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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單

2005-04-29 00:00:00祖若蒙
北京文學 2005年12期

老楊要求人辦事,便經(jīng)常請客買單。但此次買單,卻陰錯陽差讓他弄了個左右不是。常見的生活,可讀的故事,尷尬的主人公,年輕的作者以冷峻的筆觸,讓我們體味到現(xiàn)實生活的沉重。

天近黃昏。老楊開著車在大街上轉(zhuǎn)著。

拐上人民大街的時候,老楊拉上了一個乘客。這人是個中年男人,老楊根據(jù)自己看人的經(jīng)驗,猜度著這人的年齡和職業(yè)。出租司機是個寂寞的工作,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兒,打發(fā)一天的時光。遇上個愛說話的,還能跟你聊幾句。遇上個不愛說話的,你還得接著寂寞。

年紀跟自己差不多,奔五十了吧。工作呢?看上去像個上班的。也許是個小科長。屬于那種沒有大富貴但不愁日子的人吧。

中年男人的手機響了。老楊專心開車,不敢分心。一天中這個時候能見度是最不好的,大意不得。可是中年男人坐的是副駕駛的座位,離得近,聲音又挺大,老楊不想聽也不行。

“哎喲喲!是于處啊?你好你好你好!我啊?我挺好啊,謝謝您惦著!您說您說!今晚啊?沒問題沒問題!那是哪兒的話啊,我榮幸啊!什么地方?噢,多少人?噢,噢,好的好的好的!我一會就到!”

中年男人把手機結(jié)束鍵子一按,隨口輕聲罵了句:“王八蛋!”把老楊嚇了一跳。老楊偷眼看看他,只見他又在按手機鍵,給什么人打電話。

“嗯。我。我!你說是誰!告訴你今晚不回去吃飯了。”

老楊聽明白了,是打給他老婆。情緒已經(jīng)帶著氣兒了。老楊為那女人鳴不平,你都不回家吃飯了,還不跟老婆賠小心。看來是個不怕老婆的主兒。

“唉,還不是老于那混蛋!我本來回家都走到一半了,他又打給我,又讓我給他做下家。沒完了!”

老楊聽著有點不解,吃飯是樂事啊,怎么還帶著這么大的火?什么叫“下家”?像是搞傳銷的詞兒。這可不是好事,老楊不由得警惕起來,又偷眼看了那人一下。

“就那么點事,給他當三四回下家了。這孫子!行了行了!我知道。能少喝得了嗎?肯定沒一個好東西,反正白吃白喝,不往死里灌對不起自己。媽的!”

又嚇了老楊一跳。中年男人關(guān)了手機,沖著前面路邊一個自動提款機說:“師傅,停下停下,我取點錢,等著我啊———”

中年男人跳下車,跑到提款機前提了款,又匆匆跑回來上車,沖老楊說:“走吧師傅,去鳳凰樓。知道吧?”

老楊當然知道。那是全市最大的飯店,餐飲夜總會洗浴一條龍的。老楊看了看那男人,賠著笑臉說:“兄弟一看是個有能耐的人啊。一般人去不起那地方。”

“狗屁!師傅你看我像嗎?我這是去給人家當下家———”

“什么叫下家呀?”

“買單懂吧?就是人家吃飯,我去給人家買單!四大窩囊之一。”

“噢———明白明白。可是———”

“可是為什么是吧?很簡單啊,我有事要求人家辦,人家有權(quán)啊。”

夜涼如水。秋日的月光已經(jīng)帶了些寒意,透過窗簾射進老楊那間同樣冰涼的斗室。老楊披衣在窗前坐著,點著了一支煙,望著月光出神。

妻子在床上煩躁地翻著身,時而夾帶著一聲沉重的嘆息。老楊轉(zhuǎn)頭看了看床上,說了句:“嗆著你了吧?睡不著就起來坐會吧,別在那折騰了。”

妻子翻身坐起,把枕頭豎起來靠著,嘆了口氣:“可能是白天睡多了,有點兒失眠。”

老楊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將手中的煙滅掉:“想兒子了吧?”

“你不想?你不想你半夜坐那抽煙不睡覺?”

“哎你說這臭小子還真能拿得住啊,說不回來就不回來,連電話也不打一個。好,有種,有種就總別回來!”

“你又來了!”妻子提高了嗓門,“你也是,都這歲數(shù)了,跟孩子較個什么真兒啊?”

老楊揮了揮手:“都半夜了。你小點聲。”

“你說放著好好的家不住。逼著他去租房子住。他才二十出頭啊,誰照顧他?”

