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老街

這是鳩茲古城最后最原色最純粹的一條老街。正宗的人文遺產。

在四周森林般瘋長的鋼筋混凝土高樓大廈的重重包圍擠壓下，低矮、狹窄、衰落、斑駁殘朽但卻積淀豐厚、韻味悠長、散發著久遠古董氣息的南正街越發顯得獨具風情，絕無僅有，彌足珍貴了。

霜染層林，露潤丹桂的金秋，我又一次徘徊在南正街上，試圖探尋它深邃而厚重的內涵。

時近黃昏，一抹柔和炫目的夕陽涂在冷清蒼涼的老街上，如同眼前垂下一幕巨幅舞臺布景，令人猝不及防一跤跌人數百年前乃至千余年前的時光隧洞，在恍惚的夢境里重逢自己似曾相識的先祖。

白銀紫銅的澆鑄，打造出南正街昔日雍容富貴的容顏；明磚清瓦的朽蝕，總也掩不住她曾艷壓群芳的靚麗。南正街與其相通相連的花街、丁字街、儒林街、薪市街、魚市街、米市街等等一起，構筑了整片繁華的南門灣。尤其是清代末年，正值蕪湖米市的鼎盛時期，大江南北的稻米通過水陸兩路運輸來此聚散，那時的青弋江口，老浮橋旁，泊滿了五湖四海大大小小的舟船，可謂是桅桿林立，帆影如云。而南正街的盡頭，翻過江堤便是水碼頭，來來往往的搬運工和從鄉下進城的農民們或扛著米包或挑著稻籮或推著吱呀作響的獨輪車就是從這里上岸，經過南正街，抵達米市街、大礱坊進行買賣交易的。若是趕上早市，南正街那真是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喧嘩震耳，熱鬧非凡，活脫脫另一版本的江南水鄉——《清明上河圖》。可以毫無愧色地說，這里曾是皖江巨埠的精華之所在，是蕪湖古城的一扇窗口，一處亮點，一個縮影。

喇叭形街口，那幢畫棟雕梁，飛檐翹角，上宅下店，當年聞名遐邇的“崔萬成藥行”雖已殘破不堪，門封窗閉，但骨架子還在，雄風猶存，凡是從此路過的人都不能不仰起頭來，對它多看幾眼，生發出由衷的感嘆。聽路邊擺攤的一位豁牙駝背的老嫗說：七十多年前，慈祥的老太祖經常攙著她的小手來此抓藥，那撲鼻的草藥香似乎至今還依稀可聞。

老崔家的隔壁，還有一處高門樓子，據說原是一位徽商開的瓷器店。雖然今天它已面目全非，搖搖欲墜，但它昔日可是富麗堂皇，紅紅火火，來自江西景德鎮、徽州祁門等地官窯的各色精美瓷器擺滿貨架，清脆悅耳的瓷器叮當碰撞聲不絕于耳，似一曲美妙的音樂流傳百年，時常在過來人的耳際縈繞回旋。

再往前走，西北角靠青弋江邊，曾有一家老字號的鐵匠鋪，那里生產的“三刀”(菜刀、剪刀、剃須刀)不僅在本地，而且在下江一帶也頗有名氣，很是搶手。每每從此經過，我的腦海里便浮現出這樣一串鏡頭：一位須發花白的駝背老師傅，腰扎污黑的粗布圍裙，赤裸著肌肉鼓凸的上身，一手用火鉗夾著剛剛出爐的彤紅鐵塊，一手揮動著锃亮的小鐵錘，帶領著兩個虎背熊腰，手握重磅大錘的徒弟，站在鐵砧旁急速鍛打，揮汗如雨……

兩位腳蹬高跟鞋，身著牛仔褲露臍衫，燙著彩色披肩發，描眉抹粉涂口紅的時尚女郎迎面走來，與我擦肩而過，洋氣十足，香風裊裊。這使我不禁忽然想起那些裹著小腳，梳著長長粗辮子，身穿對襟士林藍土布大褂的舊時婦女在當年的南正街上蹣跚躊躇，東張西望的情景……真是兩種時代兩種境地，如夢似幻，天壤之別，這個中的滋味叫人品咂一輩子也許都說不清子丑寅卯，留于心底的惟有深深的感慨和嘆息。

南正街挺短，全長不足百米。但過去這里老字號多，店鋪林立，商賈云集，寸土寸金。從日用雜貨到油鹽醬醋，從竹木鐵器到漁網農具，從衣帽鞋襪到針頭線腦……林林總總，應有盡有。各種招牌、匾額、旗幌、燈籠爭奇斗艷，令人眼花繚亂。特別是那些不時穿街而過，梆子聲聲，吆喝連天，賣五香螺螄、酒釀元宵、桂花甜藕、梨膏糖片、泥猴面人的小商小販，更是孩子們追逐糾纏的對象。那蜿蜒狹窄琳瑯滿目五彩繽紛的小街似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吟唱著一代代王朝興衰的歌謠，又沉淀了多少代人酸甜苦辣的童年喲!

