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過世的人來說,能以一種美好的形象活在另隊的記憶中是不容易的。各自的親人自不待言。同事、熟人、朋友死后給人留下一個好人的總體印象恐怕就不那么容易。徐遲先生就是這樣一位給我留下美好印象的長者。他過世六年多,我沒有及時地吊唁,但在我心靈的殿堂里,他將永遠供奉在師長輩的位置上,寫出這些文—宇,算是遙遠的祭奠,無非表達一點我對他的敬仰之忱,寄托一點哀思。他墳前的香燭紙火塵埃早已落定,九泉之下但愿他能接受這云嶺之南的遲遲悼念。
我和徐遲先生先是神交,始于1958年。他當時在《詩刊》工作。我那時是西雙版納的鄉村醫生,是個業余文學愛好者,在文學界尚屬無名小輩,不認識任何人,只知道一個勁兒投稿。當時無“關系學”一詞,卻有著普遍的職業道德。編輯們能從一大堆自然來稿中選出好的稿子。我的處女作是兩首短詩叫《乘月亮鉆進云彩》,就是這樣被編輯選發在倀江文藝》,1957年第八期上的,至今仍不知道責編是誰。此后我陸續在《紅巖》、《萌芽》、《人民文學》、《詩刊》、等刊物發了些作品。當時徐遲同志在《詩刊》工作,就是他主動寫信給我約稿。記得在那遙遠的邊寨,第一次收讀到這位詩人的信件有多么激動!他的信語氣是跳躍的,又非常誠摯,就像詩句。筆跡也非常奇特。那段時間我們通過幾封信。我一直珍藏著這些信,直到“文革”大革文化命時,才在一次抄家中遺失了。
在我調昆明后的1978年,我有幸見到了神交已久的徐遲先生。他當時和、《人民文學》的周明先生到昆明采訪蔡希陶,以撰寫。《生命之樹常綠》一文。相聚的日子里只覺得徐遲先生學識非常淵博,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社會科學、自然科學都有他的話題。出語機智且不時流露出一種幽默感。有的句子就是詩,他卻把它當很平常的話說出來。那天我們同游石林。早晨,天上飄著彩霞,遠遠地是一片盛開的桃花,徐遲興奮地像是朗頌般:
“看啊!彩云之南下面,是彩色的地平線!”
這樣的詩句或是警語會不時出現在徐遲的語言中。一句話里飽含著徐遲對云南深深的愛。至今聲猶在耳,形猶在目。從新中國成立到現在寫云南的文學作品可謂汗牛充棟,但我以為誰也沒有像徐遲那樣,只用六個字就把云南概括完了。這就是:美麗、神奇、豐富。
美麗,概括了云南從寒帶到熱帶的自然景觀。
神奇,概括了云南25個少數民族的人文景觀。
豐富,概括了云南這個“植物王國”、“動物王國”、“有色金屬王國”的富饒物產。
這三個詞又可以作為一個完整的句子,用在云南的任何地方任何民族都非常貼切。
只有徐遲這樣的詩人才可能作出這樣準確精練又通俗易懂地概括。今天,在云南已成為舉世皆知的旅游勝地之際。“美麗、神奇、豐富”應該是人人皆知的一種晶牌意識,一種廣告語言。
那個時候的徐遲是充滿朝氣的,健談的。你和他談話真有如坐春風的愜意。他曾和我談及他讀原版歌德的《浮世德》和梭羅的《瓦爾登湖》的感受。總的意思是說,任何國家的文學作品,一旦譯成另一種語言,總是無法盡善盡美地表達原文的。特色和妙處,再好的翻譯家也要留下遺憾。《浮世德》我不知道,但徐遲譯的《瓦爾登湖》我對比了其他譯本,確乎只有這位詩人和散文家才會譯得這么好。
徐遲先生的知識是多方面的。從地上的花草到夭上的星星他都喜歡研究。西雙版納工作多年養成我對植物的喜愛,而一種孩子似的好奇心又使我也喜歡天文學,我們交談中便有很多共同語言。記不起是哪一次見面,我和他熱烈地談到地外文明,他和我都一致認為,茫茫宇宙,地球之外的文明是絕對存在的。我告訴他一本科普刊物上看到的論點:即不能以地球生命的生存標準來規范所有的星球,以為沒有氧氣的地方就沒有生命,很可能某個星球上生命就靠氯氣或甲烷維持。徐遲伺意這個觀點,說,地球萬物以原子分子狀態組成,它就服從這種組成規律;要是另一個星球上的智能物(生物?)以等離子狀態組成,它就服從于另一種物理規律。一切皆以地球人的思維模式去下結論是缺乏想象力的。當我論及不管星際間的物理、化學多么不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它們必須有數學。
我記得徐遲聽到這兒眼睛亮起來,追問這個觀點出自何處?我說也是一本刊物上看到的。
“你能否給我找到這份刊物?”徐遲一下于像個求知欲旺盛的學生。他對我說,這個論點讓他想起西方一位哲學家的話:“數學是上帝用來書寫宇宙的文字。”他租想看看,理論上是怎么說的?臨末,他又補充:
“宇宙間智能生物居住的星球上還有一點也是共阿的:都有音樂。”
我知道徐遲先生也喜歡西方古典音樂,這種看法絕非他詩人的想象,否則美國探測地外文明的“旅行者一號”何以要不斷在外太空播放世界古典名曲,包括我國的古樂《高山流水》?
