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教師（中篇小說）

小說寫了幾個鄉村教師：愛講“你挨球的”賀老師；當過偵察兵的總務主任王二清；教了一輩子體育且愛種菊花的金體育；自愿申請到農村教了28年書，因妻子有病想調回縣城的吳老師。事雖然平凡，雖然小，但是讀來卻令人感動和感慨。

“活寶”軼事

當地有些罵人的土話，如果出自他的口，就變成了善意。

“你挨球的……”這是賀寶老師經常愛講的一句口頭禪。比如：熟人見面，他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挨球的，好長時間沒見了……”說完哈哈一笑，兩眼瞇成一條縫！一副彌勒佛的樣子，遞過一尺長的旱煙袋說：“抽煙！抽煙!”樸實無華的親情似乎全包含在他的口頭禪里邊了。

“你挨球的”是當地人流行的一句口語，近乎于國罵“他媽的”之意。在農村歪嘴溝小學教學的賀老師，也曾不止一次被校長開玩笑勸過：“你是當老師的，說話要注意影響?！辟R說：“習慣了，沒辦法改。”并解釋：魯迅有一篇雜文叫《論”他媽的！“》，說這是中國的“國粹”。外國人聽不懂，日本人翻譯過去后是：“你的媽是我的母狗?！钡聡朔g過去竟成了：“我使用了你的媽?！倍谥袊袝r則可表示“我的親愛的”意思；又說：“這話我講了一輩子，都成了老漢了，改不了！”

那次校長得病住院，老師們都去看望，問寒問暖，賀說：“你挨球的，要好好養??！”校長笑著說：“你個‘活寶’，看望我反而將我罵了!”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從此人們見面后不再稱呼他賀老師，慢慢將稱呼變成了“活寶”。

賀老師當屬學校年齡最大，資歷最老的教師。德高望重，是大家公認的，雖已辦了退休手續，但作為“把關”的老教師，仍教小學畢業班語文，屬第二次返聘。用他開玩笑的話說，“小車不倒只管推，這叫‘二進宮’?！闭撈鹚慕洑v，頗有些不凡。人們每當提起他當年自愿不當校長當教師時，他總是說：“不后悔，不后悔！我再后悔我是挨球的。”

50年代初，土改時已是一名共產黨員的賀寶，由于在舊社會讀過“私塾”而有點文化，后被任命為當地農村小學校長，一干就是近20年。60年代初學校曾取得過輝煌，后被樹立為全國農村辦學先進典型。這與他的功勞是分不開的。因此，他先后被評為優秀黨員，模范校長，先進個人，是當地的名人。然而，后來的一件事改變了他的命運。

那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全國教育系統受到干擾，因外省有一學校學生在校外出事死亡，本與學校及老師沒有直接責任，而校長、老師都相繼被判刑勞改。此事通報全國后，賀說：“沒想到當個校長還有這么多事，看來還是不當校長好！”

那時，他身為一校之長，正巧，所在學校因一小學生不遵守紀律，受到老師批評，回家后遭到家長毒打而跳井自殺，引起了當地政府教育、公安部門的關注，并立案調查。賀被隔離審查，半年多的調查落實，最后盡管結論是此事與學校無直接關系，但賀又上任校長后，寫了不當校長的辭職報告。上級主管部門一再做工作、任命、提升，但他最后回答的話是：“無官一身輕，那個挨球的愿意再當校長。”上級無奈，也就順其自然，重新任命了新校長。此后，他便一心用在教學上，學習拼音，研究教學，鉆研教材教法。不惑之年居然取得了中師學歷，以校為家，吃住在校，一心撲在學生身上。功夫不負有心人，學生的考核成績連續多年在當地名列前茅，甚至幾次獨占鰲頭，取得全縣第一。此后被學校公認為畢業班的“把關”骨干教師，在教師隊伍中又成了“名人”。

花開花落，冬去春來，歲月不饒人，二十多年過去了，教了多半輩子學的他，如今不僅門牙已掉狗竇大開，而且得了老年人常見的見風流淚，說話時間長了愛流鼻涕的毛病。唯一沒改變的，仍是那個年代已久一尺多長的旱煙袋和經常戴的老花鏡。

“你爸你媽辛辛苦苦種地供你上學，你咋對得起你爸你媽?”他對上課搗亂的學生說。

“你不好好讀書，看你將來長大了怎么辦?”對學習不好的學生這樣講。

“我娃好好學，將來考個大學！”對成績好的學生這樣鼓勵。

……

他給學生上課，從不打罵學生，更不體罰學生，總是耐心地諄諄教導。雖沒有為黨，為國爭光的豪言壯語，卻也收效甚大。學生們往往在這種實在的語言感召下，有所轉變。老師們都說：“咱們的‘活寶’對學生有一種凝聚力，學生都愛聽他的話。”

由于老眼昏花，曾鬧過笑話。有次他在課堂上給學生講《上甘嶺》一文時，時間一長，見風流淚的毛病又犯了，便順手從褲子口袋抽出手帕擦眼淚，引起全班學生哄堂大笑。自以為課堂效果極佳，得到同學們的贊賞，又使勁擦了一下即將流出的鼻涕，卻聞到味道不對，一看才發覺不是手帕，而是一只換下來未洗的臭襪子，學生大笑不止。他不惱，不尷尬，反而自己也笑著說：“人一老眼就花，錯拿襪子把嘴擦。同學們都別笑，老師以后就改掉?！?/p>

課后，一些調皮學生編成順口溜，背后在學生中到處唱，就連女孩子跳皮筋時也成了兒歌：

賀老師像個娃，經常眼淚就流下。

賀老師像孩子，說話多了流鼻子。

賀老師眼睛花，拿著襪子把嘴擦。

……

有的老師將此事告訴了他，“這些挨球的娃!”他說完，反而哈哈一笑。

農村房子潮濕，尤其秋冬，太陽一出來便有將被褥在外邊繩子上曬一曬的習慣。有次他曬的褥子上濕了一大片，畫成了“地圖”。卻又在褥子旁繩子上掛了個口朝下未塞蓋的暖水瓶，并貼上白紙條，工整地寫下———水是從這里流出來的。下課后被學生圍成一圈看熱鬧，“賀老師尿床了！賀老師尿床了!”一個學生喊。被賀聽后說：“去去去！只有你們小孩尿床，大人怎么會尿床！”似乎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不知是真是假，老師們私下議論：“人老了，夾不住尿了?！?/p>