“誰逼他了?”

“那你讓他滾,還說什么讓他自己闖天下,還說什么自食其力,還說什么別賴在沒能耐的父母身邊———”

“那是他說的。他嫌我沒本事,他就自己去掙去吧———”

“唉!這小子也真是擰。跺腳就走,拉都拉不住。”

老楊站起身,走到床邊:“我二十三那年,都工作好幾年了,工資全交給家里,我自己身上就留兩塊錢。”

“別提你,那是什么年頭?”妻子把枕頭給他擺好:“現(xiàn)在的社會多復雜?你知道他現(xiàn)在有多難?”

“多難?”老楊隨口問了句。

“他跟他兩個好朋友,想一起注冊一個小公司,正辦著哪,這個坎那個坎的,也不知行不行。”

老楊愣了一下:“是啊?現(xiàn)在辦公司的多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哎?你怎么知道的?”

妻子躺下了,后背沖著他:“他今兒來電話了。”

“噢———”老楊因為一點困意沒有,所以腦子非常清醒:“什么時候來的電話?打到家里來的?”

“是啊。”

老楊又反應過來一件事兒:“對了,你剛才說你白天睡多了覺,你沒上班嗎?你今兒不休啊。”

妻子把頭埋在枕頭里,甕聲甕氣地說:“我都三天沒上班了。”

“怎么的呢?”老楊急了:“病了?怎么不跟我說?”

“人才中心了。”

老楊像挨了一棍似的,蒙了一下。他小心地問:“人、人才中心啊?那、那待崗了?像我當年一樣?”

妻子忽地一下坐起來:“什么待崗啊?就是下崗了!”

老楊又嚇了一跳。他最近經(jīng)常被嚇一跳,生活中嚇人一跳的事太多了:“那為、為什么?”

妻子看了看他,嘆口氣:“唉,你呀你呀。當年你下崗,告訴你為什么了嗎?”

“沒有。”

“所以呀。很正常。社會發(fā)展,這是很正常的社會現(xiàn)象。我不是四十五了嘛,給年輕人騰地方。”

老楊覺得妻子說話像個干部,有點不認識了。他考慮的是實際問題:“那你,你怎么辦?”

“不知道,待崗人員里邊,還有幾個位置,是只給工資不給獎金的。一幫人搶呢,聽天由命吧!”

“不行!聽天由命不行。你跟我不一樣,我是因為脾氣犟,得罪了領(lǐng)導,下崗我認了。可你辛辛苦苦給廠里干了二十年,你還當過先進呢。到頭兒來就這個了?不行!你得爭。”

“怎么爭?你有權(quán)啊還是有錢啊?”

“那也不能就這么算了。”老楊的口氣已經(jīng)明顯小了下來:“找找你們那個周、周什么來著?那個處長?他管事吧?”

“周鐵。具體還真就是他管。我已經(jīng)跟他說了,不過我知道沒用。人家求不著咱們,咱們又送不上禮。”

“那,那也得爭取啊。”老楊的底氣不足。他知道妻子為什么睡不著覺了。他有些愧疚。他知道今后的日子里他得更加努力地工作,他得把妻子那份錢掙回來,不然這一家子的日子就不好過了。還有兒子,辦公司不是更需要錢?他說不管,可是能不管嗎?一輩子就讓生這么一個。這個臭小子!

秋風蕭瑟。滿天綠的黃的葉子撒著歡兒地往人身上落。老楊挺喜歡聽車輪子軋在枯葉子上的“嚓嚓”聲。他今天心情不錯。因為周鐵———就是妻子的那個上司周處長收下了他送去的兩瓶洋酒。

洋酒是馬三兒送給老楊的。馬三兒是老楊在生產(chǎn)建設兵團時的戰(zhàn)友,快三十年的交情了。老楊在兵團時救過馬三兒的命。馬三兒雖然后來繼承遺產(chǎn)做生意,成了第一批富起來的人,可時刻不忘老楊的恩情。再后來馬三兒去了美國,學習工商管理,有人說他趕時髦,他說不是,他要學本事回來再大干。臨行前他想把公司托付給老楊看著,不求掙不掙錢,不出事就行。老楊覺得自己實在不是經(jīng)商的材料,沒那個本事。他知道馬三兒有照顧他的意思在里面,他就更不能接受。后來下了崗,馬三兒從美國回來辦事時又找過他,他還是不能接受。弄得馬三兒好傷心。就是那次回來,馬三兒給他帶了一堆洋東西,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其中就數(shù)這兩瓶洋酒最值錢。據(jù)馬三兒講合人民幣好幾千塊。當時老楊說你給我?guī)н@個干嗎?我又不會喝洋酒,還不如給我兩瓶茅臺五糧液呢。馬三兒笑著說哥哥你跟不上時代了。喝茅臺五糧液那是俗人,喝這個才是時尚吶。你要是不喝就留著,將來有用的時候送人。那些當官的想喝茅臺五糧液容易得很,可是喝正宗的洋酒就不那么容易。