這次談話是1994年徐遲專程到云南看一罕見天象(哈雷慧星或九星聯珠記不起)時我們一起同游撫仙湖聊起的。那天他心情好象很不錯。甚至還對我說了句俏皮話:“我也成追星族了”。突然,迎面一條條污水從正在興建賓館飯店的工地上、從附近的小吃灘上汩汩地流進清澈的撫仙湖里。徐遲一下子就沒了興致,只說了句“地上總是那么骯臟”,就怔怔地望著高原的藍天,直到離開撫仙湖都很少說話。
他那次來在昆明住了快一個月。先是住是云南天文臺,離城太遠,少有機會進城。后來他搬回云大留學生公寓,我們才有機會見了幾次面。幾次談話使我越來越覺得他不是一般的詩人,而是一個地球村的公民。他總是站在一個更高的位置上鳥瞰我們的社會,我們的星球。我以為了解這一點也就可以理解他的寂寞與孤獨。從他臨別前給我寫的一幅字足以證明我的這種看法。寫字前一天我們在翠湖散步,路過云南大學門口,那時云大周圍有十幾家餐館,一到黃昏,人行道上都是餐桌,常有些西服革履的人物喝五吆六,大吃大喝,旁邊卻又是從農村盲流入城乞討的農民,向每個人伸著那支永不縮回的手。我們的話題是當時的公款吃喝風以及貪污腐敗。徐遲看看周圍什么話也沒講,但他的表情嚴峻而又痛苦。
第二天下午他要回武漢,上午我去看他,請他給我留一幅字作為紀念。他拿出一支很粗的簽名筆,不價思索地在一張宣紙上寫了這樣一句話:
這分明是自相茶毒的世紀末,
又安知非騰飛太空的好時機?
贈張長兄 江南小鎮徐遲 一九九四年八月
接過他送我的字,我們握手告別,孰料這成了最后一次握手。
1996年惡耗從武漢傳來,我悲傷而又震驚。仔細想來,對徐遲先生這種智慧、這種處境,這種個性的人,用這種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似也可以理解。我也讀了些懷念他,探究他死因的文章。但我以為對一個憂患意識那么強烈而又無所適從的詩人,對一個站得很高的智者,很難茍且偷生。他別無選擇。想到古今中外,一些偉大的思想家,文學藝術家有的也選擇了這條路,這是值得深思的。它絕不是怯懦。
但徐遲對他見不到的未來又是很樂觀的。“騰飛太空”,此其時矣!這不僅是他對祖國,也是對世界所表達出的堅定信心。
今年春天,在《人民日報》舉辦的一個活動上,我有機會在杭州見到武漢來的熊召政。召政告訴我,他在徐遲先生生前常去看他。有一次徐遲對熊召政說,“如果一個人不能尊嚴地活著,就應該體面地死去。”
這就是徐遲——我所尊敬的徐遲。
徐遲先生離我們走了,但我相信他仍然尊嚴地活在很多人的記憶中。
作者系云南作協副主席
2002年1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