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作響的褲子
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雙眼,有多少只耳,同時注視和傾聽我身上的這條嘎吱作響的黑燙絨褲子。盡管我已盡力小心,不使這條褲子由于邁步摩擦而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我拎著用舊毛巾抽拉而成的簡易書包,怯生生被老師分到教室中間的一張空書桌前。從頭到尾,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整個教室都知道我已隆重地到來。我身著一條嘎吱作響的褲子在那一年的9月1日穿過課堂。
寒傖是深冬落盡花葉的枝頭,是枯水期游魚的擱淺的河床。僅有土地上父母用全部的力量供養我們兄妹四人。并且已經開始承擔我和哥哥上學的全部費用。
我不知道那條黑燙絨褲子嶄新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穿在我身上時已是舊了。如果對那條褲子僅存一點印象的話,應該是哥哥穿舊的,亦或是哪個表哥穿剩下給了哥哥,爾后哥哥又傳到我這里吧。也納悶那個年代的燙絨怎么就那么結實和耐磨。反正穿在我身上時,燙絨磨光的同時紋縷還印印鮮明,不曾有一點破損的跡象,反之愈發漿挺起來,這就使我越發難堪。因為這就意味著走路時,嘎吱聲更為響亮了,給我的行走帶來了一定的難度。
那時我似乎只有這條褲子,也忘記了在那黑褲子之前我曾穿過哪條褲子。也不記得接替那條黑褲子的又是哪一條。總之那段歲月我一直小心翼翼穿著這條褲子。伙伴們游戲時我不敢動,放學也不同他們一起走,除非萬不得已,比如集體活動,或是間操、上廁所等等必要的時候我才動。因為我怕嘎吱作響的聲音引來眾目睽睽和議論紛紛。我從未向母親提及要更換一條褲子,除了燙絨什么面料都可以的,雖然心里千百次想過,終沒說出口,難堪羞愧地捱過一天又一天。總之那條如黑烏鴉般嘎吱作響的燙絨褲子貫穿了整個羞澀憂悒的少年時代。
那種陰郁的表情來源于內心的憂傷,是一條嘎吱作響的褲子給早年的面頰蒙上了尷尬。那時想著嘎吱的聲響將我及其它的感官完全關閉,既聽不到正在走近的腳步,也聽不到呼朋引伴的嬉鬧。也許會突然從沉思中驚起,試圖用匆匆的話語來掩飾我的尷尬。少年頭頂上層層疊疊的烏云,能夠將之驅散的也許只是一條別樣面料的褲子。
狗同米的交換
我們不再是停留在過去的孩子,只不過不輕易回頭驚動那段往事,讓留存下來的繼續。而對于往昔的,不回首,僅僅止于祭奠。
我年少的匱乏如今講出來讓人咋舌,我沒有書沒有玩具,似乎除了和一條叫星星的狗的嬉戲,我的少年時期空白得一覽無余。
我的家鄉偏僻滯塞。那時經年不見有汽車駛過。有幸見到一輛,全村的孩子會大呼小叫地團團圍住,而這時的我會站在汽車離去的路上等它駛過,等它在我身邊急馳而去后,汽油與飛揚的塵土混合起來的香味撲面而來,爾后我還會遠遠追上一段路,嗅著那種在當時我認為是甜甜氤氳的香氣。直到汽車轉向消失到山的那一邊,蕩起的煙塵迷茫了我所有歲月。
記得有天放學,剛出校門口,見到路上有輛汽車停在那里,伙伴們飛奔而去。當我拎著書包,氣喘吁吁沖到跟前時,汽車已經啟動向前駛去。而汽車的掛斗上是鐵的牢籠。牢籠里竟裝滿了大大小小的各種顏色的狗;狗并排用鐵柵欄分別隔開,而狗的頭一律朝前。最后一瞥,更讓我觸目驚心的是我家的黃狗也在里面,被裝在掛斗的最后一排。只看見它那低垂的狗尾,以及它昔日光而亮的黃毛,在此時因曾經的劇烈掙扎而紛雜凌亂。
我失控般張牙舞爪追趕著汽車,并大聲地叫著我為它起的名字:“星星”。聽見我在叫它,它極力想扭轉自己的身體,可它已被完全固定在那只屬于它的小塊空間里,無法再動彈,哪怕只是回轉一下頭。我看不見它的眼睛,但我知道它的眼定同我的眼一樣,盛滿了生離死別的淚水,而且正以滂沱的方式奔涌而下。
我發瘋般追趕載走星星的那輛汽車,直至汽車絕塵而去。“星星”的名字蕩氣回腸地在山谷里迂回不絕。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書包擲向汽車離去的方向,終于痛哭失聲,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荒野上嚎啕不止。暮色四合,父親才找到我,將書包揀回,抱著我回家。
晚飯的餐桌上擺著經久未見的大米飯,不敢想象,這竟是用我自兒時起的親密伙伴換回的。哥哥和弟弟正饕餮吞食著那幾乎已經忘記了味道的米飯。傷悲虛弱的我望著擺在眼前的米飯,竟如暖瓶上的軟木塞,由于氣壓“嘭”地一聲蹦到別處并大聲地喊道:“拿走!”
