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豬為師

關于四川省灣垃“五七”干校，實為勞改牢獄的環境，我曾寫過一首小詞：“《灣垃景觀》

山下甘蔗滿

山腰茶樹占

山頂炮樓多搶眼

生路全卡斷

一半養茶香

一半喂蔗甜

剩下白骨無人管

留給鬼魔玩

這里就不再細說了。我覺得有趣而值得記一筆的是我的拜豬為師。我在“五七”干校大部分時間是畏豬，所不同的是林彪摔死之前我只管向外擔豬糞向里擔水洗豬圈，不許我接近豬食，說是怕我向豬食里下毒藥進行階級報復。林彪摔死之后，大約不怕我有階級斗爭新動向了，準許我煮豬食拌豬食和親手喂豬了!。這才發現豬這種生命也和人一樣各有各的性格和思維。我和另一位同志共養著三十七頭豬，多是本地產的黑色和花色豬，也有幾頭據說從外國引進來的白色豬，因身型長而名曰長白豬。和我共同喂豬的是一位女性，善良而勤奮，她原來在四川文聯管圖書，可能是她身事的原因，她沒有參加任何一派造反組織，這是很有頭腦一招。以前她管煮食喂食我管除糞洗圈，現在是什么活路兩個人共同干了，說話的機會就多了起來，這才發現她還好思。望著你咬我我擠你的豬們搶食的情境，她苦笑著自語：真傻!明明知道吃肥吃壯之后就被殺就被吃的，還偏偏掙著吃肥吃狀!

“人比豬也聰明不了多少，明明知道……”她忙打斷了我的話；“養豬人只說豬事不講人界。”又湊近我耳畔壓低聲音提醒：“人家對你是明松暗緊，還是小心一點為好。”我雖不在乎明松暗緊之說，注意力還是多放在豬界了。而豬們為了搶著吃肥長壯，那表現也是千種百樣的，幾頭黑豬似乎暗有協約，吃食時總是緊緊相靠，其他的豬是擠不進去的，那兩頭小花豬也學會了游擊戰，中間插不進去就從兩頭偷襲。而長白豬表面上看來很具有忍耐性，躲開你擠我咬的陣地戰，鉆在槽邊專吃拱出槽外的東西。尤其令我喜歡的那頭嘴長身短的家伙，別的豬你拱我咬之時，他躺在一邊睡覺，等豬們都吃飽了走開，她才大大咧咧的走近食槽，獨自享受食物，似乎他心里早有數，養豬人的我們是不會離開他不管的。因此她吃得特別肥。令我特別喜悅的是，我覺得它的大腦并不瘦。別的豬們你擠我咬搶食時，它安靜的躺在一個角落閉目而睡，也許這是最安全的選擇，似乎全憑聽覺而動。當別的豬們吃飽喝足離開食槽，才見它睜開眼睛，扭動著頭看了看周圍，這才慢吞吞走近食槽，感謝似的向我們望了幾眼才低下頭進食，而且很技巧的把尾巴蠱在了6字形。進食間常抬頭望一望我們，仿佛觀察我們對它進食姿態的看法。吃飽之后它不是扭頭而去，如清朝大臣退出朝庭那樣，眼望著我們倒退著回到它的角落，又閉目而眠了。但是，就是這頭看起來十分老實的黑豬卻騙了我們，偷偷的越欄逃走了。早晨遲來打掃豬圈時才發現，我和我的伙伴只好去迫去找，可是找遍了苷蔗林又尋遍荒山野林，仍不見逃者的影子。我的伙伴累得倒在山巖上，有點幸災樂禍的說：“幸虧沒有找到。”

“啥意思?”

“找回來它的命運是啥!”

“可是，怎么向上面交待?”

“是我當值班跑的，我向上面說。”

“你會挨批挨斗的!”

“總不會把我手腳捆住丟到案上挨那一刀吧!”

我從心眼里佩服她的勇氣了，外表看贏弱的女人，內里卻很堅強。而她同情豬的命運，實際上是同情人類命運的一種反映。

但我總掛著心著那頭逃跑的豬，遭人慘殺的命運是逃開了，而荒山野林里有虎也有狼，它能逃躲得開嗎?也許，它能找到野豬群，得到同類的援助……”而人，能得到同類的援助嗎?也許，地球的某一個角落還有原始人群吧?如果能逃到那里，一定比階級斗爭的現實要友善要溫暖。人類是靠愛成長起來的而不是靠恨!

階級斗爭為綱是制造仇恨的理論。因此，小黑豬脫欄逃跑便被懷疑是有人故然放跑的，階級斗爭新動向；組織人對我們兩個養豬人進行審查，所幸的是還沒有審查出“破壞鐵證”，一紙命令要我回成都，這算是開欄放豬走吧，但后來發現我又被關進了另一種豬圈。回到成都才知道，是一月前調回省的原文化廳長陳杰，通過省組織部調我到文化廳辦《四川文藝》并且決定文學理論家嚴福昌作我的助手。聽了她的決定我心里很為難：“這是辦刊物的時候嗎?”