一大早,老楊就把車開到周處長家那個樓下等著。妻子已經(jīng)在電話里跟周處長講好了。說老楊有幾句話要跟他說。周處長答應了。

見了面,老楊自然什么也不能說,只說朋友從美國帶回來的洋酒,我一個粗人,也不會享受。就請周處品嘗吧。老楊也不知社會上從哪一年就興起了這么個叫法,把那個“長”字都去了,王廳李局張?zhí)広w隊地叫著,好像透著親切。其實更把一種威嚴含在里面。他有時候就想,這老百姓也是賤,成天罵著貪官污吏,卻又發(fā)明出這么一種肉麻的叫法。想過了又覺得自己沒意思,關(guān)心這個干嗎?大家都這么叫,也就跟著叫吧。

周處長把那兩瓶洋酒拿起來看了看,“咦?”了一聲:“老楊,看不出,你還真有點存貨啊,不錯不錯。是好東西。”

老楊想這是個識貨的主兒。看來馬三兒說得還真對。想說說妻子的事,又不好就開口,覺得太勢利。就賠著笑臉:“周處喜歡就好。”

周處長把兩瓶洋酒放到自己的紅旗車里,上車前對老楊說了句:“你家嫂子的事,我記著吶,難辦哪,慢慢弄吧。”

老楊雖然只得了這么一句話,但也知足了。他知道現(xiàn)在的事確實難辦,人家答應記著就行了,也不能逼著人家現(xiàn)在就辦。看來妻子這事還不是一點亮光也沒有。

這么想著,這一整天,他心里就挺踏實,也拉了不少活兒,比往日多掙了幾十塊。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又到了天近黃昏的時候,想起昨天這個時候拉的那個中年男人,他就禁不住笑了,真是家家都有難唱的曲兒啊。那人也不知有什么難事卡在那個“混蛋于處”的手里,就一次一次地給人家買單。還不知什么時候是個盡頭?想著想著,老楊就笑不出來了。他嘆口氣,搖搖頭,看著車窗外,正是在原來叫建設街現(xiàn)在叫餐飲一條街的路上,路兩旁的大小飯店等不及天黑就爭先恐后地亮起了霓虹燈,滿眼是閃閃爍爍,燈紅酒綠。老楊想在這些飯店里面吃飯的人,又都是怎樣個境況呢?很少有機會去飯店的老楊,原來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可是昨天學來了“下家”這個“知識”,他就多想了一下。他忽然認識到去飯店吃飯這個事的學問實在是太大了。他就又嚇了一跳。

由于心情不錯,老楊就想多轉(zhuǎn)兩個小時,再多掙點。他想從今天就開始加班加點多掙錢的計劃。妻子一個月八百多塊的工資,一下子就沒了,這是最實際的問題。他掏出自己的那個舊手機,這是兒子用過了淘汰給他的,說賣了還不值二百塊,爸你就拿著用吧,有事好跟家里聯(lián)系。老楊平時也舍不得開,他用不起電話費,只在有事的時候才用一下。

開機的鍵子剛按下,就有一個電話打了進來,又把老楊嚇了一跳。為了省錢,這個手機上沒有來號顯示,他也不知是誰,連忙接了電話。

“喂?是楊師傅?是老楊吧?我是周鐵,周處啊。”

原來是他。老楊急忙也連著說了一堆你好,同時把車停到路邊。心里想著,是不是妻子的事有了著落了?看來這兩瓶洋酒真是管用啊。

“哎呀老楊,你怎么不開機呀?找你一晚上了。”

“對不起周處啊。”老楊賠著小心:“我怕開車分心,平時不開機。請問周處你———”

“啊,也沒什么事。這不正跟兩個領(lǐng)導一起喝酒嘛,你家我嫂子的事,我一個人說了也不算,你明白吧?我看,你有必要過來一趟啊。酒桌上好說事兒啊你說是不是?”