當年當校長時不善言辭的賀老師，當教師后卻性格變得很開朗了。能說會道不乏幽默。那年當地給了一個出席省級模范教師名額，大家一致選了他，但經縣教育局上報時，卻換成了縣長的老婆，老師們替他不平，他卻說：“沒啥！沒啥!這就叫啞巴吃虧！”“啞巴吃虧!啥意思?”一個年輕老師向。賀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便說了一個笑話：我們村里最近發生了一件事，夏收時，一個婆娘勞累了一天，晚上天氣又熱，脫光了衣服平展展地躺在家里床上涼席上睡得很死。半夜時一個小偷從窗子鉆進來行竊，月光從窗子照進，看到婆娘一絲不掛，兩個奶頭山高高挺立，不禁動了欲火，忘了偷東西，便脫了衣服趴在身上動作起來，婆娘竟全然不知。當干到興奮時，婆娘朦朧中以為是自己男人，雙手將小偷摟得更緊，而當手逐漸摸到身上小偷的頭時，卻是一個“光葫蘆”，猛想不對！自己男人留著頭發，外出打工至今未歸，便急忙掙扎著大聲驚問：“你是誰?”小偷一驚，從婆娘身上爬下提褲跳窗跑了。婆娘竟看不清那人是誰!用手一摸下體，已濕乎乎一片，才知吃了大虧。第二天早上，便站在村里十字路口破口大罵：“誰把我日了，我日他媽……”當賀不動聲色講到這里，“撲哧”幾聲，讓一些人笑得捂著肚子流出了眼淚，就連一向嚴肅的校長也忍俊不禁地說：“你這個‘活寶’，挨球的……”

賀不僅學教得好，而且也是學校的“活寶”。老師們誰家有困難，誰家吵架，誰家有事……都愿意找他幫忙，他也一副熱心腸。就是沒事，大家也愿意找他聊聊，從他那里能得到一些樂事、趣事，他是大家公認的好人。就連學校有難事解決不了，只要他去辦，總能解決。

那次，學校里一臺彩電被盜，案子報到鄉政府后，便派鄉公安員來校破案。該公安有個毛病，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來校多次，不僅案子未破，卻讓學?；藥装僭哉堎M用。校長實感為難，又得罪不起，便找來賀說：“再這樣吃下去，用的錢都可以買一臺彩電了!”“公安再來時，你把我叫上保證能解決。”賀說。校長懷疑地說：“你能行?”賀說：“保證能行!”那天公安員又來校時，校長便叫上賀一起陪同吃飯。八個菜，一個湯，一瓶西鳳酒。酒至半酣，校長敬公安酒時問：“這案能破？”公安說：“能破，但得要時間?！惫部葱ｉL和賀一直不喝，就說：“你們不喝，光我喝，不熱鬧，咱們劃拳!”賀說：“劃拳不會，出酒令講笑話，如果誰講的笑話，沒讓別人笑，就罰酒，誰笑也罰一杯！”輪到賀講了，他給公安講：我們村里也有一個和你一樣的公安人員，娶了個媳婦住在家里，家里只有一個老父親，在農村做飯的鍋都連著炕，為了冬天炕熱取暖，屋內一墻之隔都有個窯窩(小窗)，為了將飯通過窯窩送進去方便。因公安人員經常在外辦案，晚上有時不能回家，家里就只剩下媳婦和老父親。有次媳婦給公安告狀說：“你爸老不正經，你不在家時經常半夜將下體塞進窯窩晃動?！薄澳愫f八道，我爸不是那種人。”公安不信地說。“不信你可觀察觀察，看我是不是說的假話！”媳婦講。公安看媳婦說時流了淚，決心試探一下，以辨真偽。

“我今天有重要任務，出去破案，晚上不能回來了。”公安對父親講，父親教導說：“去吧!好好破案，再立新功，破不了案就不要回來。”誰知，天黑后，趁父親不在，便溜回媳婦房里，守株待兔，觀察動靜。到了半夜，果然如媳婦所說，窯窩里有了響動，月光下，看到那玩意弄破窗紙塞過來晃動。該公安一怒之下，上前伸手去抓，沒想到被父親發覺后又縮了回去，抓了個空。第二天早，天還沒亮，父親便在院子里破口大罵公安兒子：“說起你還是個公安人員，你連個球都抓不住，還能破案。”

賀老師講到這里：“撲哧”幾聲，校長和公安酒飯噴口而出，“該罰!該罰！”賀說。公安只好端起酒杯，一口而飲，并抓起一只雞腿在嘴里狼吞虎咽。校長被罰后，連稱：“講得好！講得好！你個挨球的。”事后，彩電丟失案雖仍一直未破，但該公安人員就再也不見來了，畢竟為學校節約了一筆招待費用。校長在教師會上表揚了賀老師，最后說：“看來，姜還是老的辣?！?/p>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讓賀老師引以自豪的還是他近50年來教書育人的經歷。走出這塊黃土地的學生遍布全國各地，有的甚至去了國外，有的當了市長、局長、廠長、教授、作家、教師，還有一位將軍。沒有走出這塊黃土地的，或在家務農，或成為專業戶、大款、老板……用他教育學生的話講：“你爸，你媽都是我的學生……”

一天，學校正在開全校老師會，郵遞員送來報刊、信件，其中一信件是賀老師的，當他打開信看完后，竟老淚縱橫。老師們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校長接過信給大家念道：離家快50年了，每當想起我在小學當您的學生時，您的音容笑貌不敢忘懷，您是我最尊敬的老師……落款是×××部隊軍長。大家知道，這是位將軍的信。老師們明白，這是愛心的回報，對這位教了一輩子書的老先生來說，是最大的寬慰了。

那年教師節前一天上午，他在課堂上給孩子們上《最后一課》一文時，突然心臟病復發，摔倒在三尺講臺上。當師生們將他抬離教室準備送醫院時，只聽見他斷斷續續說：“不要影響孩子們……上課……”這是他留給世人心中的最后一句話。

賀寶老師的病逝，引起了全校師生的悲哀。在學校整理他的遺物時，兩件事情更讓老師們感動———一是他的共產黨員黨證，保存得很新，黨費交至本月，并用紅綢做的黨旗包著；二是一本記賬本，多年來給“希望工程”捐款合計13200元，最后一次是給南方洪水受災失學兒童捐款1000元，這些匯款單據是用紅綢做的國旗包著。雖然兩面紅綢做的旗很小，但大家明白：這就是賀老師的人生。

他的遺體是三天后按當地風俗土葬的，雖事先未通知，但聞訊趕來告別的人卻絡繹不絕。下葬時，一位六年級學生泣不成聲：“我們離不開賀爺爺！”讓人不由潸然淚下。

清明時，人們再到他的墓地悼念時，這里的花圈已堆成一座小山。其中除了有家人、親友外，還有村民、縣長、經理、教師、作家、教授……但印象最深的是那位曾經給賀老師寫信的將軍，專程送了花圈。

