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孝通先生常說,自己是死過三次的人,第一次是在瑤山誤陷虎阱,第二次是在昆明面對國民黨特務的暗殺,第三次是“文革”期間想自殺。
反反復復的生死劫難,意味著他坎坷的人生經歷,從學者開始,卻并不止于學者。這也是以天下為己任的一代知識分子的共同命運,他們的學術路途與社會理想密不可分。因此,比之常人,他們的個人沉浮與社會變動之間的聯系也就愈加緊密。
在東吳大學讀醫預科時,年輕的費孝通就意識到,在當時局勢下,僅僅幫助個人治療身體的疾病是不行的,整個社會的病痛更為重要。他決心學習社會科學,治療社會的疾病。于是轉到燕京大學時,便跟從吳文藻先生學習社會學,后考入清華大學研究生院師從史祿國教授學人類學。他試圖用人類學的研究方法去了解中國,解決中國的問題。
1935年,費孝通遭遇到生命里的重大變故。他和新婚妻子王同惠到廣西瑤山調查少數民族的體質及其社區生活,不料費孝通誤陷虎阱,王同惠尋援遇難身亡。
養傷期間,費孝通根據亡妻的實地筆記和自己的記憶寫成了《花藍瑤社會組織》。1936年在吳江縣開弦弓村的調查,以及隨后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學習,使他得以寫成Peasant Life in China(中譯為《江村經濟》)。這篇博士論文被他的導師馬林諾夫斯基認為是“社會人類學實地調查的里程碑”。
回國后,費孝通到云南大學任教,主持內地農村調查,逐漸形成了獨特的類型比較研究方法。在20世紀40年代,他相繼出版了中國社會學的扛鼎之作《生育制度》、《鄉土中國》、《鄉土重建》等。
在早期的研究中,費孝通已經形成簡潔樸實、通俗易懂的文風,并確立了研究方法和學術思想。他強調實地調查,做實證研究,其大部分學術著作都是定性的實證研究的結果。他也做過定量研究,不過強調一定要在定性研究的基礎上進行;在研究角度上,則強調從整體系統出發,進行功能分析,他對傳統社會體制和民主社會的研究都非常深刻。
但是,動蕩的社會從來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1944年后,云南的農村調查受到國民黨干涉,費孝通開始投身于民主運動,在昆明加入了中國民主同盟。當時,政治高壓日熾,李公樸、聞一多等民主人士相繼被國民黨政府暗殺。費孝通面臨生命危險,于美國領事館暫避,他仍撰文:“這是什么世界,一個國家怎能使人人都覺得自己隨時可以被殺!”
1949年,費孝通留在國內,迎接新中國的成立。他專心于少數民族事務,覺得這有益于少數民族。但是,政治變故中斷了他的學術生涯,而這正是一位學者的黃金年齡。
直到1979年,鄧小平提出恢復社會學的學科地位,費孝通出任中國社會學會會長,開始著手重建中國社會學。他早已珍藏于心的富民之志得以舒張,通過實地觀察,他敏銳地看到了當時鄉鎮企業對中國改革開放和經濟發展的巨大推進作用,主張小城鎮的發展和產業的多樣化,“想辦法,出主意”幫各地農民脫貧致富。
這是他的第二次學術生命,雖已年邁,但老驥伏櫪,堅持實地考察、筆耕不輟,并對自己早期的研究進行反思。1992年,在“北京大學社會學十年”紀念會上,他反思了自身研究角度的不足,認為自己以前主要停留在人與地的生態研究層次上,以后的研究應該進入到其背后的人與人的關系,進入到更高一層的心態層次上來。這一切,他寄希望于后人的努力。
費先生是一個“茍利國家生死以”的人,常自感得之于社會甚多,而貢獻于社會甚少。他待人親切,性情溫和。在被錯劃“右派”和“文化大革命”期間,他被剝奪了學術研究的機會,被抄家、批斗、住牛棚、上干校。受盡屈辱和病痛折磨的師友潘光旦先生在他懷里停止了呼吸。費孝通深切地感受到了社會結構的壓力——不明白自己錯在何處,卻也不認為別人全都錯了。當這樣一個天才經常遭受批判而自我懷疑,他也會頭腦混亂,甚至喪失生的希望。
當這一切都已經歷,他的人生境界就更為超脫。
2002年5月,在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成立20周年的系慶大會上,費孝通用一句話來開始他的講座:“我是20歲開始學社會學的,一晃72年過去了。可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社會學是什么?!?/p>
此語一方面表明費老主持重建的中國社會學正處在不斷發展之中,另一方面也是他學術與人生的寫照——謙和,踏實,不斷尋求突破和超越。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社會學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