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亂世情懷．騎士衷腸

久違三年的徐克又回來了！這一次，他攜手黎明、楊采妮、陸毅、張靜初等人，帶回來一部波瀾壯闊氣勢迫人的電影《七劍》。

1983年，他拍出《新蜀山劍俠》，首先在香港電影中引入美國特技，開創武俠電影新浪潮，也奠定他獨一無二的武俠片大導演地位；1986年，他監制并參與拍攝的《英雄本色》系列引發“黑道片”、“硬漢片”狂潮；下一年，他換回拍古裝劇情，《倩女幽魂》及其續集狂掃票房若干年；更不用提《黃飛鴻》系列，黃鐘大呂，氣勢直追盛唐。

他的大多數電影是武俠電影，在國際上，他的電影經常被歸入“奇幻”類當中。或許“武俠”也好，“奇幻”也好，統統都是對現實浪漫的“反動”，讓人在蠅營狗茍的物質世界之外，找到另一個精神世界。這類電影對我們的意義，也許用徐克談武俠對他的意義的那句話來概括最有代表性：“長大后發現這些小說卻成為我精神的依據，看到一些事情很不滿意的時候，我就想：總有一天會解決的！這些是武俠世界里的浪漫情懷給我的現實世界做的補充。”

游離在物質世界之外的騎士姿態

徐克生于亂世，長于香港，求學在美國，這些紛紜錯雜的經歷，使他擁有開闊眼界，也有游離在物質世界之外的騎士姿態。

如果你還記得，《英雄本色3·夕陽之歌》里，周潤發懷抱垂危的梅艷芳，直升機的狂風吹起了她濃密的長發，身邊，暮色四垂；如果你還記得，《新龍門客棧》里大雨滂沱，一個清奇俊美的女人、一個儒雅深情的男人，一個潑辣剽悍的老板娘，在一個摧心裂肝的亂世里奢求一點愛情；如果你還記得，面對人世人性人情變幻，不通人事的小青終于悟到愛和痛，怔怔流出的一滴眼淚……太多太多，徐克電影里的“情懷”，是如此令人回腸蕩氣，久久難忘。

這是在現實世界之外的，他的奇幻世界，他的浪漫姿態，他的騎士衷腸。

讀金庸時，徐克尚且是在美國上學的中國青年，讀武俠，只因為那是最容易找到的閑書，而且——“情懷完全是中國的。”這對異鄉孤獨的心靈來講，很重要。

“那時還沒經歷過男女之間這么重要的階段，看到了覺得非常向往。神雕里的誤會是最多的，相約十年相見——現實里十年之后可能都不認識了，但是楊過和小龍女還是那么年輕美好。這就是武俠世界。”——現實當然可能是，十年后戀人已經互不相識，但也可能是他與太太施南生的感情，一輩子的歲月安穩，靜好不變。

“也有一種江湖人物的那種思維，讓你覺得很可怕，讓你感覺到江湖的陰森和恐怖，現實生活好像沒有這么可怕，可是，其實本質是一樣的。我們講江湖，其實社會就是江湖，對不對？”——不知輾轉于越南、香港、美國，徐克是否遇到過不公正、令人憤怒的遭遇，想來，他把一切的一切，都用一個情懷激烈的“俠客世界”來代替了。“我喜歡天地間有股正氣”，他這樣說著，每一個字落在地上都能激起回響。

“我剛從美國回來時，那時的主流電影是時裝喜劇片，很現實，講的都是賺錢、打工這些事情，”他回憶著，漸漸微笑起來。“當時是70年代，我記得我們被稱為“新浪潮”，我都不太知道是根據什么叫我們“新浪潮”的。比如說，法國新浪潮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哲學和創作概念在里面，但是我們只是一批年輕人而已。在后來從邵氏到嘉禾這20年當中，我知道很多他們的策略、想法、拍片的方向，而當時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就沖到了市場。一部部戲拍下來，邊拍邊看，才找到感覺：原來是這樣的。”

“當時我為什么選武俠電影呢，因為已經有很多朋友做其他類型電影了，武俠電影比較少有人碰。而且武俠小說本身就不入大雅之堂，不被人認為是多么了不起的主流作品。”