幾年之后，人們再次看到他的墳墓時，這里已經成了一座“綠墓”。幾棵松柏在風中高高地聳立。

總務主任

老師姓王，名二清。

嚴格講只當了一年教師，后升為總務主任。好在人們對學校人員的習慣稱呼為“×老師”，所以總務主任王二清也劃入教師之列。不熟悉的人見面后，總是尊稱“王老師”，熟悉的人見面開玩笑戲稱“二球主任”。王二清也習慣成自然，不但哈哈一笑，默默認可，甚至也顯得為之驕傲。二十幾年前，當歪嘴溝鄉中心小學普及義務教育，班級增加時，因教師缺，又無合適人選，剛從部隊當了三年兵復員后在農村無事可干的王二清根紅苗正，便被推選以民辦身份聘為小學教師。雖是復員軍人，又是黨員，但文化程度卻只有小學畢業，對于教學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好在他有著在部隊的優良傳統：雷歷風行，敢說敢干。本來是個優點，卻在以后的教學中鬧出了很多趣聞。他教的語文課，孩子們尤其愛聽。雖不規范，卻也幽默。略舉一二。

比如有次上語文課前，他給孩子們說了一個謎語讓大家猜：

手拿秘密文件，

腳踩黃河兩岸。

前邊是機關槍，

后邊在扔炸彈。

一個學生說：“是發電報!”他說：“不對！”又一個學生說：“是特務搞破壞！”他說：“不對！”學生們都猜不出，他就講：“大家想想，手上拿的是衛生紙，是不是秘密文件?兩腳蹲在茅坑上邊，是不是腳踩‘黃河’兩岸?前邊小便是機關槍，后邊大便是扔炸彈。今天我教的生字是‘便’字，是大便的便字，這個謎底就是‘人在大便’，大家想想，對不對?”“哄”一陣笑聲，課堂上亂成一鍋粥，但孩子們將這個“便”字從此記牢了。

在一次給學生講解一句成語后，他卻受到了批評。事情是這樣的：不知是自己編的還是從農村老百姓那里聽的，上課前又給學生說了一個謎語：

一個軟來一個硬，

軟的能把硬的弄。

姑娘十八弄一下，

老婆七十幾下弄。

很小的學生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猜不出來，就問：“老師，你說是啥?”他說：“這就是我今天給大家講課本上要學的成語‘穿針引線’?！笨春⒆觽兟牪欢?，就說：“線是軟的，針是硬的，年輕姑娘眼睛好，一下子就穿過去了，而七十歲老奶奶眼花，幾下才能將線穿進針眼里，你們說對不對?”“對！”學生們齊聲呼叫。但課后孩子們當作順口溜，到處亂唱，被校長聽到后追究到他。因此王受到批評，但他卻辯解說：“如果考試有這成語，我的學生保證都會?！?/p>

更為可笑的是有時不分場合，不分對象信口開河。有次課后，他和幾位教師正在操場邊閑聊，一小學生不知從哪里聽到“愛情”二字不懂，就問他：“王老師，愛情是什么意思?”他聽后一愣，想了一會，可能怕學生聽不懂，或者他講不出更深的含義，就說：“愛情?愛情就是你爸和你媽睡覺，才有了你！”讓一些老師捧腹大笑。學生走后，老師們才說：“你真是個二球，哪有這樣給學生解釋的?”“這樣解釋娃能聽懂?！彼f得竟然自我感覺良好?！岸颉钡耐馓柋愕谝淮卧诶蠋焸冎虚g傳開了。

王二清教不了學，但走進教師隊伍，后又被委任為歪嘴溝小學總務主任，卻是得益于一次機遇。

那次，上級教育部門并未預先通知，突然來校檢查教學工作，正好選擇了要聽他的語文課。校領導也無奈，捏著一把汗，王雖水平差，但畢竟當了幾年兵，見過世面，毫不怯堂。由于事先未備課，當他在課堂上給學生念到“三五九旅八路軍戰士拿著鍬去干活”這一句時，“鍬”字卻不認識了，心想，中國字有時念一半，聽起來一樣，于是大聲給同學們朗讀：“三五九旅八路軍戰士拿著‘秋’（諧音：球)去干活。”話剛落音，引起課堂上學生們的哄堂大笑。自以為朗讀得生動，課堂有了效果，于是又大聲朗讀了一遍：‘三五九旅八路軍戰士拿著‘秋’去干活了……”自己還未察覺，以為此課講得頗生動而有水平。

此事以后被作為教育界的一個典型笑話流傳甚廣。據說當時檢查聽課人員將此事匯報到縣教育局，局長親自批示：“此人不宜教學生。”

課堂教學“別字”事件，有損學校聲譽及教師形象，他不僅受到了批評，而且學校根據教育局長批示，通知他被解聘。就在離校那天，一件意外事件改變了他的命運。

那時陰雨連綿，由祠廟改成的校舍，年久失修，屬于危房，當他辦完離校手續，走至一教室旁時，學生正在上課。突然聽到教室里發出“咯吱”一聲巨響，從教室門朝里一望，房上的梁檁已經斷裂，墻也裂縫，逐漸傾斜，正好慢慢將教室門框壓得變形，正上課的女老師慌了。孩子們的哭叫聲，亂成一團。正當緊要關頭，只見他臨危不懼，沖上前用肩膀撐著門框，讓全班學生一個個跑出了教室，自己最后離開，避免了一場惡性事故的發生。

此英雄壯舉，引起了家長們的聯名上書，感謝孩子的救命恩人。贈送他的一面錦旗上寫著：“教師的楷模，光榮的形象”，至今還掛在他家最顯眼的客廳中央墻上。此事為教師爭了光，當地因出了個英雄人物而感到光榮，縣長、書記、教育局長專程慰問看望了他。省報以《用生命保護了學生》為題進行報道，樹他為模范，號召大家學習這種舍己救人的精神。為了表彰他，上級有關部門特批了一個“民轉公”的招干指標。從此，王二清才正式踏進教師隊伍，成為公辦教師中的一員，又根據王的具體情況晉升為學?？倓罩魅?，屬校委會領導班子成員。

農村小學的總務主任，老師們俗稱“管后勤”，大小也是重要角色。大至發工資、收學費、管福利，購物；小至掃地、發本子、領粉筆……俗話講：新官上任三把火，在上任后的一次教師會上，他說：“我也決心干出點名堂來?！鳖^一件事就是抓“安全治校”。

農村學校大都是以解放前修建的寺院改為校舍，起名什么娘娘廟、夫子廟、龍王廟……由于這個鄉是歪嘴溝鄉，小學便被稱為歪嘴溝中心小學。雖為學校，但年久失修，殘垣斷壁，且又與路邊相通，免不了社會閑雜人員進入，影響學校正常教學秩序。尤其一些地痞無賴不時來校干擾，又得罪不起，長期成為學校頭痛之事，又無法解決。在一次教師會上又討論此事時，老師們還想不出具體辦法。當時只有他響亮地宣布：“我就不信治不了！”

那時，學校分進了一位女知青任教，由于是城里人，此地無依無靠，且又長得很漂亮，校外一些人無形中投來異樣的目光。鄰村有一地痞流氓，外號叫“不敢惹”，得知女知青來校任教不久，便三天兩頭找借口來校騷擾，經常在校內到處亂竄，影響學生上課。有次又在女教師所帶班教室門口吹口哨，被王二清碰見出面制止：“學生正在上課，你不要在這里胡鬧！”

“你是干什么的!”那無賴說。并不將他放在眼里。

“我是學校老師！”王答。

“你狗日的少管閑事！”那無賴毫不講理。

“你少罵人，這事我管定了！”王說。

“罵了你，又能怎樣！”那無賴說。

……

吵聲不斷，無賴“不敢惹”五大三粗，且又有點少林武功，自恃還未遇到過對手。“你活得不耐煩了！”無賴順手拾起地上的半截磚，朝他打來。王竟然不躲不閃，單手空中接住，并向無賴下體打去，只聽“哎呀”一聲慘叫，正中無賴陽具，痛得“不敢惹”在地上打起滾來，后被人扶出校門時，留下一句話：“咱們走著瞧!”

