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就走進了圖書館的大門,呆住了——在那個熟悉的位置上,一個背影是那樣熟悉的人已早早地靜靜地坐在那里看書,她那長長的發已不再飄著,一枚木制發夾將它們牢牢地夾在后腦上,形成一個美麗的發髻。
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廈大藝術學院組織的一次學生畫展上,我在她參展的一幅畫面前看呆了:幾株棕櫚樹下,一位美麗的少女在吹著一支長長的豎笛,一行大雁斜過天際。
第一次認真地看她是在系里組織的一個晚會上。她就像一只蝴蝶,在教室中間翩躚,唱起了包娜娜的那首《奉獻》。
我開始注意她的一切。聽說她很自負,愛表現自己,但確實很聰明。后來我發現她愛坐前排,這樣可以經常回過身來與后排的男生說話,惹得許多男生忍不住多看幾眼那張俏麗的臉。我覺得她的一回首、一顧盼,分明是想引起男同學的注意;再后來我發現自己非常想呆在她身邊。每次上公共課,我總是提早到教室搶坐第二排的位置,這樣可以仔細地看她,看她的一頭長發掛在桌前;在她回頭時,看她的如星的眼睛如月的臉。
那是一個滿是陽光的下午,我坐在教室里,她輕輕地走到我面前向我借課堂筆記。我真的有點不敢相信,我聞到了她身上散發出的淡淡清香,甚至可以感覺到她呼出的氣息。為了不讓她看出我的驚喜,我故意冷冷地把筆記遞給她。過了兩天,她將筆記還給了我。我便趁機向她借一本書,她說沒有那本書,但那天傍晚在圖書館里,她卻拿來了一本嶄新的書,顯然是她到書店買來的。其實我借書只是為了多兩次與她說話的借口。在還書的那天,我無意間看到她在書的最后一頁抄著一首席慕蓉的詩:
一直在盼望著一段美麗的愛。
所以我毫不猶疑地將你舍棄
流浪的途中我不斷尋覓
卻沒料到回首之時
年輕的你從未稍離
我心怦然,忍不住在她抄寫的詩的下面又抄了一段席慕蓉的《悟》:
那么我今天的經歷
又有些什么不同
曾讓我那樣流淚的愛情
在回首時也不過
恍如一夢
她一走進教室,我頭也沒有抬就把書遞給她。心中忐忑不安地在想她會不會發現我寫的字。并想如果她一下子發現了就說明席慕蓉的詩是她故意抄給我看的。沒想到她一邊走一邊就將我抄的詩讀了出來。整整3堂課,我坐在位置上一動都沒有動,羞愧難當,覺得全教室的同學都在看我的笑話。
我在心里發誓,以后再不理她,再不這樣自輕自辱。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總找后排的位置坐。一次,后面的位置坐滿了,只好又坐到第二排,沒想到前面坐的就是她。她半轉過身,用手遮住嘴巴對我說:“聽說了嗎,鄧麗君死了,她唱的歌你喜歡嗎?有機會我唱一首給你聽,好不好?”那姿勢、那神態、那語氣,讓我徹底地原諒了她。她回過頭去,頭發灑了一些在我桌子上。我的心亂極了。
她愛去圖書館,我也就天天跑圖書館。我開始了和她在圖書館的“約會”。每天晚上,我們都一起在圖書館里看書,一起交流,有時我們甚至可以用眼神傳遞信息,感覺這個世界只有我和她存在。有時候,她沒有來,整個晚上我都在想她在哪里,在干什么。我知道自己可能有些走火入魔了。靜靜的一個人的時候,我設想了這樣下去的結果,我知道她是優秀的,而且據說她還是泉州一位富賈的千金。而我,偏僻山村的農民子弟……我開始嘗試著逃避。我換了一個地方看書,想試一下自己的意志力。
但不到10天,我的腳步不自覺地又移到了圖書館,我發現我慣坐的位置前面坐的就是她。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和她打招呼。猶豫了半天,我還是悄悄地坐在她后面,靜靜地坐著。她的長發在電風扇的吹拂下慢慢地飄了起來,那種名貴洗發露的清香飄過來,讓我暈眩。她把書一頁一頁地快速翻過去,最后,她合上了書本,站起身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走了。緩慢的腳步一聲一聲地踏在我的心上,我想叫住她,卻又想不出該講些什么。腳步聲出了圖書館就變成了跑步的聲音,愈去愈遠。
那是一個周日的晚上,我在圖書館坐立不安地待了兩個半小時,始終沒有見到她。等圖書館打鈴了,我知道她不會來了,怏怏地離開圖書館回宿舍。路上,卻看見她坐在一個長得非常帥的男孩的自行車后座上,長發在我旁邊緩緩地飄過,她的眼睛似乎只是無意間瞥了我一眼,就轉向其他地方了。
整個晚上我都在想那男孩是誰。男朋友?哥哥?同學?這么晚了他們去哪里?思之不及,輾轉反側。