他抬起頭，眼神銳利，你能看到他仿佛又回到那個年輕時代，“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倔強，執著，這一切都像極了俠客的行為準則。而他，只是淡淡說：“所以我想來做。”

從此武俠世界有了徐克。

用濃墨刻畫的永恒角色

徐克的每部電影里，都至少有一個“不可忘卻”的角色：《東方不敗》里林青霞男裝扮相清俊奇幻，眉梢飛入鬢角眼神里有不可一世的孤傲熾烈；《新龍門客棧》中梁家輝眉目含笑風度絕世，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上好描摹，饒是他這樣的風采，也被張曼玉演的金鑲玉給奪了風頭，她像張旭醉到最酩酊一刻的狂草，灑脫不羈，中國電影里幾乎還沒有這樣的女人形象，如此飛揚，如此靈動。可是就算驕傲如金鑲玉，在林青霞扮演的邱莫言面前卻一下兵氣變成了靜氣！單單一部《新龍門客棧》已經說不完，又怎能忘卻，《青蛇》里，張曼玉艷絕天下蝕入骨頭的騷，《倩女幽魂》里，那個行在亂世路上笨拙到讓人心疼的小書生張國榮……每一個，每一個角色都仿佛用濃墨寫入記憶，時光再洗，都洗不褪的鮮明。

而且，最奇特的是，所有這些一線演員，到了徐克手下，都要被他脫胎換骨一番，林青霞的男裝扮相開創了她“瓊瑤言情劇”時代后的又一個演藝巔峰，而《新龍門客棧》里的金鑲玉可能是張曼玉惟一一個，飛揚靈動、并將這種喜劇的神韻發揮到登峰造極的角色……對喜歡變化的徐克來講，改變是最讓人喜悅的挑戰。

“劇本是虛構的，故事是虛構的，憑什么這個故事能成立，就憑這個演員立得住。”徐克談起那些演員，像劍客在燈下擦拭自己的絕世名劍，神情是溫存里帶著珍惜。“林青霞可能一輩子沒想過自己要做一個男人，當時我很怕做的不好會影響她以后的形象……我一直覺得她很英俊。女人能用這個‘俊’字來形容的，不太多。所以我就把她變成中性人物，然后就比男人好看，也比女人好看。當初選她做東方不敗，很多人都有意見，我覺得如果不是她，戲就不會是這個樣子。”

“曼玉的空間很大，很有彈性，她很幽默，我常常想把她好玩的一面表現出來。所以，拍《新龍門客棧》的時候，我跟她講：換一個做法吧，你很喜歡男人，喜歡每個男人都臣服在你石榴裙下面。而且你相當容易受傷，可是你就是很能放得開。然后，有一場戲，每個人都心懷鬼胎，大家又都撕破了臉，你知道要完蛋了，但是你要把這些人統統擺平，要很有辦法。她說：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我說：這樣吧，假設你是導演吧，現場亂七八糟，你想辦法來處理。她說：哦，我想到了！然后她就指揮起來。（笑）如果有機會，還是想跟她合作一下喜劇。”

“演員應該讓你感覺到，他就是他演的那個角色。有時我的矛盾是：比如你用李連杰演黃飛鴻，然后你就沒有辦法換他了，變成他就是黃飛鴻。”他笑。當年李連杰遠走美國，《黃飛鴻》換角危機傳得沸沸揚揚，換上誰，大家都覺得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黃飛鴻了——因為，徐克在這些角色里傾注的感覺，那么多，那么深，以至于他們仿佛變成我們成長中的一些熟識面孔、熟識的朋友，不可分割。

關于這次的新片《七劍》，楊采妮十年前演梁祝時還是玉女演員，十年中她經歷破產、失戀，她不再是十年前白衣勝雪的那個玉女偶像，“這次的角色跟她有些像，我說，楊采妮，我要把你改變，讓以前認識你的人都不認識你。她知道，但還是太辛苦了，她哭了很多次，不敢在我眼前哭，偷偷哭。她很努力，我覺得她這次的表演將超越她以前的角色。”