“你再來，我將你的老二打掉。”王答。

事后，一些老師為他擔心，并提醒：“你平時要小心防范為好?！薄拔易杂修k法。”他說。

果然不出所料，三天后傍晚，乘他在看護學校之際，十幾個人在無賴“不敢惹”的率領下，手持木棍，進校后圍在他們宿舍門前挑釁：“滾出來！滾出來！”一片嚎叫。

王二清開門瞬間，一根木棍朝他打來，只見他不慌不忙，躲過木棍，一個“黑虎掏心”，一拳正打中對方心口，只聽“撲通”一聲，對方倒地退出三丈遠。他便順手拿起門前的蜂窩煤向目標扔去，打一個倒一個，無人近身，并朝門內喊了聲：“虎子！上！”直指無賴“不敢惹”。“虎子”直奔“不敢惹”，一口咬住了無賴的下體，痛得“不敢惹”在地上直打滾，鬼哭狼嚎，“媽呀！媽呀！”直叫親娘，直到王叫住“虎子”，“虎子”才松了口。

原來，“虎子”是他在家養的一條訓練有素的“德國黑貝”純種狗。那時還沒有不允許私人養狗一說，更何況是在農村。這是他剛從部隊復員后，從公安局一位戰友那里要的。這時老師們才想起：王老師在部隊曾是偵察兵，不但投彈準確無誤，而且也是有名的“訓犬狀元”。無怪乎投蜂窩煤“彈無虛發”，而且，養狗也“訓犬有方”。

此事后經派出所處理，無賴“不敢惹”被“虎子”咬掉了半截陽具，住院幾個月；雖保住了性命，但屬“擾亂學校治安，責任自負”，自然倒霉。而王的“德國黑貝”虎子也被派出所繳公。那時，校長到派出所去接王回校時，聽所長對他講：“你真是個二球，萬一咬死人，事件就鬧大了！”

“我的狗是經過訓練的，指哪咬哪。本來叫‘虎子上’，用手指的是無賴的尻子，誰知他一轉身，就咬著‘老二’了，幸虧還給他留了半截！”王回答。

事后，“王二球”的名字就叫得更響了，一些常到學校惹事的人，一聽“王二球”在校，也就收斂得不敢去了。此后，學校確實平安多了。

王二清讓人們關注的另一個問題是他的婚姻大事。他雖相貌平平，畢竟走南闖北，當過兵，見過世面，又是“舍己救人的英雄”人物，又身為學?？倓罩魅巍啄陙?，雖經別人介紹不少，但他的標準是———沒有工作的不要，不漂亮的不要，年齡不合適的不要……這樣就拖到了三十多歲，在當地農村已屬“老大男”了，用他的話講：“不是我看不上別人，就是別人看不上我?！?/p>

事出湊巧，那時鄉上另外一小學正好從外地調來一女教師，因其夫在外，第三者插足而離異多年，已三十掛零，仍孤身一人。該校老校長忽然想到了王，便驅車幾十里，給他說媒。老校長見到王閑聊片刻后，問他：

“怎么樣?老婆找上沒有?”

“都三十多了，誰跟?”王說。

“想給你說一個，你的條件是啥?”老校長關切地問。

“條件只有三個。”王答。

“哪三個?”老校長問。

“第一個只要是人，第二個只要是活人，第三個只要是女人?！蓖跽f得信口開河，讓老校長啞然失笑，“你個王二球，還是老毛?。　崩闲ｉL笑畢說完，話入正題，才將女方情況給他作了介紹。

“接觸，接觸!”王答應。

過后，在老校長的撮合下，他們幾經見面，也是有緣，二人便有了來往，似乎一見鐘情。那時還沒有實行雙休日，每當星期六下午，他便不顧疲勞，騎自行車不遠幾十里，來到鄉里另一所小學與女教師相聚，星期一早上天還不亮便騎車返回歪嘴溝小學，很快已發展到未婚同居。那個年代，自然引起了人們的非議。

老校長找王，對他說：“趕快將結婚證一領，就合法了！”

“不急！”王說。

“別到時候變了心?”老校長開玩笑說。

王說：“女人嘛!拔了蘿卜有坑在!”他的玩笑讓老校長忍俊不禁。

話雖如此，但幾天后雙方便領了結婚證，在舉辦婚禮的酒宴上，趁新娘不在他身邊時，同事們問他：“對新娘的感覺如何?”

他舉起酒杯說；“像這二鍋頭酒一樣，經濟實惠有滋有味！”引起眾人一陣哄笑。

冬去春來，花開花落，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早已提升為歪嘴溝小學校長的王二清已六十掛零，正在辦理退休手續，逢人便講：“還是當教師好！你看我在教育上干了一輩子，退休后，還工資照拿?！备械焦鈽s而自豪。每當熟人提起他當年的趣事，他總是呵呵一笑，說：“好漢不提當年勇！好漢不提當年勇！”

金體育

老師姓金，名鳳香。這名字叫了多半輩子，如今已是65歲的人了。僅看姓名，你會以為一定是個女人，其實卻是個長年四季嘴上叼著一尺多長旱煙袋的老頭。臉上溝溝壑壑，縱橫交錯，額頭上的幾條皺紋，尤其在笑時，便會留下深深的幾道溝來。“板寸”似的平頭，已是滿頭銀發了。抽上一口煙時，兩腮便會塌陷下去，露出兩個洞，當煙霧吐出后，兩眼便會燃起火苗似的亮光。年輕時，有次鄉上搞計劃生育動員婦女結扎，辦事人員可能看到名字，以為姓別寫錯了，竟給他下了個去醫院做輸卵管結扎手術的通知。他拿著通知說：“這簡直是胡鬧，連公母都分不清。”讓人哭笑不得。人們說：“你也將名字改一改?！彼麉s說：“父母給起的名字，哪能隨便說改就改的?！彼赃@姓名一直延續至今。