第二天有一堂文論課,她也選修了。下了課,大家都往操場上跑。突然,她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問了我一個課堂上的問題。我驚愕地不知說什么好,眼前閃過的是昨晚她和那男孩子在我身邊飄過的鏡頭。剎那間,我感到了心里一種叫作自卑的東西在慢慢變硬。剛好,班上的一個女生從旁邊走過,我叫住了那個女生,和那女生說著話,從她面前逃開了。
轉眼已經到了實習期。我在廈門的一個機關實習,日子特別的清閑。晚上的時間便和幾個同學去了一家印刷廠打工。干了10來天,賺了一百多元錢,同學們都建議去撮一頓,因為不久就要天各一方了。拿著錢,我眼前浮現的卻是她的長發,突發奇想地決定用這些錢給她做一個發夾。于是我買了兩把刻刀,幾張紗布,一小罐油漆,到裝飾材料店買了一片棕櫚木塊,花了110元錢。用了兩日兩夜,我刻了一個發夾,抹上了油漆,然后再用剩下的錢買了個發夾,拆下其中的金屬夾子,鎖在了木發夾上,一個精致的小發夾便做成了。我自已也奇怪竟有這等手藝,如果當個雕刻家一定會有不小的成就。
手里撫摸著這枚小小的發夾,我想象著它在她飄飄的長發里成了一只翩翩飛舞的蝴蝶。想了老半天卻不知如何送給她。我到學校打聽,才知道她到泉州的一家報社實習去了,我向同學借了100元錢,剛好夠來回泉州的路費,起了個大早,乘了半天的車來到泉州,跑到她實習的地方,卻得知她外出采訪去了。我便把發夾放在一個女編輯處,再花了10分鐘時間才交代清楚,臨走前又千叮嚀萬囑咐地請她千萬別送錯人。
一天下來,我滴水未沾,回來后便倒下了。隨后的幾天,我都在惴惴不安地想她是否會知道是誰送的,如果知道,反應會是怎樣。心中又矛盾起來,盼著她不要知道的好。
但是最后她什么反應也沒有,似乎沒有這回事,我心里又特別難受。我又去印刷廠打工,好賺錢還給同學。
日子很快就過去了,一轉眼我們就畢業了。畢業前,系里組織了一個告別晚會,直到晚會快結束時,她才匆匆地趕來,她獨唱了一首叫《初次嘗到寂寞》,似乎不是流行歌曲,更沒聽過。她唱歌的時候,眼睛老是往我這兒瞟,而我卻和同學斗起酒來。
許多同學都結伴游玩,而我想早點回家。我獨自一人在火車站候車,火車站廣場邊有一家唱片店,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問老板有沒有《初次嘗到寂寞》這首歌,老板說流行歌曲里絕對沒有,可以在舊唱片里找找看。舊唱片被扔在一個紙箱里,滿是灰塵,但在火車快要開的那一刻,我終于找到了。這首歌竟然是鄧麗君唱的,我的神經被扎了一下,按照同學錄上她的家庭電話打過去,對方說她在廈門找了家新聞單位,但具體哪家還不知道。我跑回學校,才知道她是在我走后才離開學校的。
離開廈門,我用口袋里僅剩的錢買了一本電話號碼簿。回到家鄉不久,我開始往廈門的每一家新聞單位打電話。打了近50個電話后終于查到了聘她的那家報社,又查到了她的宿舍電話。猶豫了好幾天,打了一個電話,接電話的人說她出去了。后來又打了一次,她居然就在電話機旁邊。聽著她那邊:“喂!您好……我正聽著呢,請講話?”我突然感到不知該對她說什么好,幾十天來,為了這個電話我心神不定,但打通了卻不知自己為什么打電話給她。也許,她正在等她男朋友的電話,也許我們之間比一般的同學還陌生,也許連我的名字她都想不起來了?我甚至可以聽到她在電話那邊的呼吸聲,就像第一次她找我借筆記本……在我的猶疑中,那一陣一陣的氣息已越來越遠……我掛斷了電話。
慢慢地,我有了女朋友,她溫順得像只小兔子,我說結婚便結婚,我說要孩子便要孩子,曾經飛揚的青春和激情隨著時光逝去,世俗的榮辱很快淹沒了我的生活。只是,每每拿起那兩把銹跡斑駁的刻刀,心還是像被刀刺著了,很痛,痛得掉下淚來。常常就幻想著如果時間可以倒流,真想回到校園的時光,一切重新再來。
惟一想的,就是想問問她,她是否喜歡過自己。
果然就有這么一天。10年后的一天,同學聚會,第一站便是在學校的圖書館門前集合。
滿是陽光的下午,校園里的那些往日時光歷歷在目,我回到了過去,腳步輕快得就如天邊的那朵云。
我很快就走進了圖書館的大門,呆住了——在那個熟悉的位置上,一個背影是那樣熟悉的人已早早地靜靜地坐在那里看書,她那長長的發已不再飄著,一枚木制發夾將它們牢牢地夾在后腦上,形成一個美麗的發髻。
在我手里撫摸過無數次的,在我的心里撫摸過無數次的,就是那枚發夾。
我逃開了。我跑出了校門。我一下子淹沒在街市里。我聽到街邊的一家音像店里音響震耳欲聾,劉若英的聲音在唱:“后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后來/終于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