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春天的時候走的。莫雷爾記得父親走的那天晚上,和母親為了點小事又吵了一架,當然,父親又被母親罵得在屋子里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就唉聲嘆氣地到院子的黑影里去呆著了。父親一向是個糊里糊涂的人,但那天晚上他一點都不糊涂,他除過一如既往地去馬棚里給馬添了一回草,還去檢查了小羊圈的門是不是鎖好了,因為小羊圈里關著幾頭正在發情的母羊,怕它們跑出去串了種,影響羊羔質量,母親就把它們單獨關了起來。平時都是母親指揮著父親干這干那,父親根本記不住要干什么活,可那天晚上,父親檢查完了小羊圈的門,回來還給母親做了匯報,然后就:睡覺了。就憑這點,莫雷爾認定,父親那天是有點反常,可他,還有他的姐姐,包括厲害得出了名的母親,他們誰都沒有想到,父親那天晚上就走向另一個世界去了。父親走得太突然,這么多年來,父親在母親的責罵下,逆來順受,要多窩囊就有多窩囊,連莫雷爾都覺得父親太懦弱了,懦弱得叫莫雷爾看著都覺得他可憐。
送父親去山崗上的墓地下葬時,母親和姐姐都痛哭了起來,莫雷爾看著她們扯腸扯肺地哭著,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甚至都想著母親的痛哭是為今后再沒有可供她責罵的人了,沒有了讓她呼來喚去的人,那以后她的脾氣沖誰發去?姐姐傷心是因為從此失去了父親的溺愛,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父親曾答應她,今年就讓她出嫁,可父親這一走,她出嫁的愿望又成了泡影。姐姐自從有了未婚夫后,她天天都盼望著出嫁,她早就受不了厲害的母親每天責罵父親的吵鬧日子了,所以姐姐在墓地哭得死去活來??刹恢獮槭裁?,莫雷爾卻沒有被母親和姐姐的哭聲所打動,他一點都哭不出來。為此,他還受到了母親和姐姐的指責。其實莫雷爾的心里很難受,失去了父親,就像失去’了依托,他心里很慌亂,也很空落,可他就是哭不出來,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他在墓地里采起了野花。墓地里的野花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白的、黃的、紅的、紫色的野花遍地都是,那是個草原上野花正在盛開的季節,各種花兒爭奇斗艷,紛紛向莫雷爾伸過來了腦袋,可他明白這個時候正是他們心靈承受著悲哀的時候,他不能采太鮮艷的花兒,鮮艷的花兒太過妖嬈,也太過喜慶,這怎么能是喜慶的時候呢?他就采了一大把白色和紫色的野花。莫雷爾捧著一大把素凈的野花,走到父親的墳墓前,把它們獻給了已經長眠在墳地里的可憐的父親。沒有想到,他的這一舉動卻使正在哭泣的母親惱怒了,她一把抓起墳堆上的野花,扔到了地上。這還不算,母親狠狠地瞪了莫雷爾一眼,瘋了似的用腳在地上的野花上亂踩起來,直到把那些剛剛還鮮活的野花踩得一團稀爛,她才住了腳,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罵了莫雷爾一句:沒出息的東西,還嫌老東西不夠花心啊,給他送上這么多野花!