而關于《七劍》，外界的最大懸念卻是：一身儒雅氣息的黎明，能否融入武俠的天地？——“黎明呢，我覺得他這個人很收斂，他身上那種儒雅，讓他跟其他的主角反差很大。別人的戲都有愛情，他卻一直跟小孩子在一起。到最后發現這個人有一個很非常的背景，他負擔了這個背景很多年，一直放不下，最后是靠他把七劍救回來的。

我們講‘俠’，我就偏偏不讓他有這個定型。‘俠’是一種精神狀態，并不是一個表面的名詞，他要維持一種正氣，寧愿犧牲自己去做一些很激烈的事情。”

這樣說時，他又是20歲停學環游美國的那個叛逆青年，那個意氣風發的理想主義者了！

在現實里笑傲江湖

談徐克電影，不可不提的是他與他的老搭檔，黃霑。

“滄海一聲笑 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只記今朝 蒼天笑 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天知曉”，十多年過去，這首《笑傲江湖》的主題曲仍是KTV里的不衰金曲，那種豪情，那種充沛淋漓的元氣即使再隔一百年唱歌時仍能撲面而來。

黃沾是徐克以前大多數電影的配樂，香港四才子之一，博學多聞，性情倜儻，笑傲不羈，寫音樂寫專欄，是香港百年一出的傳奇人物。

談到這個已經去世的老搭檔，徐克很平靜，是那種失去手足后，鼓盆而歌的平靜。“做《笑傲江湖》的時候，既然這個東西是整個電影的主要元素，那么該怎么做？如果能借武俠的形式，讓我們發揮時代的精神，我覺得這件事才是值得我們做的。當然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所以他一直在不斷地做，我一直在說不行，他就發脾氣，說太難了。最后他寫出來（第七版）后，我說這個好。”

“《笑傲江湖》那首歌，中間有很多‘啦啦啦……’，我說這個‘啦’的時間太長了，黃霑大喝一聲‘行了！’后來歌出來的時候，唱到這里，臺上只有他一個人在那里‘啦啦啦’，我就笑話他，說這么長時間沒事情做只能‘啦’個不停……黃霑去世時，我沒有去他的追悼會，聽說這首歌是最后一首告別歌……”

說到這里，徐克的表情落寞。

“他的才氣和文學修養、音樂修養都超越了很多人，沒有了他，其實我們缺少了很重要的一個人，我覺得找不到第二個像他這樣的人。”

最滿意的作品，“其實是黃飛鴻吧。當時也是覺得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將軍令嘛，怎么可能改編成歌？但是我們兩個太喜歡做不可能的事情了，就去改。后來‘男兒當自強’就出來了。”

“兩個很有個性的人怎么相處？”

“有時我受不了他，有時候他受不了我。”徐克微笑。笑容里仍是寂寞。只有懂得了黃霑的“笑傲江湖”里，那豪氣萬丈后的高手寂寞，才能懂得失去惺惺相惜的知己、甚至對手，是多么寂寞的一件事。

尾聲：

徐克是一個有無窮奇思妙想的導演，他的創造力猶如海洋般波濤壯闊。比如說下面這些構想。

計劃一：“我想拍張愛玲的小說，想了很久。她后半生流落外國，寂寞一生，跟她前半生的言論反差如此巨大。她是這么瀟灑的女人，但是她的小說里嘛，女人都是計較的、城府復雜的女人。我想把她這個人從她的書里解讀出來。然后我就想，我該找誰來演，我該怎么進入她的世界，認識她。

我覺得以前拍的幾部關于張愛玲的影視，如果我來拍應該不是這樣的，我覺得她應該是更諷刺一些、更灑脫、更有力量。可是現在已經有的很脆弱、很悲情的人物。

計劃二：“其實我對自己的作品沒有一部滿意。我看以前的作品總是希望有重拍的機會。”——這些或許會包括他早期作品如《刀馬旦》等。

徐克的電影FANS們有福了。因為他，還有如此多的構想，如此多的美好故事，等待變成膠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