難過不全是憑空想象,雖然有些事我們可以主觀臆想,雖然我承認少年輕狂的我們不曾在意過雞的頓足,鳥的飛翔,以及雷電河流的旋轉。而星星與米的交換,卻使我整個少年時代更加淤塞和深刻起來。
湖藍色的發卡
美是種狀態,美好的東西本身不見得會留下印象,反倒是努力爭取的過程鐫刻得清清楚楚,且隨時光的流逝竟以反諷的姿態出現,那一只湖藍色的發卡,鑲著我少年渴望美好的夢影。
兩個表姐來我們家消暑。就在她們離開那天,母親為略表寸心,為她們每人買了一只湖藍色的發卡,發卡上面回旋流動著輕柔曼妙的線條,如同湖水中蕩起的漣漪,晶瑩且光芒四射,兩只藍色的蜻蜓,張揚高傲地在我眼前飛來飛去。
我一個人來至泡子旁,望見水,一種剛剛來得及能感覺出來的悲傷油然而生。那種湖藍色就在眼前,卻在心中濃云密霧的后面,覆蓋著整個年少藍色的惆悵。難道僅僅是因為我沒有發卡嗎?那時自己也不知道。直到月光從天上落下眩目的光芒折射出我心靈的疼痛,撒在空靈透明的泡子面上,撒在紋絲不動的空氣中,撒在我寂靜難受的心上。我躑蹋在一潭死水的泡子邊,直到母親呼喚的聲音一聲緊似一聲,聲聲喚我歸。
整個夜里我幾乎不曾睡去,終于在天亮前決定:去挖藥材爾后買一只湖藍色的發卡。為之我急于付出行動,不顧父母的極力勸誡。我不知道父母是否在意過,我細小的雙肩背著比我還要大的土筐,枯瘦的身影消失在他們視線以外。他們不知我想什么。因為難過和渴望,在一個孩子小小的心里,渴望讓難受的秘密愈發甜蜜,讓美更美,卻是為了一支價值為兩元的有機玻璃發卡嗎?
整整一個夏季,我不停地上山挖藥材。酷暑的烘烤、蚊蟲的叮咬于我都已無所謂,只要一想到那兩只藍蜻蜓飛來繞去的樣子,我的眼里便恨不得淚光盈盈。
去賣藥材的路上,母親問我:“賣完藥材想買什么?”我毫不猶豫沖口而出:“發卡。”母親登時怔住了,停住腳步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我平靜得如同一個生病的孩子,蒼白、羸弱,不聲不響地站在那里。母親放下藥材筐,一把將我拉至懷中,大顆的淚珠接二連三地落在我臉上,摩挲著栽的臉喃喃地說:“是媽不好。”就是從這句話里我聽出了弦外之音:萬般無奈的母親還是愛我的。雖然母親沒在意過我的心事,但她還是愛我的。只是寒傖的生活,使母親忽略了我曾經渴望和想要靠近她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