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茹喜歡在公司對面的藍槍魚餐廳吃午飯。同事笑她的貴族情結,只有60分鐘的時間,為什么非要穿過馬路去對面?同事們的午餐都是在樓下的快餐店解決的,10元錢一盒的盒飯,還贈送水果,已經很不錯了。但是程茹偏愛藍槍魚餐廳的牛柳飯,牛柳炒得那么嫩,番茄汁也很新鮮,特別是它的米飯,混合著糯米燒的,真的像珍珠一樣,吃在嘴里很有韌性。
程茹是個對細節很講究的人,她常把人生比做風景,而她就是看風景的人,所以她不能容許細節的失敗。
喜歡藍槍魚餐廳,還因為它演奏的全是老爵士樂,西德尼·貝徹、邦克·約翰遜……不是因為懷舊,而是因為它那汩汩流出的喜悅和憂傷是如此的清澈和特立獨行。在這個嘈雜的世界,它能讓你看到蜷伏在肉體中的深深的內心。
去得多了,老板娘會把靠窗的位置特意留出來。因為在這個位置上,可以看到他們小小的后花園。但是今天去,程茹卻發現她的位置被占了。是個瘦瘦高高的男人,穿淺監色的襯衫,棉質的,那種很好很好的棉,沒有一點點褶皺,就如他的體態沒有一絲絲多余的贅肉,很干凈的一個人。他的面前也是一盤牛柳飯。程茹不禁微皺眉頭,怎么會這樣巧?他占了她的位置,而吃的竟是同樣的飯。
“程小姐,對不起,”老板娘為難地說,“今天客人實在多,所以……你們倆在一張桌子上吃吧,可不可以?”
程茹不太高興,但是看到老板娘為難的眼神,她還是點點頭坐了下來。
“牛柳飯,芒果汁?”老板娘殷勤地問。
“不,”如果再吃牛柳飯的話,好像和那個人吃情侶餐似的,很難為情。她搖了搖頭,“鹵肉飯吧,多放些西蘭花,西蘭花炒得不要老,八分熟就可以了,要那種嫩嫩的綠色。”
那個人抬起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托著腮不說話,只看窗外。一看到滿園的茉莉,再壓抑的心情也會化作清風般舒暢。
鹵肉飯上來了,她只管低著頭吃,卻聽見對面的男人溫和的聲音:“請給我一小盤西蘭花,也要炒得嫩嫩的,八分熟就可以了?!比缓髮χΓ爸恢琅E趴镜桨朔质炀涂梢粤?,原來西蘭花也是這樣?!?/p>
她輕輕地說:“其實,蔬菜都可以生吃?!?/p>
第二天,她提早一些去,但那個男人還是坐在她的位置上,只不過今天他換了一件象牙白的襯衫。到了他這樣的年紀,不穿那種白得耀眼的襯衫是明智的,柔和的象牙白恰到好處地襯托了他的溫潤和高貴,還有那種——干凈。很難見到這樣干凈的男人,身上散發的不是剃須水的薄荷味,而是一種淡淡漫溢的樹香。秋日陽光下,靜下心來聞時,可以聞到樹身上散發出的寧靜的香味。
老板娘堆著笑說:“那位先生也愛這個座位,他又總是先來。真的不好意思,或者,你坐在他對面。本來這就是兩個人的位置。”
于是只能又坐在他對面,他倒先笑了:“真對不起。”
“不不,”她的臉紅了,“只是,大家都比較喜歡這個位置,可以看見園子里的茉莉花?!?/p>
“能聞聞花香是一件奢侈的事。就如這短短一個小時的午餐休息時間,再不出來透透氣,真的會悶死?!?/p>
“今天換了比克斯·貝德拜克的音樂,很好聽?!?/p>
她興奮的神經給調動了。除了在論壇中,從沒人可以和她說說爵士樂。
“我也很喜歡他的音樂,不是懷舊。只是,他的短號真的美,那樣奇異的感覺,在他面前是沒有觀眾的,他的觀眾就是自己。他是為自己創作的。在他的音樂面前,我們都成了矮子,只有他像棵白楊?!币豢跉庹f了那么多,程茹的眼睛發亮,卻看見他的眼睛里也有亮光閃出。
“沒想到對爵士樂如此精辟獨到的見解,竟然出自一個女孩之口,真是意外的驚喜?!彼驗闅g喜的緣故,聲調有些高了,“聽說藍槍魚餐廳的爵士樂好,所以每個中午都抽空過來。但沒想到會遇到知音,而且還和我在同一張飯桌上。真是榮幸?!?/p>
一陣微醺的感覺拂過程茹,原來,園中的茉莉玉蘭竟能透過玻璃墻把濃濃的香氣送進來,有微軟的甜意從她唇邊綻開。如果把“藍槍魚”推倒,是開滿蝴蝶蘭、茉莉和玉蘭的森林。但如果把他們中間的桌子推倒,不就是席地而坐在草地上清談的朋友?
