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農民高正落選了。180余萬張選票,依舊沒能讓他感受重慶農婦熊德明此前一年的光榮,領取到中央電視臺2004年度經濟人物之社會公益獎。但高正還是成了名人,同樣由央視操盤的“中國法治人物評選”,讓他這個不能完整背誦一條法律條文的小人物,為2004年大結局的謝幕鞠了一個躬。
2004年,各種名目的年度人物評選陡然間多了起來,小人物也更多地進入媒體視野。最早發現中國艾滋病高危區的湖北醫生桂希恩,成了至少5家媒體年度人物評選的候選人:央視“2004感動中國人物”;人民網“十大風云人物”;新華社“2004年:人物中國”;《南方周末》“2004年度人物”;千龍網“2004年度新聞人物臉譜”。
小人物當選年度人物的合理性,在于民本主義在當下中國的大行其道。就個體而言,走上大舞臺的小人物,實在有著太多的偶然間的戲劇性。如果沒有阜陽劣質奶粉事件,就沒有高正的名噪一時。換句話說,沒有中國高層領導人非制度性的“批示”,沒有“批示”之后中國奶粉市場的全面整肅,高正斷不會成為公眾人物,即便他的維權努力感天動地,也難以掀起大的浪花。到上訪的人群中看看,像高正一樣勇敢無畏執著的人還少么?
同樣的道理,沒有溫家寶總理的關注,一位丈夫還有2000余元工資沒有討回的農婦,怎么會成為2003年央視的年度人物呢?與其說熊德明引發了中國清理民工欠薪的風暴,還不如說總理的決心改變了一切。對于央視這樣的媒體,將社會公益獎頒給職責所系的總理當然不妥,可是頒給熊德明就合適嗎?事實上,她跟總理實話實說,并沒有“為了公共利益”的考量。
2002年,美國《時代》周刊將“年度人物”授予了三個女性小人物:聯邦調查局的小公務員Coleen Rowley,她在2002年5月向聯邦調查局局長提交一份備忘錄,強調聯邦調查局并未重視她早先對穆薩維的懷疑,以至喪失有可能避免“9·11”事件發生的機會;安然公司副總裁Sherron Watkins,2001年她曾給安然董事會主席寫信,警告公司的會計方法存在問題,美國國會在事后針對安然公司的調查中發現了這封信;還有一個是Cynthia Cooper,世界通訊公司的內部審計師,最早發現世通公司將近40億美元假賬。據稱,她們都是各自家庭的“脊梁”,前兩位的丈夫還是“全職先生”,她們在敵意下做出的正確選擇,有可能讓她們失去維持家庭生活的工作。然而,她們還是揭示了政府機構與大公司中的弊病,衛護著公眾的生命與財產。所以,《時代》用馬丁·路德·金的一句名言和《人民公敵》中的一句臺詞,闡述了她們的評選理由:“我們的生命終止于我們對要緊事物沉默之時”、“社會就像一艘船,每個人都要準備掌舵”。
一再強調美國精神的《時代》認為,她們從舉發公共機構和自己所在公司弊病的三個女性小人物身上,看到了美國的勇氣——她們沒有私利,她們甘冒個人風險,只是基于專業理念,出于對職責的忠誠。比較之下,有著美國血統的桂希恩醫生真的和這三位女性異常地接近。將近4年前,我在采訪中國艾滋病村落——文樓村之后,電話聯絡了不求聞達但盡醫德的桂希恩。我們都不會想到他能在2004年成為感動中國的年度人物。變換之間,大抵要從2004年中國領導人對艾滋病的態度中,才能找尋到真正的緣由。
不以美國人為參照,僅僅對照桂希恩,我們發現,無論是熊德明還是高正,抑或舉報省委書記的郭光允,他們的行為與寶馬彩票案中的小人物劉亮一樣,都在于個人利益受損。我們必須坦率地承認,他們起初的著眼點,都不是為了公眾和國家的福利。當然我們不必也不該要求他們都是“大寫的人”,但我們一定要求我們的媒體能夠客觀地還原這一切,我們不能把一個大結局的出現,歸功于小人物的“覺醒”、“正氣”。我們對美德表示歡迎,可是美德不該是他們成為年度人物的關鍵理由。
話說到這里,就牽涉到年度人物的評選標準。央視年度人物的評選標準最近兩年一直在變化,今年他們添加了責任一項。堅持什么樣的標準,是各家媒體的自由,然而,評選絕非嘉獎,道德不應該成為籠統的標準,影響力才是出發點和最后的歸宿。畢竟,年度人物的評選和“杰出青年”的評選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年度人物”也不應該是道德楷模。
來年,或者來年的來年,我期待著看到道德并不高尚但影響力巨大的小人物當選年度人物,期待著媒體在報道當選年度人物的小人物時,不再一個勁地從他或她的身上發現道德的力量,期待著某個媒體在申述一個小人物當選理由時說:選擇他,不代表我們贊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