老楊有點蒙。他想這幫人怎么現(xiàn)在就喝上酒了,天還沒黑呢。他這么一走神,周處在電話里就提高了聲音:“老楊你怎么回事啊?跟你說了半天你還不明白?你過不過來呀?”

老楊其實早明白了。他忙說明白明白,這就到這就到。周處又囑咐了一句:“身上有點錢吧?我們下邊還要唱歌洗澡,那個你就不用管了,你管這頓飯就行了。”

老楊腦子有點發(fā)木,只會下意識地說“我管我管”。

周處在那邊說了句“鳳凰樓”,就掛了電話。

又是鳳凰樓。老楊想天下的事也真叫個巧啊。幾分鐘前還想著昨天那人那事兒呢,這么快就落到了自己身上。不知道是可悲啊還是可笑。

他用手機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告訴了這事。并說要到提款機上去提點錢。兩人商量了幾句,妻子說一千塊夠了吧?老楊想多帶點沒壞處,別到時候不夠就麻煩了。總不能讓人家周處買單吧。

老楊找到了一家銀行旁邊的一個自動提款機,把車停下去提款。銀行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提款機還在工作。提款機前站著三四個等著取錢的人。老楊步子有些發(fā)沉,一步步向他們走過去。老楊心里在想,這幾個人,他們?nèi)″X去干什么呢?那個時髦的姑娘,也許取了錢就要去旁邊的商場為自己買新衣服;那個正在打著手機的小伙子一定是要為他的心上人買點兒什么小禮物;穿著一身名牌運動服的高中生也許會拿著自己的積蓄去請同學們吃那個肯德基;還有那個上了點年紀的人,頭發(fā)都花白了,他取錢干什么呢?為自己看病?為老伴看病?或許,為了孩子的事,送禮?

提款機里屬于老楊的錢并不多,或者說少得可憐。老楊將那疊嶄新的粉紅色鈔票數(shù)了又數(shù),整整兩千。對于老楊這樣的家庭來說,這是個大數(shù)了。老楊本想在這里面湊一個再大點的數(shù),然后,給兒子。其實那小子現(xiàn)在是最需要錢的。生氣的時候,老楊說過讓他自食其力的話。可說歸說,那是自己的兒子,不是別人的兒子。老楊只怪自己是個沒能耐的爸。兒子說得沒錯。

眼下只有先辦妻子的事。這也是大事啊。

坐進車里的時候,車子明顯地顫了一下。其實每次上車都是這樣的,只不過這次老楊認定是那沓還不到一個指頭厚的錢的分量。

老楊走進那家他經(jīng)常經(jīng)過卻從未涉足的豪華酒店。他雖然盡力放松,大大方方地進去,但還是感到別扭,不適應。老楊雖然不是富人,穿的不是名牌,但妻子一向把他收拾得很干凈,一是習慣和追求,二也是怕他在外邊被人看不起。就這樣,那些迎賓的小姐和服務生們,看他的眼神也都帶著疑慮,笑得不是那么由衷。老楊心里就想,不管你們怎么樣對我,我不怕你們。因為我懷里揣著兩千塊錢吶。我知道這地方有錢就是爺。

走進包房,老楊定了定神,看清了這哪里是兩個領(lǐng)導?分明是十來個人嘛。除了周處長,老楊一個也不認識。

周處長站起身與老楊親切地握手,卻并沒有向其他人作什么介紹。老楊心里就有點不高興,不是說這些領(lǐng)導都是對妻子工作的事能說上話的人嗎?那至少也應該讓我認識一下啊?

看那酒桌上的局面,老楊知道這些人已經(jīng)吃到尾聲了。酒瓶子不少,都是空的。菜盤子也不少,有的見底了,有的沒怎么動。在座的人除了有兩個和老楊象征性地點了下頭,沒一個和他打招呼。倒是都在吵著讓周處快走,還要去唱歌呢,那邊已經(jīng)在催了。

老楊知道這些“領(lǐng)導”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里。他們是周鐵請來的客人,只知道這餐飯局是周處買單,他們只領(lǐng)周處的情。至于誰給周處買單,他們是不在乎的,那與他們無關(guān)。

有的人已經(jīng)在穿衣服了。周鐵看了看表說:“老楊啊,你還沒吃吧?這都是給你留的,快趁熱吃。吃不了打包帶著啊。我就不陪你了,下邊還有事。這不都認識了嗎,以后就好說了。那就這樣。”

老楊看著魚貫而出的人們,心里雖然不得勁,但臉上還在機械地打著招呼。還是有兩個人跟他象征性地點了點頭。

周處長最后一個出門。他沖服務小姐說:“這位先生買單。我跟你們經(jīng)理說好了啊,打八折。那老楊,再見了啊。”

