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來翻看所收藏的資料,看到一份上海市委宣傳部對周揚在第四次全國文代會上的報告《繼往開來,繁榮社會主義新時期文藝》征求意見稿的意見書。意見書是打印稿,題為《〈對開創社會主義文學藝術繁榮的新時期〉修正稿的意見》,署名為“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文藝處”。從意見書的內容來看,是多人一起討論寫成的。
倏忽二十多年過去了,翻看這份意見書,遙想當年乍暖還寒時氣勢如虹的文學態勢,在生出些許恍若隔世之滄桑感的同時,也想到把它公布出來,一來給文學史的研究者提供點材料,二來或許可以喚醒當年參與這個意見書討論的前輩們的記憶,把討論的細節寫出來。
《對〈開創社會主義文學藝術繁榮的新時期〉修正稿的意見》
全國文聯:
收到你們寄給陳沂接同志的《開創社會主義文學藝術繁榮的新時期》修正稿①后,我們即將這一文件分發給上海文聯及各協會、市電影局、市文化局、上海戲劇學院、音樂學院等有關單位,要求他們認真組織討論。文聯黨組在陳沂同志親自主持下,討論了一次。現將各單位在討論中提出的意見綜合匯報如下。有同志建議,報告根據各方意見修改后,最好印發各地再討論一次。
一、對報告的總的意見:
一些同志認為,總的看來報告還可以,但感到不滿足,鼓舞人的作用不夠。報告給人的感覺是四平八穩,兩方面擺擺平,觀點不鮮明,是非不明確。報告中沒有很好體現三中全會的精神。有的同志說,這個報告“不痛不癢,回避問題”,也有的同志說,“原來以為報告一定會激動得我落淚和高興,但讀完報告,并不激動。”多數同志認為報告實事求是地總結建國卅年來的經驗教訓很不夠,思想不夠解放,該肯定的不敢肯定,該否定的不否定,吞吞吐吐。特別是對十七年文藝工作評價,錯誤,缺點,都不敢敞開來談,十七年究竟有無左的錯誤?程度如何?語焉不詳。文藝界歷次思想批判和政治運動,有的人講了,但不能自圓其說;有的根本沒有觸及(如所謂丁陳反黨集團問題,所謂“黑八論”的問題)。廣州會議也沒有給以充分的肯定。對“四人幫”統治文壇十年的破壞以及粉碎“四人幫”三年來的成就也談得不透。從理論和文字水平來說,不如三次文代會報告,有些概念搞得混亂。究竟什么是社會主義文學?藝術規律是什么?這次報告中應該解決,但未解決。
二、對報告第一大部分的意見:
普遍反映,這一部分寫得比較含糊,模棱兩可,中心不突出。
1.從一百多年前講起,無必要,重點應放在總結建國以來的經驗教訓。
2.對卅年代左翼文化運動的評價問題,應該從黨與左翼文化的關系上來談,不應只從個人關系上來講,如黨中央曾派陳賡、瞿秋白、馮雪峰同志到上海同魯迅聯系,特別是瞿秋白與魯迅的關系,說明黨一直是關心左翼文藝的。今天,應該站在黨的立場,以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正確地評價這一段歷史。兩個口號之爭,不能回避,對魯迅不是尊重不尊重的問題,至少應該承認有宗派情緒。談卅年代文藝,不能只談南方,而不談北方,要談得全面。
3.說“《講話》第一次鮮明地提出了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為人民大眾服務、文藝工作者要和新時代的群眾相結合的光輝思想”,這個提法不夠妥當,因為,毛主席自己在講話中就引用了列寧關于黨的文學的根本任務,不是他“第一次”提出這個問題。
4.十七年文藝工作也應分兩段很好總結(即前八年與后九年)。十七年文藝工作中的缺點、錯誤,特別是對“左”傾思潮的干擾與影響,講得不夠明確,不夠透徹;這關系到今后如何正確地吸取這段歷史經驗的大問題。如說林彪、“四人幫”“把我們工作中的一些缺點、錯誤,以‘極左’面目加以利用和惡性發展”,卻沒有講清楚我們工作中的缺點是什么。
5.十七年中,除我們工作中的缺點、錯誤外,還有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康生的破壞與干擾,報告中對此沒有明確地點出來。特別是康生當時“拔白旗”,抓“利用小說反黨”等在文藝界造成的嚴重惡劣影響,報告應該提到。
6.十七年中歷次政治運動的必要性闡述得太籠統,沒有說服力。如說批判胡風文藝思想是必要的,反胡風反革命小集團應如何評價?反右是必要的,對劉賓雁、王蒙等一大批人的作品如何評價?又如批電影《武訓傳》,批《紅樓夢》研究中的唯心主義思想,作為政治運動來搞,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報告中說批了胡風,才能夠提出雙百方針,這樣提法不科學。
也有同志認為,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對胡風的批判,還是講虛一點算了,因為這兩次批判,早已超出了報告中所提的“思想斗爭”性質的范疇,實際上成為政治斗爭了。越講得具體越難。毛主席對文藝的“兩個批示”關系重大,應有個說法,不能回避不談。
7.報告中說周總理“不是以一個黨的領袖之一的身份,而是像一位良師益友,給文藝工作者以諄諄教導”不妥。總理是代表黨來領導的。周總理的幾次有關文藝的講話和陳毅副總理在廣州會議上的講話,都是對毛主席文藝思想的重大發展,這幾個報告的傳達,當時受到有些地方的抵制和干擾,這是路線是非問題,報告中應講清楚。
8.對林彪、“四人幫”控制文壇十年的沉重教訓沒有系統總結。為什么提了《紀要》,不徹底批判“文藝黑線專政論”?為什么不明確為“黑八論”平反?