等到第三天,他們已經很默契地同時坐在這個位置上了,像清風明月相逢似地微微一笑,然后談一些無關緊要的話。第七天,他們不再像平常那樣各要一份套餐,而是各點一兩盤喜愛的小菜拼在一起小酌一番。
她是個順著人生正常軌道前進的女孩,不相信傳奇。26歲有了男朋友,是很早就認識的鄰居,后來搬了家又偶爾遇到了,發現對方挺不錯,就這樣戀上了,是一種很舒服、很溫馨讓她習慣的愛情。雖然對方不懂爵士樂,但是極大地尊重她的空間,而且已經在地鐵經過的地方看中了房子,并付了首期。
但是這個有著溫和眼神的男子出現了。他每天穿不同顏色的襯衫,都是淡淡的自然色,身體散發著清雅的香味,酷愛爵士樂,知道欣賞玻璃墻后的花朵,這是一個極懂生活的男子。
每日中午的午餐,對于她來說,卻像一陣淡淡的鴉片香,從上午10∶30開始,她就坐立不安,然后見到他就會很舒服。但是吃完了午飯,又幾乎把他忘了。直到第二天的上午10∶30。如此周而復始的,生物鐘一樣的準時。
第30天的時候,公司發出通知即將搬遷,會搬到離這兒很遠的一個寫字樓。但是坐地鐵也很方便,而且公司會補貼一份不少的交通費,還會給每個不離開公司的同仁加10%的薪水。
小小的沮喪過后,大家都挺興奮,加薪是最值得慶祝的。只有她,心里頓時被灰蒙蒙的一片罩住了。反反復復想的竟是她不能再在藍槍魚餐廳吃午飯了,不能聽比克斯·貝德拜克的爵士樂了,不能看玻璃幕墻后的茉莉花了,不能——再和他一起吃午飯了。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可是這個筵席竟散得這么早?,F實一點的話,當然跟著公司走,他——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
可是心里柔軟的地方卻給什么拽住一般,隱隱地痛,直到吃飯的時候,她還提不起精神。
“怎么啦?臉色不太好。”他關心地問。
“沒什么。”她想忍,但是沒有忍住,還是告訴了他,“公司要搬走了,不能再在這兒吃午餐了?!?/p>
“喔?”他的神色立刻變得嚴肅起來,“不能留下來嗎?”
“留下來?”她啞然失笑,“哪有那么簡單?我又不是特殊人才,只是混飯吃的小職員,公司沒有裁我已是萬幸,再說會加10%的薪水,已經很不容易了。有哪家公司請我?即使請,一切又要重新開始,薪水微薄,也不是我愿意的?!彼p輕嘆了口氣,“只是,再也不能與你一起吃午飯了,也不能聽這兒的爵士樂了。不過,再過些日子,茉莉和玉蘭都會謝,看著花開得繁茂再看花謝,心情上總有些說不出的滋味。離開也是好的,是不是有些傻?流轉人間,哪能沒有花開花謝呢?獨看不得這兒的?!彼詡€兒先笑了。
“你這樣一個好女孩,如果做人家的女朋友,一定是人間瑰寶,但是……有時候職場是無情的?!彼拿碱^微蹙。
人間瑰寶?她的那位并沒有這樣疼惜她。但不疼惜是好的,他們終要過平常夫妻的日子,哪能風花雪月的,日日把家當作舞臺,上演咿咿呀呀的水袖。生活總要讓人變得粗糙,細瓷易碎。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朋友的公司在聘請一位秘書,薪水出得很高,而且公司就在附近的中易大廈,你——不必搬到那么遠的地方了。”
中易大廈?沒聽錯吧?那是精英聚集的地方,出很高的薪水請她?可能嗎?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馬上說:“這樣會不會讓你的朋友為難?我很普通,學歷和經驗都很普通,不值很高的薪水……”
他果斷地揮了揮手:“你值!你一定值!”
第一次,她在他眼中看到了霸氣。她微微驚恐了一下,但只是瞬間的事,他的聲音立刻柔和下來:“明天就去試試,最主要的是,每天中午我們又能一起吃飯了?!?/p>
一陣暖暖的風吹過心間。原來,他把每日中午的這一個小時看得這樣重要,而她何嘗不是呢?那一個小時讓她全身心地放松,說說音樂,說說花,聊聊童年的趣事。這些瑣碎的事除了他,沒有誰愛聽。他也許也是一樣吧。
這一刻,程茹真的感覺自己好幸運。在心靈日益疏遠的今天,還有這樣一份云淡風清的感情。第二天,她起了個大早,穿上藏青的套裝,黑色的中跟鞋,頭發全挽了上去,像個干練的職業女性向中易大廈走去。7樓是他朋友的公司,接待小姐分外的客氣,直接把她帶到董事長辦公室。
她深吸一口氣,忐忑地推開了門,里面,端端正正地坐著微笑的他。
他穿著淺黃的襯衫,棕色的領帶,頭發紋絲不亂,她熟悉的柔和的眼神中,分明帶著霸氣。
瞬間,她驚呆了,他卻站起身走過來,看著她的眼睛:“我們又可以在一起吃午飯了?!?/p>
回過神來的程茹詫異地問:“你就是董事長?”
“對,這就是我的公司。本來,不想告訴你。但是,我不想失去和我共進午餐的伙伴?!?/p>
這時,她又聞見了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在森森的冷氣中,她終于理智地聞清了,那是一種很高級的男士香水,不是樹香。只是,在藍槍魚餐廳那樣的地方,會很容易產生樹香的錯覺。
就像他和她那樣默契的午餐,只不過是餐廳里的神話。而每一段神話,總有幻滅的時候。
她輕輕搖了搖頭:“你永遠失去了共進午餐的伙伴。我不準備以一個討好董事長職員的身份來小心翼翼地陪伴你吃午飯,也不準備以一切話題來贏得我們親密的前提。當我來到你的公司時,那段時光已經永遠幻滅了?!?/p>
“為什么?”他驚訝地問。
她握住辦公室的門鎖說:“距離是產生美好的催化劑?!?/p>
然后,輕輕地咔嗒一聲,她轉身走出。
外面麗日晴天,太陽照得人微微的眩暈。程茹的眼睛微微地濕了,如果她進入他的公司,她知道,要開始的是一段艷俗小說寫膩了的老式愛情故事,最終的結果像俗定的陷阱一樣,就是兩個平凡男女赤裸裸的面目。
藍槍魚餐廳的茉莉花總要謝的,只是,她看不得花謝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