老楊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個周處長怎么能就這么走了呢?難道飯桌上的事都是這樣辦的么?這么想著,他還是不敢說出來,只是在周處長就要出門的時候,問了一句:“周處,那,我們家那口子的事,他們、你們———”

周處長臉上有點不悅:“不是說了嘛,難辦啊。得慢慢來是不是?這種事不像別的事對不對?多少雙眼睛看著呢是不是?快吃吧,一會涼了。對了,這些天手機開著啊。”

門關(guān)上了。老楊把目光轉(zhuǎn)回到飯桌上。他用手碰了碰菜盤子———其實菜早就涼了。周處長說趁熱吃,周處長還說一會就涼了,純粹是放屁,老楊在心里罵了一聲。罵完了覺得心里更涼。

包房的服務小姐倒是挺熱情,關(guān)切地問他:“先生,要不,再給你熱熱吧?”

老楊其實很餓,跑了一天的車,他只在中午吃過一個三塊錢的盒飯。可是他看著滿桌的剩菜,覺得一點胃口都沒有。想到了剛才那幫人打著飽嗝,又拿著牙簽剔牙,又往外吐從牙縫里剔出來的東西。他突然覺得惡心。屋里的空氣也混濁不堪,他一分鐘也不想在屋里待了。他沖服務小姐說:“姑娘,買單。”

服務小姐看著桌上問:“呀,剩了這么多,先生打包吧?”

老楊沒好氣地說:“不打。”

服務小姐吐了下舌頭,低眉順眼地帶著他去買單。

打過了八折,兩千零壹拾陸塊。這回老楊不僅是被嚇了一跳,而且心里還忽悠地翻了個個。收銀小姐望著他那漲紅的臉,大方地說:“先生,您是周處的朋友,算啦,零頭免了,給兩千塊行了。”

老楊交了兩千塊錢,逃似的出了鳳凰樓。臨出大門時,服務小姐又追上來塞給他一張發(fā)票。老楊想我也沒地方報銷,要這個干什么?就說我不要。小姐笑著說是周處吩咐的,他讓你再見面時把發(fā)票給他。他有用。

老楊想人家活得真是明白啊,吃飯有人給買單,然后自己再拿著發(fā)票去報銷,天下還有什么樣的日子比這個還滋潤?

秋涼如水。老楊的心涼如水。他再也不愿意聽車輪子軋在枯葉上面的“嚓嚓”聲了。

老楊收了車,進了家門。望著妻子迎著自己那急切的目光,心里這一腔委屈真是沒個地方收拾。他想自己是個漢子,總不能像個婦人似的受了委屈回家就掉淚吧。他強作平靜,撫了下妻子的肩膀說:“如今的事難辦,咱也別抱太大的指望。指望高了反倒不好。往壞了想吧,這樣心里還能踏實點。酒也送了,錢也花了,聽信兒吧。”

妻子臉上明顯地掠過失望。可是瞬間即逝。妻子是個懂事理的人,能看出眉眼高低,關(guān)鍵的時候從不給他添堵。

老楊重重地坐在沙發(fā)上,妻子給他端來一杯茶。他閉著眼睛說:“茶先不喝。給我弄點菜。喝瓶啤酒吧。”

妻子愣了一下:“你還沒吃飯啊?兩千塊都花了,你自己還不吃點?”

老楊心里有苦說不出,他揮了揮手說:“快去吧,我餓死了。”

又是個黃昏。下了一下午的小雨剛剛停了。雨天開車有點累,老楊把車開回自家的胡同口,想下來擦擦車,然后就收工。剛下了車拿起抹布,就見一輛黑色的新款“寶馬”從自己家門口那開過來,輕輕地停在自己的出租車后面。老楊抬起頭,就看到了從“寶馬”里下來的馬三兒。

兩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到了不需要握手不需要擁抱不需要說客套話的境界。老楊眼里有高興嘴上卻淡淡地說:“回來啦。”

馬三兒答應著,走上前,把老楊手中的抹布拿過去扔到車里。又走過去把“寶馬”的車門打開,沖老楊說:“走吧。”

老楊知道這是要拉他去喝酒。跟馬三兒喝酒當然是高興的事。他就上了馬三兒的“寶馬”車。馬三兒開著車,左走右走,就來到了鳳凰樓。老楊一看,就不想下車,對馬三兒說:“換個地方吧。”