不了解他的人，初次見面，看他一身打扮，總以為他是個農民，認識他的人見面后總是親切地稱他金老師。其實他是在農村中學教了近40年學的體育老師。如今已65歲了，雖早已辦了退休手續，但仍然帶著中學初二年級六個班的體育。學校每月給他補助150元，決不是金老師看上這點錢，而是學校實在找不到能上體育課的老師。所以退休后一直干到現在。要說金老師干體育教學，已有39年了，而實際教齡卻只有17年，為什么?金老師自己常對人說：“他媽的×!生不逢時!”可能是天性所使，從小金老師在農村爬高上樹很有名氣，1959年初中畢業后，因身體靈活，便被省上一所體育學院中師班看中，加之又有培養體操的特長條件和立志將來當一名體育教師的愿望，便被體院錄取。直到1962年畢業，正當他要大展宏圖之際，誰知那時因國家經濟調整，趕上了不安排工作“下放”的政策。回農村后，因鄉里初中缺體育教師，便被以“民辦”身份錄用，這一干就是20多年，直到1984年國家下了對這一批“下放”人員重新錄用安排工作時，他才被安排參加了工作。這時他已是快50歲的人了，這才成了公辦教師。盡管當時工齡短，職稱低，工資少，談起此事時，他還是高興地對人講：“我這是枯木逢春。”他當時為此作了一首詩以述懷：“四十年弱苗苦巖生，曲曲彎彎長根藤。五十年后重開花，秋后落葉微帶紅?！?/p>

長年的體育工作，風里來雨里去又十幾年過去了，如今的金老師已是滿頭銀發。他又患上了風濕性關節炎，每當氣候稍有變化時，走起路來一條腿只能半拖半抬。當時，他辦理退休手續時，只是中教二級初級職稱，工資還不如新分配來的大學生高。一些為他鳴不平的老師讓他去找上級，他總是說：“把虧吃得不像啥了，狗日的沒人管！”

農村學校缺體育老師，學校正常教學又離不開體育教師，當金老師辦理了退休手續后，校長又找到他說：“能不能繼續干，也發揮發揮余熱？”金說：“只要需要就干，咱也當一當夕陽紅。”二話沒說，就一直干到現在。清晨有著他叫早操的聲音，操場上常年有他為學生上課的身影。畢竟年齡不饒人，難免不是腰酸就是腿痛，有時再有點其他小毛病。有次一位教語文的老師開玩笑地對他講：“看到你在操場給學生作示范動作，我突然想起了一句成語叫‘垂死掙扎’?！苯鹫f：“到底不如當年了，沒辦法，誰叫咱是吃這碗飯的?！?/p>

有次上級教育部門來校檢查教學工作，要看觀摩課時，誰知正好抽到了他帶的一堂體育課，按課堂進度教案正好是需要對學生進行體育教學中的“俯臥撐”動作，他先是給同學們講解，再給學生作示范。“一個———二個———三個———四個———”學生為他數數叫好，但到第10個他撐起時，竟然夾不住當眾放了一個響屁，“噗”的一聲，惹得學生們哄堂大笑，觀摩領導也忍俊不禁。而他爬起來后，拍了拍手上的土，笑著說；“我這是腰來腿不來，蹲上起不來，咳嗽一聲屁出來！”學生們和觀摩領導又大笑起來。他又說：“雖然老了，但像我這個年齡也算不簡單了，不信你們隨便叫個老頭和我比試比試，未必是我的對手?！睂W生們叫嚷：“老師不老！老師不老！”他聽后塌陷下去的兩腮，竟然像兩個大酒杯。課后，校長對他說了領導觀摩的評語是：“精神可佳，不太嚴肅?！苯鹫f：“嚴肅個球，管天管地，還能管人們放屁，我這是王老頭賣瓜子———現炒現賣!”

學校三位體育老師中，一個擅長球類，一個擅長田徑，唯獨金老師擅長體操。農村體操項目主要以單、雙杠為主，學生們都知道金老師在年輕時，在雙杠上有“絕活”，有時學生們免不了就叫嚷：“金老師來一個———金老師來一個———”似乎是孩子們的熱情激發了他的情緒，使他又回到了青年時代，說：“我也讓你們開開眼界！”學生們在雙杠邊圍了一圈后，只見他雙手抓杠兩臂一放，輕輕一躍便雙臂撐起，將身體在杠上直立起來。并說：“就這一下，沒有臂力和技巧是起不來的。”說完后只見身體又前后擺了幾下，忽地一下，雙臂撐起杠雙腳朝上，頭朝下，身體倒立起來，竟在空中停了下來，獲得了學生們一片掌聲。他片刻下來坐在雙杠上說：“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沒有過去練下的功夫是做不了這樣高難動作的?！币晃粚W生講：“老師，還能不能再作一個驚險的?”金說：“我給大家作一個倒立翻身360°雙腿壓杠，這才是老師的絕招！”說完又雙手撐杠前后擺了幾下，從后面又倒立起來，這次倒立后并沒有停，直接翻了過去，引起了同學們“哇———哇———”的贊賞時，只見他又往杠子兩邊分開雙腿用力一壓，只聽見“咝———咝———”因用力分腿過大，穿的運動褲竟從中間扯開了一條很長的口子。前面的小學生竟喊：“老師的褲子扯了!老師的褲子扯了!”學生們一陣哄笑，他卻笑著說：“扯得好！扯得好!這下小便就更方便了！”

農村學校面積很大，雖然這幾年危房改造校舍都有了改觀，蓋起了樓房，但金老師還住在學校里最西北角土木結構的平房里。因早已退休，加之他說：“這里安靜，還能種點菜和花草，空氣新鮮?！彼砸膊辉敢獍岬叫聵抢锶?。盡管是校園最偏僻的地方，反而這里成了教師們課余飯后談天論地的相聚點。金老師的老伴一張慈祥的臉，只要有人來，總是將茶倒上，煙拿來，再拿幾個凳子放在門口，人們喝茶，抽煙、閑聊。從外國說到中國，從地上說到天上，從男人說到女人，誰家老婆生娃了，誰家女人偷漢了，誰發財了，哪個當官的貪污了，教師工資該發了……無所不談，總能傳來人們哈哈大笑的聲音。這天放學了，門口院前又圍了一群人，剛下課的金老師來后往凳子上一坐，順手拿出了一尺多長的旱煙袋正要抽，一位年齡大的老師說：“老金，你也把你的門戶看好！”當人們看到破褲子中間一條縫時，都哈哈大笑起來。金說：“唉！上課給學生作雙杠動作一用力，就將褲子這里扯開了，多虧里邊還穿著半截褲，要將那家伙露出來就麻煩了!”老伴在一旁說：“你也不看看都啥年齡了，還把你張狂的！”一位老師講：“張狂不張狂，反正你離不開老金！”老伴卻說：“是我離不開他，還是他離不開我?讓他說，每天上完課回來，不是說腰酸，就是說腿痛，有時睡到半夜老是唉聲嘆氣，讓人安靜不了，還得侍候他?！崩蠋熣f：“那你就不要侍候了。”老伴說：“勸他不要干了，他總是說只要能干盡管干?！绷硪晃焕蠋熤v：“我就不相信，只要你不讓他干，他能干得成?”說得一群人大笑了起來。老伴似乎立即聽明白了什么，順手拿起正掃地的掃把朝那位老師打去，連說：“你看你這嘴，我再讓你胡說……”當人們笑鬧完畢后，金老師從嘴里吐出了一口煙，一字一句慢慢地說：“其實男人只要能尿二尺遠，就能干！我不是都65歲，還在干著嗎?”說得人們一下子都笑彎了腰，老伴在一旁說：“看你個老沒正經的!”金說：“你理解到哪里去了，我說的是干教育工作，我不是每天還都在上課嗎?”另一位老師講：“如果沒有勁，干不成，哪能將褲子弄個口子！”這里的笑聲，讓金老師似乎解除了一天的疲勞。