9.粉碎“四人幫”斗爭對文藝工作的巨大推動,估計似不夠充分,應該把文藝戰線上廣大同志在這個問題上的感情充分表達出來,對推倒“文藝黑線專政論”的意義,也未提。特別是三中全會以來,開展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的討論,對推動文藝創作發展的深遠意義與作用,也缺乏足夠的估價。
10.當前文藝界論爭的問題,只提了“歌德與缺德”中的一些論點,而對文化部《簡報》中的觀點,如“奪權”之類,則一字未提。《簡報》的問題比“歌德”問題要嚴重得多。這么重大的事件不提不好,要分清路線是非,不要護短。
11.報告中開了兩個名單,都不準確,不全面。一是粉碎“四人幫”后優秀作品的名單,大部分都是《人民文學》上發表的,連開一時風氣,沖破一個禁區的小說《傷痕》都未提;另一個是被迫害致死的作家、藝術家名單,上海豐子愷也未提。有同志建議,或只少數舉幾個即可,或更全面一點,作些補充,或根本不提。
12.對戲劇、電影藝術的戰斗作用與重要性,無論歷史的和現實的談得都不夠。對“樣板戲”究竟如何看法?關于電影的估計,對三十周年獻禮片的成績,對電影戰線出現的大好形勢,應予以充分肯定。
13.有些理論性問題沒有講清楚,有些問題概念不清,思想模糊。如說文藝與政治的關系就是黨如何領導文藝工作的問題,也就是文藝與人民群眾生活的關系問題。這樣把三個概念混同起來,根本沒有講清文藝與政治的關系。特別是沒有講清楚文藝與現實政治的關系,和文藝作品本身的政治性與藝術性的關系。
14.關于歌頌與暴露的問題,應該針對當前文藝界實際存在的思想情況,作點闡述。
三、對報告第二大部分的看法:
1.新形勢下的任務提得太一般化。希望將文藝作品擔負著教育青年一代的嚴重任務,幫助他們確立崇高的理想,正確的人生觀,高尚情操等問題,能多講幾句,這個問題需要特別強調一下。
2.對兩結合的創作方法,有時提創作口號,有時提創作主張,有時提創作方法,概念不清。兩結合的創作方法提出后,究竟起了什么作用,有哪些代表作品,不清楚。對批判現實主義、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創作方法,在現代文學創作中的地位和作用,也可談清楚。
3.提到不能拘泥于《講話》的個別論點,那么,究竟哪些個別詞句不合適了,需要發展,應有具體的說明。
四、對報告第三大部分的看法:
1.協會同行政機關的關系究竟如何?最好能講明確一些。
2.黨如何領導協會,協會的體制問題,應有明確規定。
3.“文化大革命”中,協會統統被打成“裴多芬俱樂部”,工作人員被打成“裴多芬俱樂部的干將”,應從政治上平反,恢復名譽。在匈牙利,他們認為“裴多芬俱樂部”是革命的,當時是蘇聯鎮壓了他們。
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文藝處
一九七九年十月五日
將報告散發征求意見,是胡耀邦的決定
1979年10月30日,第四次全國文代會在北京召開。這次大會是在歷史轉折關頭召開的“繼往開來”的大會,鄧小平代表黨中央、國務院所作的《祝詞》,指明了新時期文藝前進的方向。
在這次大會上,周揚作了《繼往開來,繁榮社會主義新時期文藝》的主題報告,對建國三十年來的文藝進行了全面的總結,論述了黨在新時期文藝政策和文藝發展的若干任務,是文藝發展史上的一篇重要的文獻。
從現今留下的檔案材料來看,周揚的報告從這一年6月開始起草,到9月7日完成了草稿。周揚送交胡耀邦審閱。胡耀邦看后,決定仿照制定中央文件的辦法,發給大家討論、修改。他對周揚說:要組織一兩百人參加,以文化界為主,宣傳部門和理論界都要有人,以便走群眾路線,集思廣益,使報告成為一篇既有理論探索和研究我國社會主義文藝的發展規律,又實事求是地總結我國文藝界三十年經驗的大文章。于是,9月9日,報告草稿先送給在北京的文藝界、理論界和思想界的有關人士征求意見。
9月18日,周揚根據陸續返回來的意見進行修改,形成報告的“修正稿”。為了更廣泛地征求意見,周揚責成第四次文代大會組織處,將這份修正稿分送給上海市和遼寧省征求意見(也許還有其他省市,但在留下的材料中,只看到這一市一省的意見書)。
