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市二環路南的一幢普通居民樓里,住著一位來自臺灣的80歲獨身老太太,她叫黃津清。盡管頭發花白,但神情矍鑠,身板硬朗,慈眉善目的臉上總是掛著安詳的笑容。這天上午,一個叫黃震的男青年攜妻帶子敲開了她的房門,一進屋就跪了下來,對黃津清說:“奶奶,我們全家看您來了,我們能有今天,多虧了奶奶的大恩大德。”
這個黃震并不是黃津清的親孫子,然而他勾什么做出這樣的舉動呢?
一切都緣于那場車禍
1998年秋天,僑居美國的鄧小姐飛來成都,與在這里定居的爸爸鄧永澍和媽媽黃津清團聚。老倆口系臺胞,回到祖國大陸定居已七年。鄧小姐已經好久沒見到爸爸媽媽了,久別重逢,一家人盡享天倫之樂。
秋天,是九寨溝最美的季節。9月18日這天,鄧老先生通過熟人借了輛車,帶上老伴和女兒去九寨溝游玩。回家的路上,一輛違章駕駛的東風牌大貨車像個醉漢似的橫沖直撞過來,他們的車躲避不及,被撞翻滾落到路基下。
黃津清和女兒被撞成重傷,鄧永澍因腹內五臟被撞碎
黃津清抱住丈夫的尸體,痛不欲生,她不停地哭訴:“永澍,讓我和你一起走吧。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黃津清和鄧永澍1946年結婚,1948年去了臺灣。黃津清生了五個女兒,都在國外留學,孩子不在身邊,黃津清夫婦感到孤獨,越發思念故土。1980年,鄧永澍和黃津清回大陸省親,之后,老倆口又多次回大陸探親或旅游觀光,最后,他們決定落葉歸根。 1991年,夫妻倆在鄧永澍的老家成都市購置了房產,定居下來,決意在故土度過余生。
沒想到禍從天降,僅僅幾天的時間,黃津清的頭發一下子白了一多半,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
回來吧,迷途的羔羊
據警方調查,這是一起重大的交通事故。肇事司機是四川松潘縣年僅20歲的羌族男青年黃震,他無證駕駛,且東風車是借來跑運輸的。因其疲勞加之違章操作,遂釀成慘案。事發后,黃震不但未及時搶救傷員,反倒倉皇逃逸。
躺在急救室里的鄧小姐終于清醒過來,她強忍悲痛,婉言勸慰媽媽:“你不能死,難道你眼睜睜地看著我臥床不起就不管了嗎?你,若死去,我還能活得了嗎?你難道就忍心丟下五個女兒和外孫嗎?”
聽了女兒的話后,黃津清冷靜下來。她想是不能死,就是為了女兒也要堅強地活下去。但她的怨恨全集中在肇事司機身上,是他“殺害”了丈夫。她向前來看望她的外辦工作人員提出,一定要抓到兇手,為丈夫“報仇”。
黃津清料理完丈夫的喪事,送女兒回美國繼續治療。
丈夫去了,女兒走了,孤身一人的黃清津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她向有關負責人提出,要去“兇手”的家看看,她想了解這個“兇手”的有關情況。為撫慰她那顆受傷的心靈,外事部門同意派人陪她去四川省松潘縣黃震的家看看。
松潘縣是川西偏遠地區羌族聚集的貧困縣,交通不便,一路顛簸,汽車跑了近八個小時才到黃震的家。
走進這個家門,黃清津驚愕了:這還算是個家嗎?破舊的草房半邊已經塌落,沒有塌落的另半邊草房里躺著個病重的中年女人,那就是黃震的母親,她衣著破舊,神情憔悴,沒有血色的臉上鐫刻著痛苦。屋內破破爛爛,一無長物,可以說一貧如洗。
黃津清早就聽說過川西的少數民族地區很貧困,可黃震家的貧窮程度還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很難想像黃震一家在如此惡劣的境況下是怎樣生存的。黃震的媽媽一再向黃津清賠罪,她說丈夫已經去世,她與黃震相依為命,自己病重臥床,里里外外全靠黃震料理,為了掙錢給她治病,黃震沒日沒夜地跑運輸,實在是太辛苦了,這才出了事。她想特死者償命,可自己的命不值錢。她也不知道黃震逃到哪兒去了,如果他回家,一定勸他去自首。
望著眼前這位貧病交加的苦命女人,黃津清的心也逐漸平靜下來。她想,即使殺了肇事司機,也救不活丈夫。何況黃震還有一個急需照料的重病中的媽媽。她向警方提出一個要求:“我不再追究黃震了,你們警方也饒了他吧,如果抓他去坐牢,對他母親這個病人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可警方認為:無證違章駕駛致人傷亡已屬犯罪,逃逸更是罪上加罪,必須接受法律的制裁。在這一點上,法大于情。既然法理難容,黃津清倒是希望黃震早點自首,以求從寬處理。