金老師唯一的嗜好就是抽煙，不但癮大，又與別人不同。不同的地方就是一桿一尺多長的旱煙袋始終沒有變，而且自制的煙袋桿已有年代了。并不是他舍不得花錢抽好煙，而是個習慣。一次在外地的兒子春節探親時給他帶了條“好貓”煙，兒子心想一定會得到老子的贊賞，誰知金見到煙后說：“不一定價格貴了，就是好煙，這和人一樣，不一定穿得好就是好人。”兒子說：“能逮老鼠就是好貓，不信你嘗嘗!”兒子打開一包讓金抽，誰知他抽了幾口后，連說：“不過癮!不過癮!沒有一點味，不如我這旱煙過癮!”兒子說：“爸!你是沒有這口福，享受不了!”金卻說：“什么是口福，習慣了就是口福，你一條煙的錢，夠我抽三年旱煙，這就是享受！”以后很長日子里，每當教師們來到他門口坐下閑聊時，他總是吩咐老伴：“去！將‘好貓’煙拿來讓大家嘗一嘗！”有老師見拿來“好貓”煙，吃驚地說：“哎呀!看來金老師發財了!”金說：“發棺材了，這是兒子拿回來孝敬我的。”另一位老師說：“這么貴的煙，都是當官的抽的?！苯鹫f：“球!當官的能抽，咱們咋不能抽?抽!抽!”便分給眾人，當大家抽著他遞過來的“好貓”煙，卻見金老師仍拿著他那一尺多長的旱煙袋，從袋里放上旱煙，點著后美美吸了一口，臉上出現了像活神仙一般的表情時，人們問他咋不抽“好貓”，他說，“哪有我這過癮!”有人說，“我就不信，你的旱煙能有這煙好?”他卻不緊不慢地說：“這你就不懂了。這抽煙不僅是嘗味道，而且也是品味一種文化精神！”吸著煙他就給大家講起了那年的奇遇：有一年他去北京看兒子，兒子領他去參觀完故宮，走出后，就在大街上坐在路邊石凳上拿出旱煙袋裝上旱煙抽了起來，不一時便有幾個“老外”圍在他身邊看熱鬧。兒子是學外語的，就問幾個“老外”抽煙有什么好看的?幾個外國人就說，看到這個煙袋有點奇怪，怎么煙桿前邊沒有煙鍋，煙是從前邊像個“樹根”一樣的東西出來的。兒子翻譯給他聽后，他一下子便來了興趣。通過兒子翻譯就給“老外”講了起來。說這是樹根，但這是一個長成“龍頭”形狀的樹根，哪里是龍角，哪里是龍眼，哪里龍須，哪里是龍爪。他是在龍口里鑲嵌了個小銅煙鍋來抽。他又將樹根煙桿上不平的關節處幾個圖像讓“老外”猜，“老外”看了半天就猜出說是個人頭。他說不是人頭是幾個猴頭，而且是中國神話傳說中的齊天大圣———孫悟空。哪里是猴眼，哪里是猴嘴，哪里是猴耳，說得幾個“老外”連呼“OK！OK！”非要將這桿煙袋購買下不行?！澳銈儾虏滤麄冊赋龆嗌馘X?”金老師說完給大家打了個啞謎。老師們便爭相猜了起來。“50元！”“不對！”“100元！”“不對！”“200元！”“不對！”“300元！”“不對！”另一位老師大聲說：“500元！”“還不對！”還有一位老師說：“把你一個爛木頭桿桿子，賣給我10元錢我都不要，能值多少錢?”金老師又抽了一口煙，說：“說了你們也不相信，他們要給我1000美元！”“那你還不賣?”一位老師說?！百u?就是給我10000美元我也不會賣?”金說。有人講：“那你就太傻了！”金說：“錢雖然讓人眼紅，但我還是舍不得賣，因為這根煙袋隨我已經有快40年了，這還是在‘三年自然災害’時上山挖野菜時，挖了一個野枸杞的根，一看根部活像一個‘龍頭’，就將桿部從中間穿了個洞，在龍嘴里按了個銅煙鍋，這是用錢買不來的?！崩习椴遄煺f：“你賣了，再重新做一個不就行了?”金說：“這就和你一樣，跟了我40年了，怎么能賣?”說得一群人又都哈哈大笑了起來。當人們笑完后，金又說：“一生三愛好，體育、煙袋和花草！”

說起金老師的養花，雖然各種花草養了幾十年，但唯愛菊花，還得從他退休后說起。金老師雖然家在離學校不遠的村里，但從事教學后長年住在學校，一為方便，二為工作需要，三為清閑。因住的地方房前屋后都是空地，閑時的愛好便是蒔花弄草。每當開春以后，總見他房前屋后郁郁蔥蔥，這也無疑成了學校的一景，人們在他門前閑聊時無形中增加了美好的情趣，用他的話來講“這叫以花養性”。這幾年開春以后，他便和老伴忙碌了起來，不是今天從哪里移來幾枝菊花，就是明天又從哪里弄來幾枝菊花，在門前的空地上栽了一大片。經過幾個月的施肥、澆灌、培育，到了秋天，門前一片燦爛，菊花怒放，每天賞菊的人車水馬龍，絡繹不絕。當人們坐下來談起菊花時，金老師便會兩眼放光，精神煥發，滿懷深情地說：“別看草木無知，但它有情?！庇袝r別人問他草木能有什么情時，他說：“你平時愛它，管理得好，到時它就會開出這么好的花來回報你，難道這不是情么?”別人再向他探討養好菊花的經驗時，他便會抽著煙意味深長地說：“其實，這很簡單，你愛它，它就愛你，當老師的如果能用像教孩子的那種心情育花，肯定就能養好。”如今面對顏色形狀各異的菊花，就像他能知道學生名字一樣，準確無誤說出種類不同的菊花名稱來：白鵝臥雪，宮殿霞飛，鴛鴦戲水，銀絲倒勾，粉黛佳麗、紅玉繡球，金線移翠，什么君子王、金獅子、黃魁……五顏六色的花朵應有盡有，互相斗妍。

在入秋菊花相繼開放的日子里，那天他聽天氣預報明后天有雨，便立刻用架子車買了幾十個花盆和老伴拉了回來，用了半天時間，才將已開的菊花移植到花盆里。有人問他：“長得好好的，這么早移到花盆里干啥?”他說：“已開的花，如果下雨，被雨淋了，花就落了。裝了盆，下雨時就可以將花移放到房子里不被雨淋，花才能保持長時間開放！”又有人說：“沒想到你對這還很有研究。”他說：“這和當老師一樣，只要你像對學生一樣愛護花，花朵才能燦爛，否則，人們為什么把我們老師稱為‘園丁’呢?”