莫雷爾看著母親腳下踩爛了的一堆野花,那是他悼念父親的一種方式啊,就這樣叫母親給踐踏掉了。莫雷爾當時都驚呆了,他的心里忽然就酸了起來,好像也不純粹是為了那些凋敗的花,他的眼淚就一滴一滴地涌了出來,沉沉地落在父親的墓前,也就在那個時候,他心里才真正地恨上了母親。以前,不管母親再怎么責罵父親,莫雷爾都認為是父親有過錯,父親以前做事馬馬虎虎,不是丟了羊,就是忘了給馬飲水??墒歉赣H惟一沒有含糊的,就是每年都要去幫助寡婦白金花,給她家的母羊到配種站去配種。因為草原上有個習俗,女人不能去配種站,否則母羊就坐不住胎。白金花沒有了男人,父親每年都要偷偷地去幫白金花,母親為此大動肝火,倒不是擔心父親會和白金花發生啥事情,她知道白金花從來就不缺精明強干的男人,父親這樣的男人根本連個邊都沾不上,還樂呵呵地操心人家母羊配種的事情。母親生氣的是,父親在自己家干什么事都很馬虎,去幫白金花干活卻有板有眼,除過給母羊配種,到了秋天,父親還操心著她家里的產羔情況,要不是母親管得緊,父親把自己家里的羊羔送給白金花都有可能。所以,母親罵起父親來毫不客氣,直到把父親罵得沒有了一點脾氣,窩囊到家了。可窩囊的父親已經死了,母親還對他這么厲害,把獻給他墳墓上的野花都毫不留情地踩爛了,莫雷爾的心里就很不舒服,他為父親這樣的男人而感到悲哀。
整個春天里,莫雷爾都在心里生著母親的氣,和母親不多講一句話,甚至還故意和母親作對。在母羊到了配種的時候,莫雷爾拒絕趕著自己家的母羊去配種站配種。以前,這些事都是父親操心的,父親一走,母親指揮不了兒子,氣得只好叫來自家兄弟,幫著去給羊配上了種,才沒有耽擱母羊的發情期,保住了一年的配羔量。
過后,母親買了酒肉,擺了一桌酒席,召來幾個親戚,叫他們幫著教訓兒子。親戚們吃了喝了,態度卻很曖昧,雖然也教訓了莫雷爾幾句,但都是些不疼不癢的話,誰也不想把話說重了,說重了怕莫雷爾記下仇,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莫雷爾根本就沒有把親戚們的話當回事,依然不理母親的碴。責罵不起作用,母親便用上丁軟辦法,哭哭啼啼地對莫雷爾說,兒子啊,你可是個男人呀,咱家里現在就你一個大男人了,這個家可要你來撐起啊!
莫雷爾長這么大,母親還是第一次對他這樣說話。在他的印象里,母親一直是把他當成小屁孩,遇到正經事從來都不對他說。后來,他長大了,母親也總是看著他不太順眼,動不動就像罵父親那樣罵他沒出息,他有時候就想,母親是統治父親統治習慣了,把他也要當成父親一樣統治了??墒乾F在,母親說他是個男人了,莫雷爾這才恍然大悟,自己是個男人了。是男人就該像個男人的樣子,當然,莫雷爾很清楚,他是絕對不會做個像父親那樣沒有一點氣概的男人的。于是,為了母親的這句話,莫雷爾不再和她賭氣了,他想該承擔一些男人應該承擔的責任了。
這年雨水充沛,牧場里的草長得比往年更茂盛。過了夏至,草剛長結實,男人們就把羊群交給家里的女人在近處的草場放牧,趕上馬車拉上帳篷到遠處的深山里去割草,給羊儲備過冬的草料。莫雷爾的父親一走,今年只有他一個人去割草,往年都是他和父親一起去的,今年他心里有點不踏實,但還是趕上馬車拉著帳篷一個人去割草了。母親見兒子懂事多了,心里很高興,可她還是不放心兒子一個人,就要跟著兒子一起去。莫雷爾不想叫別人笑話他這個家里惟一的男人連草都割不了,還要母親這個婦人家幫他,就拒絕母親一起去,硬留下母親和姐姐在家放羊。
可是,莫雷爾在山里起早貪黑地割好草,曬于后,拉回來第一馬車干草時,才知道母親趁他不在的時候,把家里的一大半羊便宜賣給了羊販子。莫雷爾氣壞了,母親雖然口中說他是家里惟一的男人,可她根本就沒有把他當個真正的男人對待,連他的意見都不征求一下,就自作主張把羊賣了,莫雷爾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他質問母親,為啥要賣掉一半的羊?母親看了他一眼,輕描淡寫地說,就憑你一個人割的草,想過一個冬天?不把羊餓死一半才怪呢。
莫雷爾一聽,來氣了,沖著母親吼道,你也太小看我了,你去山里看看,我割的草別說夠咱家的羊吃了,就是再加上你吃,一個冬天也吃不完!