于是,就有上海的這份意見書。
關于這份意見書
對照在此之前北京有關人士所寫的意見書,上海的這份意見書,提問題比較尖銳,且對報告總體評價不高。這大約與上海文藝界當時思想比較解放有關。
新時期以來,上海文藝界不管是創作還是評論,都走在了時代的前列。宗福先的話劇《于無聲處》,為“四五運動”的平反,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盧新華的小說《傷痕》,成為“傷痕文學”發軔作品之一;上海出版的《戲劇藝術》率先對“文藝是階級斗爭的工具說”的質疑,引發了全國的有關“文藝與政治關系”的大討論,直接推動了對“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否定。這一切,對推動新時期文學藝術蓬勃的發展,對沖破“兩個凡是”的束縛,是立了大功的。
意見書中第一大條,總體來說,對報告沒有旗幟鮮明地反對什么、贊成什么不滿意。這個意見是很正確的。但是從當時的歷史環境來說,正確地評價毛澤東的功過,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在兩年后的1981年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才得以解決。在此之前,沒有決議作指導,對建國三十年來歷次政治運動的評價“不痛不癢,回避問題”,也在所難免。不過,將周揚后來發表的稿子與修正稿相比較,還是有了很大的變化。這變化,當然也吸收了這份意見書中的意見。
第二大條中的第六小條意見,是針對“修正稿”中論述建國以來文藝界歷次政治運動而來的。
應當說,意見書的參與者的確是很敏銳。在1955年,胡風是以“反革命集團”而定罪的,與對電影《武訓傳》、對《〈紅樓夢〉研究》僅限于思想領域的批判——當然,這些批判也是粗暴的——是不能相提并論的。報告中并列在一起,意見書敏銳地發出“如說批判胡風文藝思想是必要的,反胡風反革命小集團應如何評價?”
其實,這一年的1月12日,胡風就被釋放出獄,雖然還沒有正式結論,但5月已當選四川省政協委員。此舉意味著已不將胡風作為“反革命”來對待。這一過程,或許意見書的參與者還不知道。周揚當然是知道的。但是,對胡風的那場批判,報告中不提,交代不過去;而如何提,的確是頗非斟酌的。采用與對電影《武訓傳》、對《〈紅樓夢〉研究》的批判相并列的方式來提,事實上已經否定了胡風的反革命定性了,只是不十分明確而已。
這一條中還涉及了如何看待1957年的反右派運動的問題。報告中的提法,不僅這份意見書中有意見,在其他一些意見書中,也有人提到。所以,周揚在報告定稿時,刪掉了“在政治上是需要的,錯誤是擴大化了”的字樣,采用了這樣的表述:“特別是一九五七年文藝界的反右派斗爭,混淆兩類矛盾的情況更為嚴重,使很多同志遭到了不應有的打擊,錯誤地批判了一些正確的或基本正確的文藝觀點和文藝作品,傷害了一大批文藝工作者,其中包括一些有才華、有作為、勇于探索的文藝工作者,使‘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提出后,文藝領域出現的生氣勃勃的景象遭受了挫折。”
這里還應該提到的是,關于這一問題,兩年后產生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中作了結論:“一九五七年……在整風過程中,極少數資產階級右派分子乘機鼓吹所謂‘大鳴大放’,向黨和新生的社會主義制度放肆地發動進攻,妄圖取代共產黨的領導,對這種進攻進行堅決的反擊是完全正確和必要的。但是反右派斗爭被嚴重地擴大化了,把一批知識分子、愛國人士和黨內干部錯劃為‘右派分子’,造成了不幸的后果。”
看來,當時周揚那樣提,也是有所本的。