金老師雖然愛花如命，但卻為人大方，移植在盆里的菊花或在地上正長著的菊花，只要哪位老師看上了想要，他總是以花相贈，所以老師們都說：“金老師不但菊花養得好，而且人品更好，他把‘美麗’送給了大家。”當然想向他要花，他不給的也有。

那次，縣上領導來學校檢查工作，一位縣長忽然發現了金老師門前的一片秋菊，其中幾朵怒放的‘墨菊’引起了這位縣長的垂青，后來通過教育局給學校捎話，讓秘書來要幾棵品種。校長給金老師說了后，金竟然不給。校長奇怪地問：“別人要你都白送，而王縣長要，你咋不給?”金說：“在花的面前人人平等，要花讓他自己來！”事后一些老師知道后，講：“別人想巴結縣長都來不及，你不巴結算了，也不給人家一點面子?！苯鹫f：“教師的工資長年不能足額按時發放，而這些人卻整天坐著‘桑塔納’花天酒地，還說他們關心教育，花讓他們養，都可惜了!”老伴說：“他要就給了算了，這又值不了幾個錢!”金怒斥道：“婦道人家懂個啥!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而是人格的問題!”老伴說：“你呀！一輩子吃虧就吃在不會討領導好，要不干了一輩子，也不至于至今還是個中教二級，職稱初級，工資這么少！”金老師又長長地吸了一口煙，吐出，當煙霧在他面前消失后，兩眼立刻又放出光來，說了一句令在場的人震驚而又久久不能忘記的非常實在的話———我又不是狗，為什么要給領導溜尻子！

第二年開學后，因為學校調不來新的體育教師，操場上仍然活躍著金老師的身影，只不過是頭發比以前更白了，腰比以前更彎了。老伴總是說：“都啥年齡了，干脆不要干了!”金卻總是說：“干了一輩子體育，沒想到成了個‘寶貝’?！毙ｉL見到他總是說：“沒辦法，學校總是分配不來新的體育教師，人不夠，你給咱再干上一年。”至今，人們見到操場上他的身影時，總是說：“那就是咱們的‘金體育’?！?/p>

又到了秋天，金老師門前的菊花又開放了，和往年一樣的是花開得更茂盛，更奪目。在秋菊五光十色，千姿百態綻放出最為絢麗的色彩，散發出最為迷人的香味時，總是能看到金老師的身影……

吳老師調動

吳水清老師在三尺講臺上干了多半輩子，如今已過知天命之年了。60年代初，師范學院畢業后，他是帶著大紅花從大城市自愿申請到基層任教，被分配到遠離縣城的窮鄉僻壤山區的學校，這一干就是28個春秋。

二十幾年前吳永清老師成了家，妻子任敏華是縣城內某廠職工。因山村學校距縣城遠，吳老師只能每月一二次回縣城家內過個星期天；下午還得趕回學校，如此往返，給生活帶來了諸多的不便。幾十年過去了，如今孩子長大，已在外地大學畢業繼續攻讀研究生。不幸前幾年妻子因腦溢血，落下了半身不遂后遺癥，身邊很需要人照顧。

“給教育局寫個報告，調回來吧!”妻子敏華經常念叨。

吳老師深感家內的困難，就說：“行！行!我想組織上是會考慮照顧解決的?！本蛣恿苏{回縣城的念頭。

那天，吳老師連夜寫了一份申請調動報告送到縣教育局人事科?？崎L汪治民小時是吳老師的學生，對吳老師的突然到來，自然少不了煙，茶熱情招待。話入正題，吳老師說明來意后，并交上調動申請報告說：“希望上級領導能給予考慮，幫助解決家內的實際困難！”

“我會盡力辦的，但我雖為科長，此事也得請求局里錢伯萬局長。因為局里文件規定：凡是從農村調到縣城內學校必須得局長簽字同意！”汪科長雖面有難色，卻不好推辭。當年的師生之情，如實相告，并接下了報告。

一個月之后，吳老師又去見了汪科長，汪說：“我已將你的請調報告呈送給了錢局長，你得親自找！”汪科長給吳老師講了具體辦法。

錢伯萬局長那幾天不在，一個星期后的一天，吳老師等了兩個多小時，才見到錢局長。聽完吳老師的懇求，錢局長思考片刻后，說：“報告我已看過，要研究后，再說！”

吳老師回家后便對妻子敏華說：“看來錢局長還是當回事，起碼說要研究，沒有回絕，很有希望！”

“領導還是關心老教師的，但你也得經常找找，爭取辦得快點!”妻子說完顯得很高興。

“錢局長那么忙，為咱這點小事，找多了不好，還是等等?！眳抢蠋熣f。

又是一個多月過去了，沒見動靜。吳老師在妻子催促下，又去見了錢局長，錢說：“你的問題，爭取快點，就得要研究！研究!”錢伯萬局長的話里，似乎加重了語氣。

吳老師只好回家再耐心等待。又是兩個多月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吳老師又讓妻催煩了，只好硬著頭皮，又去找了錢伯萬局長。

“我的問題，你看———研究了沒有?”吳老師自感不好意思，說話都有些結巴。

“因為還沒有研究，所以要等研究后，再說!”錢伯萬局長這次的答復里，語言明確，抑揚頓挫。

吳永清老師以后繼續找了第四次，五次……

一年半過去了，吳老師找了八次，得到的答復都是和“要研究”有關?？崎L汪治民最后將申請報告返還給吳老師時，只見上面錢局長用紅筆作了最后的批示———沒有研究暫不能調動。當吳老師拿著錢局長給自己批示的報告，愣著看了半天，就很想不通，前一兩年眼看著一個個面孔熟悉的農村老師，陸續都調回了縣城內學校，自己卻絲毫沒有進展，到底是什么原因?百思不得其解。

那年暑假，哲學研究生快畢業的兒子吳研靖回家探親，全家人又談起了吳老師兩年前調動的經過。兒子聽后說：“老爸，你不懂語言學!”吳老師聽后，愣了半天還是不明白，就問：“我師范畢業，教了多半輩子語文，怎么就不懂語言學?”兒子便把吳老師多次找錢伯萬局長的答復經過，按順序釋成諧音：