哎,你這個小兔羔子,咋這樣說話呢?看我不打死你這個兔羔子。母親邊罵邊追過來要打莫雷爾。莫雷爾跑開了,母親沒有打著,自己氣得哭了。
姐姐過來勸了會兒母親,就責怪起莫雷爾,說什么母親不是小看他,而是心疼他,擔心他年紀太小,要割那么多羊吃的草,怕把他累壞了。
莫雷爾被怨氣填滿了心胸,一點也聽不進去,賭氣也不去山里拉曬好的干草了。一時,剛剛緩解了的母子關系又別扭起來。最后,還是姐姐叫來了自己的未婚夫,幫著把莫雷爾曬的干草全拉了回來。
干草在院子里堆得像座小山似的,確實像莫雷爾說的,夠他們家所有的羊吃一個冬天了。母親這才認為自己小看了兒子,想說幾句道歉的話,卻又說不出口。
莫雷爾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想著自己一心一意要把這個家撐起來,他那么賣力地去盡一個男人的力量,卻依然被母親小看著;又想到那么多被便宜賣掉的羊,心里很不舒服,也不給母親好臉色看。一家人疙疙瘩瘩地過著,就到了秋天。
剛把羊羔接完,姐姐的未婚夫就來家里提結婚的事。父親走了有大半年了,已經過了百天的喪期,可以論婚嫁了。莫雷爾知道姐姐的心思,就支持姐姐出嫁。可是,母親卻不同意,說什么丈夫剛走,家里人手不夠,想等過了這個冬天再說。姐姐生氣地一擰身鉆進了自己的房子,再不出來了,留下她的未婚夫一臉的不高興,坐在專門為他設的飯桌前,一口飯也不吃,只是一個勁地悶著頭抽煙。
莫雷爾陪著姐夫吃飯,聽著母親的話心里不舒服,就生氣地打開了擺在桌子上的酒,給姐夫和自己各倒了一小碗,端起來對姐夫說,姐夫,來,我支持你和姐姐結婚。
姐夫這才懶洋洋地端起了酒碗,正要與莫雷爾碰一下,莫雷爾的母親沖了過來,一把從莫雷爾的手里搶下了酒碗,生氣地說,啥時候輪到你說話了,滾一邊去!
莫雷爾呼地站了起來,沖著母親道,我是個男人,是這個家里惟一的男人!
說著,莫雷爾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一把從母親手里搶過酒碗,一仰頭喝干了碗里的酒,并且挑釁地看著母親。
母親沒有想到兒子會在外人面前這樣對她,她吃驚地看了兒子好一會兒,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最后,跌坐在凳子上。
莫雷爾很奇怪沒有等來母親的責罵,其實他心里還是很虛的,不管怎么說,他從內心里還是很懼怕母親。可是母親這次沒有一點動靜,一下子助長了莫雷爾的膽量。他拿過酒瓶,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碗酒,還與姐夫碰了一下,就喝干了碗里的酒。然后,莫雷爾把酒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打了個酒嗝;對姐夫說,姐夫,你們結你們的婚,這事,男人們說了算。我是我們家惟一的男人!