第七小條中提到周恩來和陳毅的有關文藝的講話,大致是指周恩來1959年5月3日《關于文藝工作“兩條腿走路”的問題》的講話、1961年在文藝工作座談會和故事片創作會議上的講話,陳毅在這次會議上的講話。這幾次講話,是在1957年反右以來“左”的干擾肆虐文藝界的時候作的,對文藝界糾正“左”的思潮有很大的作用。所以,盡管當時這些講話都沒有發表,但聽到講話的文藝人士都歡欣鼓舞,思想獲得了解放,繼續工作的信心倍增。可惜好景不長,不久“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又開始了,這些講話又被打入冷宮。
1979年新年伊始,《文藝報》和《電影藝術》雜志發表了周恩來1961年《在文藝工作者座談會和故事片創作會議上的講話》,給文藝界從理論上清算《紀要》的極左思潮提供了思想武器,也喚醒了文藝界人士對周恩來的懷念。回望三十年來的歷史經驗教訓,文藝界人士深感周恩來和陳毅的講話中所提倡的遵循藝術規律、發揚藝術民主的重要性。意見書中著重提到這些講話——不獨上海市如此,在其他有關人士的意見書中也多次提到這一點,自然是文藝界人士這種感受的體現。
第十一小條中提到報告開列的兩個名單的問題。這兩個名單,一個是在論述三十年來文學成就時,每個時期都開列優秀作品名單;另一個是被迫害致死的文藝界人員名單。到了報告第三稿時,為了更集中地談問題,決定后一個名單不在報告中體現,另外形成一個文件,這就是11月1日陽翰笙在大會上宣讀的《為林彪、“四人幫”迫害逝世和身后遭受誣陷的作家、藝術家們致哀》。
另外,意見書中提出的修改好的報告“最好印發各地再討論一次”的要求,后來因為時間關系,好像沒有再印發。
【注釋】
①周揚的報告前后有四稿。寄給陳沂的稿子為“修正稿”,也即第二稿。在第四稿上將題目改為《繼往開來,繁榮社會主義新時期文藝》。
附:
遼寧省文聯《對第四次全國文代會報告(修正稿)的幾點意見》
中國文聯四次文代會組織處:
因為我們接到你們征求意見的信較晚,在兩三天的時間內,我們組織了文藝界部分領導座談,又分別搜集了一下意見,現將意見匯總于下,請參考。
一、報告中對三十年文藝工作估計的較足,成績是主要的,也還具體。但是在報告中堅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不突出,思想不夠解放。對“紀要”的那些反動觀點,沒有正面交鋒,因此在總結三十年文藝戰線是非、理論是非方面不夠鮮明,對很多主要問題應該公諸于眾,不應掩蓋矛盾,現在報告中是回避了,使人感到羞羞答答,不鮮明,戰斗力不強。如三十年來,毛主席對文藝工作的幾次批示,在當時看來是正確的,但經過實踐檢驗有哪些是好的,哪些是錯的應該明確提出來。又如五七年反右斗爭對文藝界影響很深,至今還隱然可見,而且和“紀要”中的許多反動觀點在思想上是有聯系的,當前提出要批判“紀要”,那么這個報告應該做出旗幟鮮明的樣子。
二、報告中應把周總理對文藝界兩次講話提到一定位置。
三、報告是代表誰?是幾個人的意見,還是黨組織意見?文中經常提到“我們”,但不知“我們”代表誰?
四、報告中對三十年代文藝戰線上和魯迅的那些斗爭,既然要總結就應該實事求是,不要輕描淡寫。瞿秋白和魯迅并肩戰斗在當時是有貢獻的,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是肯定了的,所以三十年(代)不提瞿秋白是不公平的。
五、報告中把反胡風的那場斗爭和批判《武訓傳》等并列,這是不是意味著胡風問題不是反革命性質了?
六、報告中對反右派斗爭是這樣提的:“在政治上是需要的,錯誤是擴大化了。”全國文藝界的右派數字是相當客觀的,我省文藝界右派已全部改正,全國各地想必也都已改正,如果說都改正的話,文藝界反右斗爭就是搞錯了。因此,就不是擴大化的問題,我們對“在政治上是需要的”提法不太理解。
總之,感到報告如同溫湯水不解渴,對外國發表還合適,但是做為全國文代會的報告,大家就希望按照黨的十一屆四(三)中全會精神,按照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和貫徹“雙百”方針,觀點、問題要旗幟鮮明,不能回避,該肯定就肯定,該否定就否定,不要強求一致。
此致
敬禮
遼寧省文聯(蓋章)
1979.9.30
(徐慶全,北京《炎黃春秋》雜志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