“上面命令辦，文化廳敢不執行?”

“為什么選上我?”

“這樣的年月，我不放心的人我敢選嗎?”

“這等于要我走鋼絲繩。而且下邊布滿了尖刀！”

“所以才選上你，因為我也在鋼絲繩上。”

陳杰的好心和善意使我不便拒絕，便提出辦一個月刊只兩個人不行，她要我提名單她去調，我提了省作協的唐大同和陳之光，她都同意了，當我提到原《四川文學》主編李XX她卻堅決的搖了頭。我說李XX現在成都養病，編刊物有經驗，她苦笑了：“他現在被審查，調他來不是自攏釘子碰!有人檢舉他用毛主席的像擦屁股!”

我也苦笑了：“我根本不相信這件事，如果用印在報紙上的像擦屁股，因為紙粗而軟還有可能，檢舉他用畫報上的毛主席像，那紙又硬又光滑，能擦干凈屁股上的屎!我看百分之百別有用心的造謠!”

“在沒有調查清楚之前，還是少惹麻煩吧。”

在那個處處時時不能忘階級斗爭的年代，陳杰廳長的顧慮是道理的。就丟開李某的問題，商談《四川文藝》的辦刊方針問題，我提出了三條：一、刊物多發表業余作者即工農兵的作品；二、少發表評論文章；三、發表評論文章也只限于對本刊作品的評論。陳杰對于我的“三點論”用開懷大笑表示贊同！“沒有白坐監獄，有長進！但只許作不許說。你知我知就行了。”

“要是有人問起呢?”

她順手拿出一本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就拿送本書回答，‘毛主席怎么說我們就怎樣作嘛。’”

就這樣，我和瘤大同陳之光嚴福昌開始了《四川文藝》的工作。也許群眾的心靈太干涸，好多年沒有文藝報刊澆灌了，刊物的來稿量很多，我便拿出一部分稿件暗暗送刻李某的家請他幫助看稿。但心里想用這種辦法表示我對他的同情，他身有病，心又忍受那么大的政治壓力，是很需精神支持的。當然，我自己對編《四川文藝》極不情愿，想學小黑豬閉眼躲開你擠我咬的睡一睡。誰料到卻惹來了更大的心煩情亂。李某送回的稿件中有一件對口詞似的小劇本，作者是位女性，李某說作品水平不高，建議不要用。但稿件上沒有作者的通訊處，就只有寄給省委宣傳部馬某某部長轉寄了，因為這件稿件是他派人送來的。出乎意外的是，不久馬某某部長又把對口詞的小劇本送來了，紙條上說：“李某看了認、為不錯，建議你們刊用。”看來，馬部長對我識別稿件的能力不放心，才送給李某再審的。而處在政治上被審查的李某，面對部長交來的稿件，也只有說好話了。我心里雖然理解李某的處境，情緒上特別的不痛快，就不再拿稿件請他看了，何必讓他再為難呢。

這件小麻煩剛過，緊接著又來了件大麻煩，因為《四川文藝》上發有了一篇艾蕪的短小說《高高的山上》，惹怒了中央文革的文藝組，他們用電話指責四川省委”為什么發表“文藝黑線干將艾蕪的小說：”要四川省委查清楚，“主持《四川文藝》的是什么人!”陳杰把我找去說了這些情況，語氣很平和甚至還帶著笑聲。我理解她是怕我緊張把我嚇著。其實我心里除了氣憤并沒有考慮自己的命運，因為艾蕪的小說《高高的山上》思想內容上是頌揚抓革命促生產的，發這樣的作品有什么錯!至于艾蕪這位老作家，他已恢復了自由恢復了黨的組織生活，沒有理由不發表他的作品。但在極端專制的歲月里有理是無處講的，便對陳杰說：“只有認倒霉了。我們作檢查就是了。”

陳杰反而笑了：“我看用不著，會有人替你寫檢查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因為《高高的山上》是馬部長向艾蕪約的稿又是他親自批發的，如果由我們作檢查，這些事實就很難包得住，中央文革文藝組要追查的“主持人”就不會是我而是他!陳杰分析說：“宣傳部會親自寫檢查報告的、模糊去《高高山上》一稿的來龍去脈，承認一個用人不當了事，只不過背黑鍋的還是你。”

“我不在乎，只要保住刊物就行。”

“這件事先不要向下邊說，靜觀其變吧。”