說完,莫雷爾還示威似地看了母親一眼,哈哈大笑了起來。
莫雷爾沒有想到,他的這種做法換來的,是母親對他的一次狠揍。姐夫走了后,母親就瘋狂了起來,她像一頭猛獸似的,向莫雷爾撲了過來,她的每一個巴掌和拳頭都蘊積了許多的力量,弄得莫雷爾狼狽地只有招架的勁,又不敢還手,一是他不敢打母親,二是母親爆發出了讓他吃驚的力量,這種力量使他害怕,他的力氣到底還是比不上母親的大。
母親似乎看出了兒子還是怕她的,并且她也知道自己的實力,所以,揍完了兒子后,還嚴厲地罵道,你個小兔崽子,還翻天了,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就不知道你是誰。我現在告訴你,你像你爹一樣,是個窩囊廢!你還是個男人了?你給我干出點男人的事來,叫我看看!啊,像你爹似的,想偷個女人都偷不來,只知道給人家傻干活,沒出息的貨!這個家的男人都是窩囊廢,要是沒有我支撐著,你們早都餓死了。我告訴你,啥時等你有能耐了,再來當這個家吧!母親不愧是遠近聞名的潑婦,一頓狠揍就把莫雷爾的囂張氣焰給打下去了。并且,母親堅決阻止了姐姐今年出嫁,她的理由是,這個家里現在還不能沒有姐姐這個幫手。
這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母親根本就沒有把兒子當成一個能干的幫手,說白了,在她心里,兒子還是像他爹一樣,是一個沒用的人。
莫雷爾心里當然不服氣了。他可以忍受母親打他、罵他,但絕不允許母親罵他是窩囊廢,父親的影子一直在他的腦子里閃了一個秋天。在這個秋天里,莫雷爾思量來思量去,他絕對不能做個父親那樣的男人,那樣活著,還不如早早死了算了?,F在想來,當時父親走了的時候,他不管怎樣使勁,也哭不出來,是他覺得父親太可憐,父親的存在實在是一種悲哀,他現在認為父親走進墳墓其實才是最好的歸宿。
莫雷爾不想做個可憐的人,他絕對不能像母親說的那樣,做個父親第二。他痛下決心,一定要做出幾件很男人的事來,給母親看看,他絕不是窩囊廢,他是莫雷爾,而不是母親眼里的他父親那樣的男人!
于是,莫雷爾在這個冬天的時候,想的最多的就是去做一個男人該做的大事了。
冬天的草場是金色的,冬天的太陽也是金色的。草被金黃色的太陽曬得透透的,不知不覺地就染上了太陽的顏色,一眼望去,一地的太陽光,好像冬天的太陽沒有了起落,已經沉醉在了草場上了似的,草場上金燦燦的,倒襯得天空冷冷清清。
這樣的天空就像莫雷爾的心境,全是冷冷清清的。在這個寒冷的冬天里,他覺得特別的寂寞孤單。他一個人騎著馬,在空曠的草原上游來蕩去,像個孤魂似的?,F在,莫雷爾已經喝上酒了,除過他最鐘愛的坐騎外,惟一能陪伴他的,就是酒了。對抗母親的最好辦法,就是做男人應該做的事,喝酒只是其中的一種。
冬天太陽的熱量雖然都給了草地,但莫雷爾還是能感受到一絲溫熱包裹著他的身體,莫雷爾知道這都是酒給他的,反正他不認為掛在天上的太陽還有多少熱氣。冬天的太陽能給他的,只能把他的影子投印到草地上,影子被金黃色的草地晃動出一輪一輪的光暈,直晃人的眼晴,這是莫雷爾喝了酒后發現的。莫雷爾用他喝多了酒后的醉眼望出去,無論是望到天邊邊,還是近處的房子,都閃動著無數的光暈,都是金黃色的,都引誘著莫雷爾去做一件男人應該做的事。莫雷爾想到了那個寡婦白金花。父親的窩囊沒用,都與這個寡婦有關,莫雷爾要想不窩囊,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就要征服這個女人。
莫雷爾以前只是見過白金花,與她沒有說過話,或許她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但這些現在都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必須去找這個寡婦。