菩薩心腸感天動地
三個月后,黃震向警方自首。
當黃津清得知黃震歸案后,她找到有關方面負責人,再次請求免于黃震的刑罰,至少從輕發落。她誠懇的清求令成都臺辦的廖處長十分感動,他說:“我從未見過被害人去看望加害人親屬的,也未見過被害人為加害人講情的,你真是菩薩心腸啊!”黃津清則說:“就算是把黃震殺了,我丈夫也不能復活……”
考慮到黃震有自首表現,法院從輕判處他有期徒刑四年。本來黃震還應附帶民事賠償責任,可黃津清放棄了這一要求。她賠償撞毀的三菱吉普車款加上傷者的治療費等費用合計70多萬元人民幣。如果讓黃震償還,恐怕他這一輩子也還不了。
黃震為黃津清的寬宏大度感激涕零,為自己的肇事及逃逸追悔莫及。
1999年6月29日,獄中的黃震給黃津清寫來一封信:“我是罪人黃震,本無臉面給您寫信……每當我想起去年9月18日的那場車禍,是我奪走了鄧老爺爺的生命,是我給您和您的家人造成了無比巨大的痛苦,我恨自己,但我也知道這一切都無法挽回了……尊敬的黃女士,我如何感謝您的大恩大德呀!在監牢里,我每天都為鄧老先生在天之靈祈禱,想到自己在肇事后逃跑,我就罵自己……”
接到黃震的信后,黃津清又有些不安,她思忖:黃震還年輕,不能讓他帶著負罪的心情蹲監獄,那樣也許會毀了他。她給有關負責人寫信,要求去監獄探望黃震,幫他卸下心靈的包袱。很多人勸她不要去監獄探望黃震,按理說應該是害人者來向被害者謝罪,哪有被害者去監獄看望害人者的?黃清津卻說:“他還是個孩子,人生的路長著呢!應該為他創造改過自新的機會,關鍵時刻拉他一把,比以德報怨好啊。”
2000年11月初,她不顧年老體弱和長途跋涉的勞頓,去了遠離成都的監獄。當黃津清出現在黃震面前時,他驚愕了,恐懼、內疚、悵惘等諸多情感一起涌上心頭,竟不知說什么好。還是黃津清打破了沉默:“孩子,我來看看你……”親切的話語.慈祥的面容令黃震熱淚盈眶。黃津清給黃震擦去眼角的淚,撫摸著他的肩頭,像親奶奶安慰鼓勵自己的親孫子一樣。黃津清還拿出300元錢給他零花。黃震不收,他說:“奶奶,我已經對不起你們全家,哪還有臉收您的錢。您老人家可要多多保重身體呀。”
11月30日黃清津收到黃震的第二封信,信上說:“……奶奶,對于一個曾給您和您的家人帶來莫大傷害的服刑罪人,您老能不辭辛勞,不遠千里而且還帶著病痛到監獄探視我,怎不叫戴罪之人的我感激萬分呢?同時又使我萬分地慚愧和內疚。敬愛的奶奶,您老的言行是常人難以理解和想像的,盡管會見是短暫的,但您老的話語在我腦海里久久回蕩,在我的心里留下永久不可磨滅的烙印,并銘記一生……用語言是道不出我對您老的歉疚和感激之情,我會在服刑中加倍改造自己,學會一技之長,為將來回歸社會,能有一個報答您老的有用之身……”
讀著黃震的信,黃津清也很感動,覺得黃震并未良知泯滅,還是可以救藥的,當趁熱打鐵。時隔不久,她再次到監獄看望黃震,鼓勵他加強改造,早日回歸社會。這次她又拿出300元錢給黃震,可黃震還是不收。她說:“孩子,收下吧,300元錢不算多,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媽媽的,寄給你媽媽,讓她買點藥,爭取早日痊愈。”
黃震感動得痛哭流涕,只好收下這300元錢:“奶奶,您的大恩大德讓我怎么報答呢?”黃津清說:“我不需要你報答,等你出獄的時候,到成都來,在爺爺的遺像前磕幾個頭,給他燒幾張紙,也就了卻我的心愿了。”
黃震泣不成聲:“奶奶,您放心,將來出獄我第一個就是去看您……”
其實,這是黃津清一貫的做人準則。在臺灣的時候,她曾任臺北縣“關愛殘障協會”理事,還被評為臺灣新店市的“模范母親”,而獲此殊榮的重要條件是“愛心博大,教子有方”。黃奶奶說:“人的生命只有使用權,沒有索取權。人活在世上,要對得起天,對得起地,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一次,一個年輕人來看我,我記不得他是誰了。年輕人說:‘奶奶,我是你救助過的夏雨呀!’他一提夏雨,我想起來了,六年前,夏雨的家闖進強盜,爺爺被刺傷,夏雨被刺破了腎,貧困的家庭無錢給夏雨及爺爺療傷,成為當時成都的一大新聞。我聞訊趕到醫院,向夏雨捐助了幾百美元,以后又多次到醫院探視,又送給他一些錢治傷。這事過去多年,我早就忘記了。可夏雨的出現真讓我高興,他現在是個活蹦亂跳的小伙子,還記得我這個奶奶,能不讓人快活嗎!”