還真被陳杰說準了，一個月后，我被叫到馬部長的辦公室，他倒很客氣，既沒有提中央文革文藝組的責問也投有說《高高山上》的事，好象這一切并沒有發生。只是說找我編《四川文藝》是用我所短誤了我的所長：“你是作家，又是老同志，應當集中精力搞創作，寫出好作品!”我心里明白了他的意思，正象陳杰所分析的，既然向上面檢查，‘用錯了人’，被用錯的我就得離開《四川文藝》，不然怎么向上面交待，而離開《四川文藝》又是我的所愿，便什么也沒有說，留下一聲“謝謝!”就走了。

回到文化廳向陳杰講了情況，她卻批評我太傻：“他不說《高高山上》的事你該說，替人背黑鍋要背在明處。”副廳長朱丹南從中勸說：“能有這樣不傷胳膊不傷腿的結果，就算不錯了，黑詩人還當你的黑詩人去。”

“可是，文化廳沒有專業作家的編制，黑詩人的飯碗怎么樣給?掛一個行政職務吧，人家給中央文革文藝組的檢查報告剛遞上去，檢查中明明寫著“用錯了黑詩人”，我們敢給他一個官位嗎?”她把臉轉向了我：“回原單位行嗎?”

我堅決的搖著頭，“省作協批我斗我罵我打我的人太多，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我就是不計較，他們也磨不開臉。再說，作家協會研究寫作技巧的人不多，研究整人技巧的人不少，那個籠子我不敢再進。”

朱丹南用手拍著桌子：“給我!我養黑詩人。峨眉電影制片廠有專業編劇編制。”當時峨眉電影廠屬文化廳直接管，朱丹南副廳長兼任峨影廠長。

陳杰也覺得這辦法可行，可是我為難了：“我不會編劇呀。”

“現在要解決的是給你一個飯碗!”

能到峨影廠討一碗飯吃，我是很感激朱丹南的，在那個時代性情再耿直也無法學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因為要想“不為五斗米折腰”，你家里必須有生產十斗米百斗米的土地，我有嗎?我是曾想過丟開一切回老家種地的，但老祖宗留下的三畝地和土改時分給我的三畝地，政府用“公社”的方法又要走了，家里再也沒有地可種，五個孩子怎么養!因此不得不把耿直收起來，天天坐在會議室里聽人家的斗、批、改，雖然我可以借口“不了解情況”只用耳朵不用嘴，但你罵我我罵你的聲音耳朵也勞累心里也煩悶。就借口我要深入工農兵斗爭生活改造思想為寫電影劇本作準備，請求準許我下去，在那樣的時代這樣的借口是受贊許的。于是我拿了一封介紹信逃出了峨影廠的斗批改，到武漢長江航務局接受改造。幸運的是長航局黨委書記恰恰是我的老鄉，了解我的經歷和為人，就安排我在局政治部宣傳處掛了一個副處長的名義，到長江各港口各訊號站調查研究去了。這是十年文化大革命中我最自由的兩年。但我究竟吃的是峨影廠的飯，不得不為如何寫電影劇本費思，而寫電影劇本我又是百分之百的外行。長江上跑累了就去長春電影制片廠、西安電影制片廠住一住，在給他們寫劇本中學習電影文學一些規律性的東西。現在回想起來沿長江亂跑也好去長影學習寫劇本也好，實際上是在自己的煩愁中自我奔逃而又總是奔逃不出去。朱德總司令去了周恩來總理也走了，悲痛中又發生了天安門的“四·六”慘案，而剛給中國帶來希望的鄧小平又遭批判和打倒，絕望中我回到了峨影廠，既無心寫也無心學了，恰在這時，我接到了《xx日報》文藝組的一封電報，要我寫一首歌頌“四·六”天安門慘案的詩，并限我十天內寄去。這樣的詩我是不能寫不會寫的，而直接拒絕又會帶來災禍，無奈中我又想起那頭越圈而逃的小黑豬。于是，我叫二兒子雁林寫了一個信封——南京港務局宣傳科急轉雁翼，我把《xx日報》的電報裝進去封好，要他十天后投寄。然后，我立即坐火車去了重慶，又坐輪船去了南京訪問航標燈廠。在預計的時間里我接到了二兒子從成都寄出的信，便立即給《xx日報》文藝組寫了信，說明我遲至今日才看到他們電報的原因，請他們諒解：“比你們要求的時間晚了十天，無須再寫了。”為了讓他們相信我的心計，便把我二兒子寄來的信封一并寄出了事。

這個可能給我造成政治災禍的案件雖然繞過了，我的心卻一下子很難平靜下來，幸虧小黑豬給了我啟示。

老祖宗說：“勞心者治人。”我不會信也惡心這句話，但堅持“勞心而防人治”是那個時代必須學習的。

偷笑之中，我暗暗向小黑豬鞠躬了。

我屬兔，一生總是在鷹捕狗追中奔逃

所幸的是我的雙腿不善跑

二○○二年三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