莫雷爾去的時候,白金花正在她家院子里,用刷子給她的那匹白母馬刷背上的塵土,冷不丁聞到一股生人的氣味,她使勁抽了抽鼻子,回轉身一看,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還沒有見過這么年輕的男人主動到她家里來的。于是她顛著一對大奶子笑瞇瞇地迎了上來,抓住了莫雷爾的馬韁繩,叫莫雷爾下馬到房子里喝茶。莫雷爾略微猶豫了一下,眼睛就不肯離開她的胸部了。莫雷爾心說別人叫她黑白花看來一點都沒錯。黑白花是一種從荷蘭引進的奶牛品種,就是那種奶子特別大,奶水特別多的奶牛。莫雷爾這次看到白金花后,感到身上熱了一下,口里也感到有點渴了,不由自主地順從白金花的意思從馬背上跳了下來。
黑白花(莫雷爾覺得這樣叫,比叫她的名字更恰當)把莫雷爾的兒馬順手拴在了白母馬的旁邊,把莫雷爾讓進了屋子。不知為什么,她顯得有點慌亂,進門時碰倒了撐門的棍子。這個門是個走扇門,就是能自動關上的那種,必須用棍子撐著才能開著。棍子被她碰倒了,門就自動關上了,她忙拾起棍子又撐好。給莫雷爾倒茶時,卻又碰倒了茶杯。莫雷爾也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樣手忙腳亂的。
坐下喝茶時,他們都沒有話說,彼此都不知道從何說起,他們在此之前不但從來都沒有說過話,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過任何聯系,這么猛然近距離地坐在了一起,沒法自然起來。后來,還是白金花先開的口,她說,你的坐騎真驃悍。莫雷爾沒有謙虛,在這個年齡的莫雷爾,沒法謙虛。莫雷爾說他的馬比他還固執任性。他這樣說時一直盯著白金花黑白花一樣的胸部,他的眼睛里閃動著一種光。她看出來了,臉紅:了一下。莫雷爾認為她的臉上是…層喜色。為了掩飾這種喜色,她端著茶杯一小口一小口不停地飲著。莫雷爾注意到了她的這個動作,注意力這才有了轉移,他也聞到了一股味,是白金花茶杯里的味道,這才知道她喝的不是茶,他吸了吸鼻子,對她說,你喝的是酒?她說,我一直把酒當茶喝,酒比茶有味。莫雷爾說,是嗎。莫雷爾現在已經知道了酒比茶有味,以前,他是不知道的。白金花說,不信,你喝喝,試試。說著,她就給莫雷爾遞過來了她的茶杯。莫雷爾本來是要拒絕的,但那一刻他看到了她向他傾過來的身子,從領口處露出的兩團白花花的奶子,莫雷爾眼就暈了,心更暈了,更何況是她喝過的杯子。一個年輕男人怎能經受得住這些?
莫雷爾喝了她的酒,她的酒是莫雷爾不喜歡的那種濃香型的酒;可莫雷爾愿意喝。因為這杯子是她用過的,杯沿上面有她的唇跡,莫雷爾喝著有種特別的感覺。
白金花一直看著莫雷爾喝完了杯中的酒,又給他倒上了一杯。莫雷爾接過來又喝了,并且很快就感覺到了酒勁,頭開始發暈了。
這時,他和她同時聽到了屋子外面的聲響。白金花對那個聲響很敏感,拔身就沖了出去。莫雷爾正沉醉在那種暈乎當中,反應就遲鈍了許多,但他從白金花沖出去的速度上,感覺到了這種聲音的嚴重性,也站起身跟了出來。
院子里的情形使他們倆都很難堪。莫雷爾的兒馬正趴在白金花的白母馬身后,忙乎著,并且發出很急躁地叫聲,像是什么事辦不成似的。白金花回頭看了莫雷爾一眼,說了句:這事可真是邪乎,都冬天了,咋會發生春天的事呢。莫雷爾頭暈乎乎地冒出一句:什么事才是春天應該發生的呢?白金花沒有回答莫雷爾,走過去在莫雷爾的兒馬肚子下面忙乎著幫了幾把,回頭對莫雷爾說,這下你的兒馬才好著了,光知道亂叫咋行呢。