馬三兒說:“哥,就在這。走吧。”

老楊就跟著馬三兒進了鳳凰樓。以前馬三兒也請老楊在高檔飯店吃過飯,可從未上過鳳凰樓。這一進來卻又把老楊嚇了一跳。因為從經(jīng)理到領(lǐng)班到迎賓小姐到服務生,足足站了一溜,像是夾道歡迎。馬三兒不理別人,只和其中一個叫趙總的搭話。并指著老楊向趙總介紹說,這是我哥。你們叫楊哥吧。

所有的人就一齊彎了身子叫著:“楊哥好———”

這就又把老楊嚇了一跳。老楊想到底是有錢,比周處長的譜還大。

吃飯的時候,馬三兒告訴老楊,他已經(jīng)去過老楊家,嫂子已經(jīng)把前幾天發(fā)生的事告訴了他,知道他受了委屈。他安慰老楊說哥你別急,過幾天我也安排個飯局,你也過來。

老楊又有點蒙:“你也安排飯局?你不會也讓我買單吧?”

馬三兒笑了,說:“哥你真逗。”

老楊搖搖頭說:“我不去。我討厭飯局。”

馬三兒說:“哥,你得去。因為飯局上有周鐵。”

“周鐵?周處長?”

“沒錯,就是那個混蛋周處。”

老楊急了:“三兒你什么意思?你嫂子的事還掐在他手里,他不又得讓我買單?”

“這回讓他買單。”

老楊愣了一下,點點頭:“噢,我明白了。你想給我出口氣,你想得罪他。可是那你嫂子的事就吹了。你別以為你有錢,可是他有權(quán)。得罪不得。”

馬三兒還是淡淡地笑著:“嫂子的事你就別指望他了。他耍你呢。他不會給你辦的。我自有安排。讓嫂子到我的公司去當會計。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還要再開兩個公司。擴大規(guī)模。”

老楊問:“你跟我說這些我不關(guān)心。我就關(guān)心誰買單?”

馬三兒開心地笑了:“哥你真像個孩子。你說你的事兒卡在他手里,你得給他買單。可他的事兒卡在我手里,他不得給我買單?”

老楊不糊涂:“你又沒什么權(quán),他有什么事卡在你手里?”

“多了。別忘了我身上有倆錢兒啊。像他這樣的,排著隊請我吃飯,我都沒工夫。但這事涉及到你,我就吃他一回。你踏踏實實地跟我去吃。臊他一回。”

老楊無言以對。他有點繞不過來這其中的彎兒。

“對了,兒子還沒回來是吧?嫂子都跟我說了。”馬三兒轉(zhuǎn)了話題,“回頭讓他跟著我吧,我給他個小公司,讓他一點點干起來。一開始都是不容易的。你也別急。”

老楊想世上的事還真就是不能急。沒路的時候吧急得你撞墻,有路的時候吧你都不知選哪條道兒。

赴宴的那天,老楊兩口子早早地就起了床。妻子開始找衣服,給自己,也給老楊。她說飯桌上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咱們也不能太寒磣了。老楊只出了半天車就收工了。兩個人靜靜地等著。等著馬三兒的“寶馬”車來接。

從一開始,老楊就覺得這事兒有點別扭。就好像小孩子打架,我挨了一下打,非要打還你一下。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有點不尷不尬。可是馬三兒是一片好心。再說周鐵那人也著實可恨。所以老楊也就被事兒推著走了。

還是鳳凰樓。老楊已經(jīng)是輕車熟路了。甚至還有個服務員認出了他,跟他叫楊哥。真是訓練得好。妻子可就眼睛不夠用了。老楊像個常客那樣地提醒她,應該這樣,應該那樣。

倒沒有那天吃飯的人多。陪周鐵來的就是兩個人。周鐵見馬三兒后面跟進來的竟是老楊兩口子,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又飛快地掩飾起來,像熟朋友樣地問寒問暖,眼睛卻不離馬三兒。

馬三兒正眼也不瞧周處長,只是大大咧咧地說了句:“不好意思啊周處,讓你破費了。”然后只問嫂子和楊哥,喜歡吃什么盡管點,不用客氣。周處長緊跟著說對對對,盡管點盡管點。

推讓了一番,最后還是由馬三兒點了。等到菜陸續(xù)上來了,老楊又嚇了一跳。他雖不常吃高檔飯,但看還是會看的。他知道今天這一餐飯比上一次他買單的那一次檔次可要高多了。他想這個馬三兒還真是不給周處長留情面。