“要煙酒(研究)后，再說。爭取快點，就得要煙酒(研究)！煙酒(研究)!因為沒有煙酒(研究)!所以要再等煙酒(研究)……沒有煙酒(研究)，暫不能調動！”

對于兒子的諧音翻譯，吳老師聽后回味一想，才恍然大悟，妻子埋怨說：“虧你教了一輩子語文，連這都不懂?真正是個書呆子。”兒子研靖說：“這也不能怪老爸，這是在新環境下流行的新名詞，書本上沒有?！眳抢蠋熉牶髧@息道：“看來老腦子，跟不上新形勢的發展，老革命碰到了新課題。”

這已是90年代初期的事了。

又過了幾年，形勢的發展，縣城內要成立一所新的學校，急需從農村基層學校抽調一部分教師，以補充新校。有此機會，吳老師在妻子一再慫恿下，又動了調到縣城內的念頭。隨即又寫了申請調動報告。妻子敏華開玩笑說：“歷史的教訓，值得注意，要總結上次調動失敗的原因?！?/p>

吳老師這次投石問路，先找了原是學生的汪治民科長了解情況。汪講：“給你說個信息；這次新校調動老師又有了新的情況，新校共有五十八名教師編制名額，這次是錢伯萬局長掌握四十二名批示權。張、王、李、趙四位副局長，每人分四名批示指標權，看你找誰?”

吳老師聽后就有些搞不通了，回家后對妻子和兒子講：“怪事?人事調動，怎么能把老師當成了商品物資分配指標！”

兒子研靖說：“這你又不懂了！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了權，就能管人，管了人就能弄錢，這就叫權力分配中的權錢交易。其實在某些有權人手中，早已把人當成‘活商品’了！”兒子不愧為研究哲學的高才生，給吳老師上了一堂權與錢的辯證法。

吳老師聽后雖有些打退堂鼓的意思，但又經不住妻子敏華的天天嘮叨，兒子的相勸?？紤]到家內的確困難，最后勉強同意辦。全家商量結果，關鍵是找對目標。想來想去，終于想到老同學———現任職于教育局的王實華副局長。原因是王副局長當年是吳老師的大學同學，關系甚篤。而且也有四個調動到縣內新校的指標權力；更有一層意思是王實華副局長有一個愛好———嗜酒如命。難得可貴的是酒后吐真言，不但敢說，而且從不說假。具體辦法是請王副局長來家吃頓飯，以求幫助。盛情難卻，又是當年同窗好友，王副局長又聽說有酒，便按時赴宴。飯桌上王副局長還未喝酒，妻敬煙后便迫不及待地直言相求說：“聽說縣內新校要調老師，你想辦法將老吳調回來吧，給幫幫忙?！薄芭尽保醺本珠L用打火機點燃紅塔山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等煙霧在口中形成煙圈慢慢吐出后，才慢條斯理地說：“調動是組織上的事，我個人決定不了，還得集體開會研究。”王副局長說完，一杯酒下肚。

等王副局長第二杯酒下肚后，妻敏華又說：“現在調動人都得找點關系，你是副局長，又是老吳的同學，也應該給老吳幫幫忙！”

王副局長第三杯下肚，啃了一口豬蹄后，才不緊不慢地回答：“現在的黨風不正，社會風氣不好，辦什么事都需要去找關系!你們要相信領導，依靠組織才對!”

……

酒過中巡，第八杯酒下肚，王副局長說話舌頭發硬，已有醉意。

妻再一次懇求說：“聽說新校需要調老師，你也有四個權力的調動指標，想想辦法！”

“你們、你們……怎么消息這么靈?”王副局長打了個響嗝說。

“沒有不透風的墻，怎么?不行?”吳老師擔心地問。

“也……不是不行。但，但很難辦?！蓖醺本珠L雖微醉，但腦子還清醒。

“如果需要煙、酒，我們也早有準備，你看……”妻子看火候已到，便直言相告。

王副局長又一杯酒下肚，打了個酒嗝，說：“實、實話告訴你、你們；我這個人給人辦事，是從不———收禮!但是你們說、說晚了！”

“新校還未建好，調人才剛開始，怎么就晚了?”吳老師不明白地問。

“不瞞你，你是老同學。我兒子的女朋友，在農村教學，我能———不調回來?小舅子和你在一個鄉教學，我能———不辦?人大主任給我打了招呼，他的孫子，讓我給辦———辦調回來，明年換屆為了局長的位子，我能、能不、辦?”王副局長一口氣說完后，又端起了第十杯酒。

“那還有一個名額的指標！”妻子抱著一線希望問。

王副局長仰頭第十一杯酒下肚，酒后實話實說：“你們也、也知道，我女兒明年就師范畢業，我能———不留一個名額?”

聽完王副局長酒后吐真言的難處，全家人感到一時失望。在送別王實華副局長走出大門口時，吳老師還是抱著試探的希望問：“能不能還有其他什么辦法?”

“辦法?辦法還是有的，活人還能讓尿、尿憋死?但得找錢———錢———局長?，F在光靠炸藥包、手榴彈是不、不行了。還得靠———靠這個!”王實華副局長頭重腳輕，說完舉起食指和中指作了個“Y”的動作。

送走王實華副局長后，吳老師不解地問妻子：“炸藥包和手榴彈是什么意思?”

妻說，“你的想像力也太差了，這還不懂?炸藥包是指煙，手榴彈是指酒。就是找領導辦事的煙酒!你過去調動因為沒有送煙酒，領導也就沒研究，你真是個榆木腦袋?！?/p>

“那么這是什么意思?”吳老師不解地用食指和中指學了一下王副局長的動作，作了個“Y”的比喻問。

“虧你還是教師，連這也不懂，舉起這二個指頭是表示讓你辦調動要有信心，爭取最后取得勝利，電視里不是經常有這個動作嗎?”妻子說完也舉起了中指和食指作了“Y”的動作后解釋。

兒子研靖在旁聽后，不禁啞然失笑，說：“不對，不對!這是表示要花這么多錢！”說著也用手舉起了這兩個指頭。

“二千?”吳老師問。

“二萬！”兒子大聲回答。

吳老師聽完，兩眼大睜，張開的大嘴竟半天合不上來。

從此以后，吳永清老師再也不提調回縣城之事了。那年，希望工程捐款，吳老師毫不猶豫給失學兒童寄去一萬元。幾年之后，吳老師光榮退休。每當有人問起吳老師在農村教了近四十年學的人生價值感受時，吳永清老師沒有回答。只是用手指朝家里墻上一指，人們看到的只是兩個雄渾蒼勁有力的大字———尊嚴。

作者簡介：

劉憶龍，男，1943年生于陜西臨潼，現居西安。出版長篇小說《愛情歲月》，隨筆雜記《另一種性感》等100余萬字。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