莫雷爾不知道咋樣才叫好著了,就問白金花。她不答,卻把莫雷爾拉回房子里,勸莫雷爾繼續喝酒。莫雷爾偏要問。她望著莫雷爾,說,真想知道?莫雷爾說,真想知道!白金花的目光移開了,才說,那你多喝點酒,我就叫你弄明白。莫雷爾又喝了幾杯酒,頭更暈了,但他卻能清醒地一個勁催著白金花問“好著了”是什么意思。在莫雷爾的催促下,白金花起身過來就把莫雷爾像放一個褡褳似的放倒在地上,她伸手還要打開褡褳,亮出里面的東西。莫雷爾這才急了,想掙脫她的手,可他手上的勁已經被酒泡軟了,只好用嘴問她想干什么。白金花說,你不是要知道“好著嗎”,我這就讓你好著一回。說著,她在莫雷爾的身上摸了幾下,莫雷爾就像他的兒馬一樣發出了急躁的叫聲。白金花引導著莫雷爾,非常熟練地給他指出路口,但莫雷爾走不進去。白金花笑了笑,說,你像你的兒馬一樣還不太熟悉呢。說著,便幫著莫雷爾忙乎了起來。那一刻,白金花嘴里也發出了一種聲音,聽上去比莫雷爾的聲音還要急躁。
莫雷爾是第一次走進這個全新領域的,有點怯,戰戰兢兢的,但他還是堅持了下來,他的表現像個真正的男人。當時,莫雷爾還心想著,就白金花這樣輕佻的女人,為什么父親一直都搞不定?莫雷爾很想問一問白金花,可他到底還是忍住了。也許是父親在母親天長日久的責罵下,已經失去了作為一個男人的自信和勇氣,從而失去一個男人的本能?但他卻仍愿意頂著母親的責罵每年來幫白金花,是他用這種方式要在母親那里尋回一點男人的尊嚴嗎?但不管怎么說,在莫雷爾看來,父親的確是像母親說的那樣,窩囊到家了,就沖他莫雷爾輕而易舉地把白金花給征服了,就顯出他父親太不像個男人。
幸虧他不是父親那樣的男人。莫雷爾慶幸地想。
從白金花家里出來,莫雷爾的心里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像一個剛褪了皮的蛇似的,覺得什么都是嶄新的。殘陽的余輝投射到金黃色的草地上,又把草尖尖映紅了,枯草看起來疏疏朗朗,有了一種妖艷的媚態,就像白金花的臉。這一切的一切在此時的莫雷爾眼里,都呈現出奇異的光彩,簡直太美妙了。在這美妙的時刻,他興奮得不知怎樣表達,就策馬向草原深處奔去。
在天快要黑的時候,莫雷爾醉醺醺的腦海里浮現出了一個又一個景象,他的思維現在變得非常敏捷,他抖了——下韁繩,收住了狂奔的兒馬,調轉馬頭,望了望即將跌人山谷中的太陽,想著自己非得走到太陽的前面去。于是,他又打馬向回奔去。太陽越沉越低,一輪如烤餅一般蒼白的滿月已冷漠地掛在了藍藍的天上,等待著太陽隱退呢。已經看到村莊的輪廓了,烏鴉在村邊的那幾顆白楊樹上拼命地聒噪著。在清涼的空氣里,莫雷爾聞到了一縷晚餐的芳香。兒馬停止了狂奔,一顛一顛地小跑著,把背上的莫雷爾刺激得心尖一顫一顫的,他浮想聯翩,忍不住又想起剛才在白金花家的情景。他勒住馬,騎在馬背上卷了一支莫合煙,慢慢地抽著,一口一口地吐著煙,直到把冬天清涼的傍晚吐得有了零零碎碎的苦味。然后,莫雷爾把辛辣的煙霧和冬日恬靜的鄉村,連同自己家里的那些瑣瑣碎碎,一起深深地吸進了肚子里,細細地品味起來,莫雷爾覺得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這時候,他想著他還該做一件事,就是怎樣幫姐姐和姐夫盡快成親。當然,這一次,他不會和母親硬碰硬了,他得用些策略了。至于是什么策略,他還沒有想出來,但他堅信他會想出來的,因為他現在已經是一個經歷過女人的男人了。經歷過女人的男人,應該算是成熟的男人了吧。成熟的男人不是靠蠻力和犟脾氣辦事的,應該用腦子用計謀。
想到這里,莫雷爾把剛抽了一半的煙狠狠地扔到了地上,猛踢了一下兒馬的肚子,兒馬狂奔了起來,向村子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