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色在倉促的流水聲后隱卻,夜來得寂靜而蒼涼。
等車的時候我聽見遠遠的唱片店里傳來的歌聲,并排站立的男生手指修長,用一種頻率挑著垂下的頭發。他站在我身邊,背著卡其色的包,我無端地猜想,那里面放了一件淺藍色外套,有微微的褶皺。他的手指又觸碰了一撮頭發,黑色在指間安靜。
卡拉卡其跑過去,蹲在他腳下,這讓我很難堪,沒有人會愿意看到自己的狗蹲在別人的腳邊。
他微笑著看看我,拿下一只耳機:歌很好聽,你的狗都被吸引了,那你愿意也來聽聽嗎?他說這話的時候下起雨來,極微小的雨絲紛揚,細密的霧瞬間隆起。
我站在他的右邊,他站在我的左邊,很親密的姿勢卻屬于完全陌生的兩個人。
雨水中耳機里音樂聲掀起狂亂節奏,鼓點合著混雜的配器樂聲,迷亂了我的聽覺。在幻覺與聽覺交錯的瞬間,我們錯過末班車。
“沒有車了。”
“是。”我的回答簡短得讓他驚訝。我知道我牽卡拉卡其走向路的盡頭的時候他驚訝得連手都顧不上挑吹亂的頭發。
“再見。”我說,手勢里的快樂在雨中纏綿成交織的雨水,全濕淋淋淌在我身上。
卡拉卡其,是我的狗,我和它,走上未知的路,長長寂寞的路,橫亙在記憶的皮膚。
二
旅舍坐落在拐角,很小,深灰色的磚和青藍色的窗玻璃鮮明而又和諧的比對。
樓梯是木質的,踩上去就嘎嘎作響。從樓上走下一個女孩,很干凈的眼神,說,你的狗真漂亮。我說謝謝,它叫卡拉卡其。她于是笑,很是嫵媚的笑容,手指上的指甲彩繪折射純藍與赤紫交匯的光芒。她的身體有種香,極淡的,仿佛是被時間損蝕了的流水聲,輕而縈繞。
我住的房間有個破舊的門牌,叫“海1933,我無端地想到海子,這個憂傷而抑郁的詩人,他說過“我的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顆眼淚”。
我的行李是一個流浪且安靜的靈魂,累積著越來越凝重的孤獨與不言的傷。
她回來的時候,腳步停在我沒關的門旁,她說,姐姐,我進來,可以嗎?
卡拉卡其從地毯上坐直身子,看她進來,拖著醉酒的腳步。
“姐姐,我很喜歡,你鐲子的顏色。”
“是藏銀色。”
“應該是別人送的。”
“怎么知道?”
“鐲子不新卻一直戴著,如果是自己挑的,早該換新買的才對。”
“是寒紀買的,在西藏,這真的是那里才能有的顏色。”
“寒紀很愛你。”
“怎么知道?”
“鐲子上刻著藏文的——永恒的想念。”
我怔住了,很仔細地在昏暗的燈光下看這只鐲子。它已經沾上我身體的溫度,然而我卻不知道它宿命的符號。
寒紀送給我的時候是夏天,那真是很長的一個夏天,我看著陽光里碎的粉塵穿透時間的長晝,看著變遷的痕跡像法國梧桐的葉子輾轉留下殘黃的碎片。看著寒紀離開的背影在視線最后消失眼淚洶涌而出,我想這真的是足夠長的一個夏天了,我想寒紀真的離開我去那個他喜歡的西藏山村做一個普通的志愿教師了,我想我應該離開寄居的城市,帶上一只叫卡拉卡其的流浪狗,行走。
“有那么一個人,永恒地想念著你,很幸福呢。”她說,喝下手中玻璃杯里的水,水很涼,夜更涼。
她說起自己,說起一個穿黑色西裝外套的男子,有很深郁的眼神以及寬大的手掌。“他是一個很精致的男人,他給我讀安妮寶貝的句子,長長短短,都是極感性的字詞,他會給我念,在電話里,聲音是完整的柔軟與磁性。他會抱我,手心里的溫度化在我身體里,他會說:寶貝,你那么完美。我們愛得纏綿而疼痛,寧靜而歇斯底里。他喊我一次寶貝,我就不忍心離開一步,算什么呢,又為什么呢,其實,愛情,就是一根神經,疼與樂都是最直接敏感的。”她站到窗邊,推開窗戶,很淺的青藍色被風吹動出靈幻的色彩。她的長發,飄揚起來,栗色的,混雜在夜色的冰涼里。
“寒紀給你一個鐲子,是想念,他把想念給了你;他什么都沒給我,他曾給我一個戒指,我放在鑰匙扣上還給他了,戒指是美的,燦爛得不屬于我。”她過來,抱我,眼淚掉下來,灼傷了肩膀,她說,姐姐,愛怎么那么疼呢?那么疼怎么還要愛呢?