酒過一巡,周處長手機響了。他沖馬三兒抱歉地笑笑,拿了手機到走廊去聽。老楊因為先喝了幾杯茶,突然有些內(nèi)急,也出了走廊往衛(wèi)生間去。那衛(wèi)生間是在走廊盡頭的拐角,老楊拐過來,看到衛(wèi)生間的門,也看到了背著身在墻角打電話的周處長。腳下是柔軟的地毯,周處長沒有看到老楊,也沒有聽到老楊的腳步聲,老楊就轉(zhuǎn)身進了衛(wèi)生間。

周處長說話的聲音不大不小,卻清清楚楚地傳進衛(wèi)生間。老楊知道聽別人打電話不好,可又不能把耳朵堵上。聽上去周處長是接完了剛才那個電話,現(xiàn)在又在給另一個人打電話。

“喂?對我老周,你怎么著啊?我們已經(jīng)開喝了。啊———這樣啊———那行,你快點過來吧。一會我們還有別的活動,那你就不用管了。把這個單買了就行了。哎呀,你不就是那么點事兒嗎?多大個事啊?我給你記著吶。你說的那幾個局我都有朋友嘛。對對。就這樣。鳳凰樓啊。哎對了,把你女朋友也一塊兒帶來啊,吃完飯我再帶她去另外一個聚會,有兩個領(lǐng)導想見見她嘛。你?你一會再說吧。看領(lǐng)導的意思吧。”

老楊聽完了周處長的電話,在心里長嘆了一聲。他想笑可卻笑不出來。他笑馬三兒聰明人反被聰明誤。他也笑自己像個小丑。他們都忽略了一點,那就是即使是請馬三兒,周處長人家也根本就用不著自己買單。他有的是可憐的“下家”。今天不知又是哪個倒霉蛋中了周處長的彩。

騙局一個接著一個。老楊覺得這世界真是他媽的精彩。

老楊早就尿完了尿,可他還是等著周處長回了房間才出去。他回到包房,見周處長注意地看著他。老楊這時來了聰明勁兒,他笑笑說:“找不著衛(wèi)生間,走錯了。跑二樓去了。”

周處長臉色平靜了。大家又聊。天南海北,從白菜漲價說到伊拉克戰(zhàn)爭,從艾滋病聊到明星打觀眾。說得挺開心。當然,還是馬三兒說得多,因為他去過美國,見識廣。老楊卻有些心神不定,他在等著看今天是誰來買單。按說這事老楊也不用介意,反正是周鐵請客,你只管吃就是了。可是老楊不,老楊就是覺得這事含著齷齪。請客吃飯,應該是該誰買單就誰買單嘛。老楊就是這么一根筋。

這會周處長又接了個電話。這次他沒有出去,而是就在座位上說。只說了包間在三樓,還報了包間的名字。他收了電話對大家說:“今天還有個人,有點事耽誤了,我說就算了,他非要趕過來,說要給馬總敬杯酒。這就到,一個小朋友而已。”

老楊埋頭吃著那碗魚翅撈飯,聽是聽人說過,可他是第一次吃。他覺得這東西真是好吃,誰發(fā)明出來的呢?

門開了,老楊抬頭慢,他聽到妻子輕輕地“呀”了一聲。又聽到馬三兒也“咦”了一聲。等他放下飯碗抬起頭時,馬三兒已經(jīng)在說話了。馬三兒說:“這不是、這不是小旺嗎?是不是小旺?我有點不敢認了?是小旺吧嫂子?”

周處長的臉上也現(xiàn)出一點尷尬:“怎么你們、你們認識?”

老楊心里轟地一聲響了一下。他心里說你個混蛋周鐵,我們何止認識?他是楊小旺,我是他老子。

小旺的身后還站著個女孩子,個頭差不多與小旺一般高了,長得真是漂亮。老楊想這臭小子什么時候有了女朋友?這么漂亮的姑娘,你能拿得住她嗎?

老楊知道這時候不該想這個,可他真就是先想的這個。然后才想起今晚的倒霉蛋就是楊小旺,原來他就是那個可憐的來買單的“下家”。

到底是年輕人,小旺的反應最快。他笑著說:“對不起周處我來晚了。”

小旺說完了又對著大家說:“爸、媽、馬叔,你們、原來是你們啊———”

馬三兒的臉子早就慢慢陰了下來。他冷冷地說:“周鐵我問你,你叫楊小旺來干什么?小旺,你別說話!”

