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初,我和她比鄰而居,我們之間只隔著一堵墻。
我習慣每天早晨八點多的時候聽到隔壁房門“砰”的一聲關閉,緊接著我就醒了。那是她固定的出門時間,我想,她大約是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在這個城市中某座大廈里有份不錯的工作。
我們生活在同一層樓,頭頂著同一片天空,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只是彼此之間隔著同一面墻。我不曾遇見她,她不曾遇見我。但生活一直在繼續。
直到有一天,我買來一幅《向日葵》的仿制品,把它掛在與她相鄰的那面空白墻上。用鐵錘敲釘子的聲音輕而有力,在空氣中發出沉悶的聲響。不一會兒,我聽到敲門聲。
我不假思索地開門,我們相識了。
我與她是在我決定要留學之后才認識的。
有一天我加班,鑰匙寄放在她那里。
當我第二天開始整理書本的時候,卻發現它們早已經井井有條地碼放在一起。我這才留心四顧:這不像是我曾經居住過那么久的房間。在我的房間里,各種物品一向遵循自由主義的原則,它們想呆在哪里就呆在哪里。而現在,所有的書本、報刊、CD、衣服、鞋襪、雜物……全都呆在它們最應該呆的位置。
我放下手頭的事情,準備出門去捧一束玫瑰回來,放在屋里最醒目的位置,迎接將這間屋子布置得如此整潔的人回來。
盡管在當時,我的理智一再告訴我,情感的牽掛與我的學業計劃南轅北轍,我也一直自以為能很好地把握住投入感情的尺度,可是事實證明,我并沒有達到那種以理智來駕馭情感的境界。
可我們又怎奈何,正確的人出現在錯誤的時空。
對于我留學一事,我們曾經刻意遺忘,也曾經為之爭執,甚至還孩子氣地發過脾氣。無數次的掙扎之后,我們都覺得自己累了。終于,情人節那天,在我的一番冷硬心腸的話語后,她瀟灑地甩了我一個耳光,轉身便走了。
本來這是一個經典的分手場景,很可以成為我今后故作滄桑炫耀的資本。不過第二天早上,我一大早被敲門聲吵醒。打開門來,卻發現她坐在一個大大的旅行箱上,紅腫著眼睛看著我,裝著比我前晚更冷硬的聲音說,她已經辭職了,沒有工作,沒有住的地方,這半年都要住在我家里。
我一陣眩暈,無法自已,不由分說地緊緊擁住了她。她也無法再偽裝堅強,哇哇地大哭出來,眼淚鼻涕將我的睡衣弄得一塌糊涂。
我至今認為,遇見她是我一生的幸運。而她遇見我,也許是痛苦的開始。
我不想掩飾自己的罪惡感,也許我當時把她從門口趕走,這種處理方式會更漂亮一些。因為愛她,我不應該再讓她在我身邊,然后在某一天對她說:“我下個禮拜就要飛慕尼黑了。”我無法否認自己的自私和懦弱,我在享受愛的同時,沒有勇氣為了愛而犧牲什么,沒有勇氣為了愛改變自己的生活軌跡。我甚至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經常有意識地提起我總有一天會離去的事實。
對于我的固執乃至于冷酷,她曾經激烈地反應過,不止一次的,她在我的臂上留下了深深的齒痕。她曾經說過她恨透了我。可是,她孩子氣的行為并沒有掩飾她的溫柔和善良。我學習德語的書本,申請學校的材料,她都幫我收拾得整整齊齊,盡管從某種角度來看,這些東西是幫我離開她的幫兇。
有時,在我們四目相對的時候,我會流露出感動與愧疚。這時候,往往倒是她來安慰我。至少,她總是在我的面前表現出最燦爛、最陽光的一面。她說她珍惜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天;她說只要認真地愛過,她是不會后悔的;她說她不愿意看到我有什么壓力和負擔;她說她希望我永遠都快樂幸福。
我們并不是沒有考慮過等我留學歸來之后再續情緣。偶爾在我們情濃意切的時候,也會彼此承諾,不會讓時空的遷移改變我們的愛。然而我并不是愛情理想主義者,在心里,我完全明白,那種古典式的海誓山盟,在如今世界快節奏的振蕩中是多么容易支離破碎。
不是我們不愿意彼此等候,實在是怕到時候世事變遷,身不由己。我又何必在現在用一句承諾,為她美麗的青春套上一道枷鎖呢?而她,更是害怕滿懷希望,到時候卻等不到我的歸程。
盡管我一直刻意地避免承諾什么,然而,最終我到底發自肺腑地承諾了一次。盡管嚴格說來那并不是什么承諾,只是一個賭注而已。
她搬到我這里之前,一直都有失眠的毛病。
盡管有我做她的枕頭之后,她不再失眠,但是睡眠有時也并不安穩。有一天夜里,我正神游八鶩,突然胸口被重重一擊,驚醒一身冷汗之后,匆忙打開床頭燈,發現她閉著眼大練中國功夫,同時嘴里念念有詞。她一邊叫著“別離開我”,一邊一腳差點把我踹到床下去,一邊嘟囔著“我要喝水”,一邊翻了個身繼續呼呼大睡。
我知道她是在做噩夢,但仍然嚇出一身冷汗。見她總算平靜了下來,我幫她蓋好被子,正準備關燈,她卻突然睜開眼睛直盯盯地看著我,看得我心里發毛。然后她一字一句,吐詞清晰地說出了一段話:“如果上天讓我賭一次,我愿意押上我的青春,賭我愛的人會駕著七色祥云回到我身邊。”說完之后,她雙眼一閉,呼吸馬上均勻綿長,顯然已經熟睡了。
我呆坐在床邊,再也無法入睡。很久之后,我起床洗了把冷水臉,像著了魔一樣面對著鏡子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上天讓我賭一次,我愿意押上我的一生,賭她贏。”
第二天早上醒來之后,我向她提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她堅決否認,聲稱自己這樣的淑女決不至于在睡夢中做出如此荒唐的舉動。她甚至懷疑我是把自己的噩夢當成了真實。我無奈,只有承認自己是妄想狂了事。
然而,那天晚上我們倆人各自下的賭注,我相信老天是已經收到了吧。
廚房里鍋碗瓢盆叮叮當當響了起來,她背對著我,一邊忙著和一條鯽魚搏斗,一邊說:“現在已經是九月份了。還有半年你就去了,從今天開始,我們要進入愛情倒計時了。”
我將墻上的掛歷扯掉一張,特意上街買了一束鮮花悄悄放在床頭。
深夜,我叫醒熟睡的她,抱住她,告訴她,我們的愛情雖然暫時已進入倒計時,但是我相信,即使是最冷酷的命運之神,也收到了我們為了這份愛而下的賭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