國種族源流支派問題,體質與文化雙方研究均極重要,吾人異軌同趨,希若干年后,對此問題能獲較清楚之答案”〔11〕。吳定良對此見解也深以為是。當時學界中這種互求真知,不以己私而壟斷學術資源,不因學術觀點不同而相互攻訐的學術風氣,曾令費孝通感慨不已。他在《逝者如斯》的后記中曾經寫到:在十分艱苦的抗戰時代,確確實實是靠了那么一批無私奉獻于學術和教育的老師們,才使兢兢業業的學風沒有中斷。2004年,教育部發布《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學術規范(試行)》,這一規定主要針對當下學術研究中層出不窮的“失范”行為,力求扭轉學風。此項規定立意甚好,可是,反過來想想,學術研究本是學者個人行為,單憑一紙規范來約束學人,統一個人“表里”,似有可笑之處。如今的大學往往需要明星來裝點門面,學者則需要“規范”來規定學術行為,真是有點讓人哭笑不得。民國時代,不是沒有造假的學術,也不是沒有平庸的學人,但是學人中的大多數人在變幻繁雜的社會環境中,大都能恬淡自守,他們所表現出的職業操守尤令人欽佩。
原來總認為做民族學、社會學研究,不像寫小說,可以縱橫馳騁,虛構、想象與現實結合,可以對素材任意加工和取舍,學術研究的最大特點便在于有一份證據講一分話。而且學術研究對于圈子以外的人似乎沒有多少趣味可言,可是,在看過邢公畹先生的小說《紅河之月》后,卻被其深深地吸引了。記得在編輯《聯大歲月與邊疆人文》一書時就和責任編輯交換過看法,我們的共識就是:從學術研究角度而言,這本書中的“馮文潛聯大日記”最具價值,從思往懷人的角度欣賞,則覺得張懷瑾先生的“聯大歲月拾零”和邢先生“紅河之月”最為耐看。邢公畹先生把自己調查經歷作為素材,寫成極為吸引人的紀實體小說,行文看不到刻意雕琢之筆,而筆尖流淌出的卻是他對西南各族人民的深切同情。這篇小說為后人勾畫了一幅邊疆社會人文風貌,描繪出當年西南各民族真實的生活狀態。而在后人看來,這篇小說還傳遞出一個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中國要保持長久的社會穩定和民族團結,不能忽視對邊疆民族問題的研究。1943年的“石佛鐵路沿線社會經濟調查大綱”中有一段文字很讓人驚心,“滇省西南擺夷之語言與泰國及緬甸人之語言同屬臺語系,泰國當局藉此為口實,宣傳種族一體之謬論”,同時,“石佛鐵路自元江而南,即進入廣大之擺夷區域,在在均須與此輩邊胞發生接觸。即其地今雖設流,但未改土,故土司勢力仍強”。正因為如此,邊疆人文研究室決定“對其語言作詳細之調查,而明其究竟。一方面編譯簡明日用詞匯手冊,以備本路員工之實際應用;一方面將研究結果提供政府參考,以為設教施政之張本”〔12〕。開展研究學術進而為社會現實服務,比較同時期的民族學研究群體,可以發現各團體研究興趣不同,切入問題的角度不盡相同,進一步探尋解決問題的方法和道路也就不同。如前所講,南開的邊疆研究仍然走的是“認識中國,服務中國”的老路:重視歷史,關注現實,服務社會。
抗日戰爭勝利后,南開北返復校,馮文潛、黎國彬、邢公畹北上,高華年、黎宗、賴才澄等人分別他就,“邊疆人文”實已“星散”。然而,對于“邊疆人文”,馮文潛先生的熱度仍然不減,到解放后,還在南開園內舉辦過“邊疆人文”的文物展覽。可惜的是,這一絲努力也沒有挽救回“邊疆人文”的最終命運。1952年暑假后,南開大學取消學院建制,文學院內的中文、歷史兩系各自清點財物分家。從此,承載著南開邊疆研究學術薪火的“邊疆人文”資料沒入歷史的角落?!堵摯髿q月與邊疆人文》一書的主要策劃人梁吉生教授于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求學南開,后留校任教,他對歷史資料的搜集十分留心,曾在歷史系庫房的角落里找到了極為珍貴的“邊疆人文”物品清單。如今,邊疆人文研究室的老人們大都天人永隔,“邊疆人文”的大部事跡也已不可考,這些都讓人深為抱憾。事隔六十余年后,再睹“邊疆人文”,竟然覺得那些留在草宣紙上的文字是如此的鮮活,學術價值、社會價值依然,不能不讓人慨嘆當年學人的執著為學,以及為國家和民族所做出的巨大貢獻??箲饡r期的社會環境和學術條件遠不如今,但他們的學術態度和對家國命運的深切關懷卻是今天一些沽名釣譽者所遠遠不能比的。
注釋:
〔1〕〔2〕〔3〕〔4〕〔5〕〔6〕〔7〕〔11〕〔12〕南開大學校史研究室編:《聯大歲月與邊疆人文》,南開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46、345、507、117、121、361、153、354、354頁。
〔8〕南開大學校史研究室編:《南開學人自述》(第一卷),南開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90頁。
〔9〕〔10〕王建民著:《中國民族學史(1903~1949)》(上卷),云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21、3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