黃奶奶的愛灑滿大陸,說她什么也不求,也不盡然。她說:“我要求受到資助的學生,必須要有孝心、愛心、上進心。羊羔跪著吃奶,烏鴉知道反哺,一個人要是沒有孝心,禽獸不如;我要求的愛心是博愛之心;上進心也不可少,不求進取的人就沒有出息。”
黃津清已寫好了遺囑:“如果我是生病而死,死后遺體捐給醫院作解剖;如果是無病而終,將我的眼角膜捐給失明者;臺灣的房產變賣以后捐給慈濟功德會,存款全部用于資助大陸學子……”
走向新生不忘奶奶
黃津清說:“有些人對我的做法不理解,認為我是‘傻瓜’,還有人說我是‘出風頭,圖名利’。我已經是80歲的人了,還圖什么名求什么利?父親從小就教育我‘仁者愛人’。1948年我去臺灣的時候,父親送給我三句話:‘為人處事。第一對朋友以誠相待,你的朋友會越來越多;第二,交朋友以吃虧為原則,不要想得到什么,要想到給人家什么,這樣你的一生才快樂;第三,淡泊名利是做人的準則。”
黃震牢記黃奶奶的教誨,積極改造,多次獲獎,被提前一年釋放。當他走出監獄的大鐵門時,第一個想到的是去成都看望黃津清。一進門,首先看到的是墻上掛著的鄧永澍遺像,他的心一陣驚悸,當即跪下:“爺爺,我來看您來啦,真對不起您老人家……”他給遺像磕了幾個響頭,然后點燃了黃紙……
黃津清將黃震拉起來,對著遺像喃喃:“永澍啊,孫子看你來了,你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黃津清打量著黃震,他皮膚曬得黝黑,體格也顯得比過去壯實了,言談舉止成熟了許多。談到對未來的打算,黃震有些悲觀。他說:“奶奶,像我這樣蹲過監獄的人,回去真沒臉見人,人家也瞧不起我……”黃津清開導他說:“年輕人不要怕摔跟頭,在哪兒摔倒的,就在哪兒站起來。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你還年輕,來日方長。好好干,會有出路的。”
黃奶奶的話給黃震帶來了新的希望,帶著黃奶奶的殷切囑托,他回到了久別的故鄉。為響應當地政府綠化荒山的號召,他承包了一片荒山,種植樹木。他經常給黃奶奶寫信,讓奶奶了解他的近況。黃津清也時常回信,仍免不了諄諄教誨。
不久,當地人對黃震刮目相看了,摔了跟頭能夠爬起來,這小伙子不簡單。終于,有人開始張羅給黃震介紹對象,可他卻沒有勇氣接受,內心依然感到自卑。
黃津清得知這一情況后,鼓勵他不要自卑,“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改了就是好人。黃震聽從了黃奶奶的勸告,坦誠面對婚姻,果然贏得了一個姑娘的理解和愛戀。當他決定結婚的時候,給黃津清打來電話,邀請奶奶來參加婚禮。遺憾的是此時的黃津清正在病中,她只能在電話中向黃震祝福,祝他和新娘子婚姻幸福。
黃震一直有個未了的心愿,帶上妻子去成都看望奶奶。妻子懷孕期間,身子不便,難以成行。兒子出生后,因其幼小不堪長途顛簸,去成都的計劃一推再推。當兒子一周歲的時候,黃震決定攜妻帶子去成都看望黃津清,這是他獻給奶奶的最好禮物。于是,便出現了文中開頭的一幕。
抱著小曾孫,黃津清感慨萬分,她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副純金手鏈套在孩子的手腕上,同時也注入了她的祝福:只要人人都付出一份愛,社會就會變成美好的人間。
責編/程瑞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