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五月二日,我以優秀教育工作者的名義,和全縣四名教師及三十名貧困兒童,在縣政府禮堂參加了《日本岡松豐潤縣基金資助儀式》。岡松慶久是日本社會事業家,從七十歲起,便開始致力于自己最傾心的事業——使文化之花燦爛開放。他對中國和中國人民抱有特殊的感情,為著中日兩國人民世代友好,為著中國科學事業的不斷發展,不懈地做著自己的貢獻。現年86歲的岡松慶久,因年齡的原因沒能到場,而派派他的孫子岡松邦典及其私人代表高木太郎和國際文化教育基金會理事甘功仁教授參加了這次資助儀式。儀式上,授予我《榮譽證書》的恰是岡松邦典。那時刻,我與岡松邦典幾乎是同時伸出手來緊緊地相握著,語言的障礙并沒有影響我們從微笑中傳遞著友好的感情。
這現實的一瞬,象閃電一樣,穿過58年的時空,撞擊著慘痛的歷史——潘家峪慘案。
潘家峪慘案發生在一九四一年一月二十五日,(農歷的臘月廿八)。正巧在這天,我呱呱落了地。遇難的一千二百三十口人的忌日也便成了我的生日。每逢這一天,是母親最痛苦的一天,也是母親未曾給我過過一次生日的原因。
我出生的第二天,父親便急著去潘家峪姥姥家報喜,喜沒報成,反帶回一場噩耗:姥爺、姥姥和不滿十歲的舅都死于慘案之中。父親怕傷著坐月子的母親,回家來沒敢實說。可母親是個精明的人,一不見姥姥來侍候月子,又不見帶來下奶的東西,便緊迫不舍地問父親。父親是個老實厚道人,自覺搪不過母親的“逼供”,只好照直說了。母親聽后。突然甩開被子站起來,眼睛直瞪瞪地,嘴張得很大,卻說不出什么,一陣眩暈之后,便栽倒在炕上。等醒過來的時候,又整整哭鬧了一天。打這兒起,母親一連幾天水米不沾,奶水絕無,父親急得沒辦法,只好把我抱到鄰村的姑姑家中。
母親不吃不喝,倒沒令父親十分掛在心上,而母親沒白夫沒黑夜地哭鬧——連鞋襪都不知穿上,愣是掙著要去姥姥家的失常舉動,卻叫父親格外撓頭。一天夜里,父親覺著鬧騰幾天的母親疲勞了睡穩了,便到姑姑家中去看我,等回到家里的時候,卻不見母親的蹤影。幸而父親早有預料,撒腿便朝著姥姥家的路上追去,趕到潘家峪村南的石門口時,見母親已僵在狼牙般的石坡上。當時,父親來不及鑒定母親的死活,硬是在柒黑的夜里,在凜冽刺骨的寒風中,把母親背回家中,往返足有二十華里。
母親,沒有死,只是沒天投夜地哭姥爺,哭姥姥,哭舅;或者是一連沉睡幾天幾夜,連打雷也驚不起她。
我,在姑姑家喂養半年后,終于因為三天兩頭鬧染兒,給姑姑帶來了憂慮:怕經養不到,出個三差兩短的挨報怨。為此,父親只好把我報回家里。打這兒起,我一直吃著父親喂給我的玉米糊糊。
我兩周歲的時候,才會說話;三歲半的時候,才完全能夠自己走路,可懂事卻比較早。四歲頭上,我便能說出母親的模樣:高高的個兒頭,直不起身子;灰一般的臉上,深陷著兩個黑洞洞的眼窩,并吊掛著兩根凸兀的顴骨;一堆散亂的頭發,總是遮擋著布滿皺紋的額頭。
我七歲那年,村里土地平分,家里分了兩畝地,還得了些缸子甕子什么的,父親開始不愁沒米下鍋了。由于父親的耐心調養,母親的病開始好轉;自己知道洗臉了,偶爾也梳一梳頭。我上學的時候,母親也能扶著門框,打著太陽罩,用呆滯的目光把我送出門來。