鐘靈毓秀，商貿發達，人文薈萃的蕪湖曾吸引無數風流人物來此盤桓逗留，并催生出不朽的詩篇和名著。譬如，唐代的溫庭筠，北宋的蘇東坡、黃庭堅等等，就曾在蕪湖留下膾炙人口的濤篇，他們的足跡也一定遍布古城的繁華地段南門灣，留在了鬧市中的鬧市——南正街上。

明代的戲劇家湯顯祖，乃江西臨川人氏，他與當時蕪湖的名士李承憲交好。一生不事權貴，不貪錢財，不戀官場的湯顯祖后被免官放歸，晚年陷入貧困之窘境，不得不來蕪湖投奔李承憲。豪爽仗義的李承憲熱情地將貴客安置在私家書房——雅積樓上，湯顯祖就是在這里創作出了不朽名著《牡丹亭》李家豪宅雅積樓就坐落在儒林街上，與南正街近在咫尺。我想，當苦讀筆耕的湯顯祖或勞累或寂寞或需要補充文學營養時，他會出門去沿著儒林街拐進南正街隨便走走看看的。名流與老街，文人靈氣與古城底蘊就這樣交融疊印在一起，演繹成風流史話，傳揚千秋。

晚清的吳敬梓也曾多次客居蕪湖，他的長篇小說《儒林外史》中的許多場景和人物均取材于蕪湖。大凡上了年紀的“老蕪湖”翻開這本白話章回小說，讀到一些街景、宅院、商鋪、碼頭及風土人情等精彩描繪，就一定能從中找到蕪湖的花街、儒林街、薪市街、魚市街及南正街的影子，也一定會從中覓得類似“范進”、“牛布衣”、“郭鐵筆”等等老鄰居、老相知、老熟人的音容笑貌。正是因了這個緣故，南正街、南門灣乃至整個鳩茲古城才洗去了不少銅臭脂粉氣，增添了濃濃的揮之不去的風雅、人文和高古的況味。

即便是在千百年后的今天，我這個西裝革履的當代人漫步在殘破不堪，面目全非的南正街上，仿佛依然可以拾得溫庭筠、蘇東坡、湯顯祖、吳敬梓們留下的模糊腳印和那似去還留的肢體氣息……

原始的南正街本是一色的赭紅麻條石鋪路，三米來寬，平整干凈，光光滑滑，只是數百年的人踩車碾，漸漸變得凹凸不平，最終形成一道道深深淺淺的溝痕，如同祖母臉上縱橫交織的皺紋。早年的南正街本是一律的徽派建筑，青磚灰瓦馬頭墻雕窗飛檐排板門廳堂藻井后花園……參差錯落，氣派風光；只是無數次的天災人禍將其蹂躪，使它衰顏褪色，不勝凄惶。那溝痕、那皺褶、那裂隙斷梁、那殘樓朽屋、那浸透著血與火淚與·汗的一磚一瓦一檁一柱里隱藏著太多太多的奇聞軼事，也凝聚著或明或暗或真或假或清晰或漫漶或可歌可泣或愛恨難言的史跡遺痕。這就引得那些京城、港臺、乃至海外的攝影師、大導演們紛紛來此拍戲取景，來此得心應手，如愿以償地切下一塊塊歷史的橫斷面……

南正街是古城蕪湖一面不可多得的青銅寶鏡。這面寶鏡不僅可以照見今人，照見古城的演化變遷；而且可以折射先人，折射往昔的崢嶸和輝煌。

然而，這面珍貴的青銅寶鏡早已銹蝕殘損得不成樣子了，如果不趕快加以搶救性地保護、改造和開發利用，任其自然衰頹毀滅下去，恐怕過不了多久，它就會永遠地從我們的視線里徹底消失。這是我們不愿看到也不能允許的!我相信人文底蘊深厚的桑梓蕪湖，一定會使南正街絕路逢生，青春煥發。

徜徉在蒼老的南正街上，我如同行走在祖父溫暖的掌心里。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