“不是馬總,你聽我解釋———”周鐵臉上的笑很難看。

“別解釋!”馬三兒喝道:“說,是不是讓他來買單?小旺,你跟馬叔說實話,是不是他讓你來買單?”

小旺和周鐵都被馬三兒嚇著了,一時都說不出話。馬三兒點了點頭說:“好。好哇。周鐵,你要是找別人,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算了。可今天你運氣不好,你找的是我楊哥的兒子小旺。這就對不住你了。我不知道小旺有什么事掐在你手里。總之,今天你把買單的錢留下,帶著你的朋友走人。你不是要請我嗎?我吃定你了。”

周鐵攤著兩手苦笑著:“馬總,你看這事弄的。要不這樣,今天,我把錢留下,改天,改天我再擺一桌,給馬總賠罪?”

“免了。”馬三兒揮揮手,沖著站在門邊像看戲一樣的服務小姐說:“買單。”

小旺臉上有點掛不住:“要不,馬叔,還是我———”

“閉嘴!”

小姐遞上賬單,周鐵看了,又掏出自己的錢包,把所有的大票拿出來數(shù)了數(shù),錢顯然是不夠。周處長到底是官場上的人,臉上倒是平靜。他轉(zhuǎn)向他的兩個朋友:“先給我湊上吧。”

其中一個朋友拿過賬單看了看,從自己身上掏出錢,與周處長的錢放在了一起。老楊看上去,桌上的那一沓錢至少有三千元的樣子,好像還不止。老楊心里就又忽悠了一下。他想要不是今天這個局面,付錢的就該是楊小旺了。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他到底有什么事卡在周處長手里啊?

馬三兒笑了笑說:“好。你們可以走了。我們一家人要好好聚一聚。”

周鐵說:“那我們先走。馬總,改日見。”

三個人就拿了衣服往外走。卻不料老楊喊了聲:“慢著。”

大家都向老楊望去。老楊臉紅著,對馬三兒說:“三兒。要是改成咱們自家人聚會,我不要周處長的錢。我們自己掏。”

馬三兒愣了一下,又笑了:“哥,你怕得罪周處?沒事,他是我哥們兒。是不是周處?”

周鐵忙擠出笑臉:“是。是。”

“那也不行。不要。該誰買單就誰買單。今天要不你買,要不我買,要不小旺買。就是不能讓他買。我不愿意用這樣人的錢。”話一出口,連老楊自己都驚了。他不知怎么一激動就把心里話給說出來了。

馬三兒愣愣地望著老楊,然后點著頭說:“哥,這么多年你也沒變。行,我聽你的。周鐵,你看到了吧?什么叫漢子?這就是。拿著你的錢走吧,快走。”

周鐵從桌上拿了錢,帶著那兩個人走了。

老楊擦了把腦門上的冷汗,對小旺說:“站著干嗎?坐吧。”

妻子說:“你冷著個臉子,孩子敢坐嗎?”

妻子上前把小旺和那女孩子拉坐下,又拉著女孩子的手,開始問長問短。

馬三兒響亮地笑了起來:“這就對了。小姐,來,把那三個人的碗筷撤了,我們一家人要好好吃一頓團圓飯。”

馬三兒說著又拍了拍老楊的肩膀:“哥,真有你的。痛快!”

老楊嘿嘿嘿憨厚地笑了。

一家人連吃帶聊,到了午夜。離開的時候,老楊已經(jīng)有點喝多了。他對小旺說:“兒子,把你身上的錢拿出來,買單。”

馬三兒揚了揚手里的一張金卡:“哥你說什么呢,別讓孩子買單。我這卡是免單的。”

老楊雖然有點醉,可腦子清醒。他愣了愣:“免單的?三兒你更厲害。你比周處長還厲害。人家有下家跟著買單。可你根本就不用買單。”

馬三兒哭笑不得:“哥你跟我較什么勁啊?那不一樣。走吧。”

到了一樓大堂,趙總迎上來,對馬三兒說:“馬哥,周處已經(jīng)把單買了。三千九,給他打了個對折,收他兩千塊。”

馬三兒一愣,隨后噗地一聲笑出來:“有意思,這事有意思———”

小旺和那女孩子也笑。開始是小聲笑,后來止不住,兩人抱在一起大笑起來。

老楊妻子卻張大了嘴,還沒反應過來。

老楊聽得真切。他像吃了只蒼蠅,哇地一下吐了出來。

作者簡介:

祖若蒙,男,現(xiàn)就讀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已發(fā)表小說多篇。本刊今年第4期曾刊發(fā)其短篇小說《即將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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