這年臘月,我從初一便央求父親給我買鞭炮,可父親橫豎不答應。趕到年根的時候,我又多次向父親膩磨,可是父親還是苦拉著臉子不答應。為這事我哭過幾次鼻子,也開始恨起父親沒情感。年節投有鞭炮放,這對七歲的男孩子說,確是一個沉重地打擊。除夕夜,街上的鞭炮乒乓直響,我實在耐不住了。便獨自跑到街上看人家放鞭炮。一掛好長的鞭炮燃放后,總免不了有些“臭子”落到細碎的炮紙中,于是我搶先跑到炮紙堆旁仔細尋找,終于摸到一個完整無損的“鋼鞭”長長的信子,硬鼓鼓的肚兒。當時我興奮得不得了,生怕伙伴們知道了搶去,就緊緊地攥在手中往家里跑。心想:父親不給我買鞭炮,總不該不叫我放鞭炮吧!當我氣喘噓噓跑回家的時候,見父親在灶前忙著什么,也沒進屋見母親,只是偷拿了一盒火柴,悄悄地來到院中,正想找個地勢燃放這個“戰利晶”忽然聽得廂房里有動靜,隔門縫一瞧,原來是母親在昏暗的燈光下,燒香、擺碗、放點心。母親一邊抽泣、一邊叨念,淚水積滿了深陷的眼窩,又唰地一下流過面頰,最后再歸宿到衣袖上。那時,我還不懂得母親這樣做的真正含義;只盼望也能給我剩兩塊點心。于是我又開始想起燃放鞭炮的事來,真算幸運,沒用劃第二根火柴,“戰利晶”便炸響了。正當我得意忘形的時候,母親突然沖出廂屋的門,朝我摟頭蓋頂地打來,在茫然地躲閃中,又偏偏撞在門框上,血從額頭上直淌下來。父親見狀,二話沒說,拔腿出門去請大夫。當母親把我攬在懷中的時候,我深知母親的精神已經開始恢復,這是母親七年來第一次抱起她的兒子,也是母親在長期的病痛中進發出的母愛。許是大年除夕的緣故,母親沒有大聲地哭出來,只有滾燙的熱淚洗刷著我酌痛額頭上的傷口。第二天大年初一,父親給我買來了一掛好長好長的鞭炮,但由于我高燒不退,沒有能夠伸出手來接過父親的鞭炮,一直到正月十五,還是母親用棉被裹抱著看著父親為我燃放的那掛鞭炮,不過我沒有聽到笑聲。
當我念小學四年級第一次去潘家峪祭掃的時候,我已經完全懂得母親在廂屋里燒香、擺祭、淚水瑩然的原因了;也完全懂得父親橫豎不答應買鞭炮的道理了。讀初中,念高中,當教師,幾乎每年都要同師生們去潘家峪祭掃。其間,我起草過祭文,也讀過悼詞,不論是寫的時候,還是讀的時候,都禁不住痛哭流涕。
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把我從歷史的慘痛中,拉回到和平友好的現實里來。
《日本岡松豐潤縣基金資助儀式》即將結束前,高木太郎拿出自己的照像機,交給電視臺的記者,要求再與縣委、縣政府領導及師生們合影。拍攝前,我站在岡松邦典和高木太郎的身后,當高木太郎轉身見我同他們的距離稍遠時,便扯著我的衣襟,示意和他們近一些緊一些,這一近一緊,都在證實著中日友好的前景是光輝燦爛的。
晚上,我把參加資助儀式的人員和感想都說給了母親,并把200元的資助金交到母親手中,把贈予的鋼筆和《播種》這本書也同時交給母親看。19點45分,我調好電視頻道,把母親攙扶到電視機前的椅子上,觀看著捐資錄像,我還指指點點地在屏外解說著。母親不住地點頭微笑。等看完錄像后,母親合掌作響地說:“我真沒成想活到今天,更沒成想能看到這一出。”借助熒光屏,我仔細審視著母親的神態:又是一顆晶瑩的淚珠,滾過老花鏡之后,便凝在深深的笑紋里。
如果說岡松慶久先生正在向世界播撒愛的種子的話,那么發自母親博大胸懷的笑應該說已經結出了愛的果實。
2001年5月28日二次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