三
認識寒紀之前,我喜歡穿九分褲和球鞋,裸露的腳踝顯得很唐突。我住在那個城市最角落的一個公寓,把床打橫放在中間。這樣我一回家就能躺下,墜入一堆柔軟的擁抱里去。生活對于我像黑白分明的舊照片,擱置成一種安定且恒久的姿勢。
寒紀住在離我很遠的小區,一百多平米的房子一個人住,有一套很棒的音響孤零零立在客廳,在落寞的時候會響起讓人落淚的音樂。他的CD架上全是輕音樂,我們坐在沙發上聽的時候甚至能感覺到舒緩的水流汩汩流過掌心的濕度,很暖。
認識寒紀,是一個偶然,圣誕節電臺征義工去孤兒院發圣誕禮物,我報名去了,因為家里的水龍頭壞了,怎么敲打也滴不下半星水。在孤兒院,圣誕的煙花在夜空璀璨繽紛,綻開無數煙火的艷麗。我拉著孩子們的手笑著叫著,然后穿著圣誕老公公服裝的人扮玩偶一搖一擺出來,分發節日禮物。
“老公公”把兩個玩具給我身邊的孩子,然后看著我,“你要什么禮物呢?”他問,摘下頭套。
我愣在那,看他穿著臃腫的衣服可愛的樣子。
“圣誕節,要什么禮物呢?”他很正經地問,臉上有微笑。
“水龍頭。”
“啊?”
“一個高質量的家用水龍頭。”我很大聲地喊,因為煙花引爆的聲音太響了。
“為什么?”
“因為我需要。”
“原來你,是那么實在的人。”他笑,很高興的樣子,“一定滿足你,等著。”他說要請我吃飯因為他不希望圣誕節有兩個人獨自吃飯,他說要留我的號碼因為他要買水龍頭給我,他說,我希望,下個圣誕節,能再送你圣誕禮物。
我問他,那你希望中的圣誕禮物呢?你送我。我也要送你。
他說已經得到了,是微笑,很開心的笑容,那些孩子們的,還有……你的。
我沉默了,喝著杯子里的果汁,我想吸管被我咬得疼死了。“回家嘍,圣誕節馬上要結束了。”我說,看著手表指針快接近:12點。
街上人還是有一些,路邊的店鋪傳出歡喜的笑聲說話聲打鬧聲,然而我們顯得不合時宜的安靜。他走我左邊,我走他右邊,風在我們之間穿梭,發出低低的鳴聲。
“你不喜歡講話嗎?”他站在我公寓下,看我快上樓了,說。
“沒有……我只是,對不起,很謝謝你。”我笑得很勉強,對于他,我覺得和陌生人沒差別。
我收到他的水龍頭的時候打了個電話給他,“老公公,圣誕節有續集嗎?”“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怎么裝啊。”事實上他也不會,但他堅持自己來,看得出他不是動手能力強的男孩子,費了很大的勁,冬天,他流了一頭的汗。
之后的故事發展得自然而簡單,我們漸漸有很多時間在一起吃飯,看電影,聽他高級音響里流動的樂聲,生活沒有任何波瀾,只是照片的底色開始靈動起來。
我們隔著大半個城市的距離,常常是他來看我,手里提著大包小包。我接過來關上門遞給他剛泡的咖啡時真覺得寒紀走進我的生活就像走進這道門一樣那么自然。
七月,他去西藏,想去西部采風。
他離開時是個炎熱的天氣,照理,初夏不該來得這么快,但是,確實,一切變化得迅速,我無法控制。他坐在車上,跟我揮手,一邊不停給我信息——會想你呢。我朝他晃晃手機,轉身,聽見汽笛響起的聲音,陽光在瞬間灼灼得不可收拾。
九月,他回西藏,他說,靈,我會想你,那你呢?
我不說話,我咬著嘴唇,很疼。我的眼淚始終沒有掉下來。
我只是后悔,我要的圣誕禮物是那么實在的一個東西,而不是一份愛情。
四
卡拉卡其,是我的狗,喝18度的水,吃酥香腸和巧克力餅干,睡垃圾箱一樣雜亂的窩,趴在地板上睡覺的時候用前爪把頭圈住,在落日的缺角開始越來越紅艷的一瞬突然直立眼神里的光像暗夜的永晝,散射出斬釘截鐵的倔強孤傲來。
而現在,我帶著它,走沒有終點的路,停駐在某家音像店的門口聽完一首歌,喝水的時候都發出咕咕的聲響,看著黃昏的絢麗最終被暗夜覆蓋。我說,卡拉卡其,你會陪我的對不對?我撫摩著它厚實的毛,感覺有種溫度那么真實。它看著我的時候我會不自覺地哭起來,蹲在它身邊,也許,是在某個陌生城市的路口,車輛的匆忙劃破我的莫名其妙的憂傷。
我隱約記得寒紀離開后的整一個月時候,電視新聞反復播送著一個赴藏忘愿教師因交通事故不幸身亡的消息,我停下了在穿外套的手,認真站著,聽見最后一個聲音告訴我,這個教師,叫寒紀。
我說,卡拉卡其,走了。關掉電視,關上門,眼淚碎開,在寒風呼嘯而來的瞬間。
責編/姚迎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