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繪影（八章）

回頭

“浪子回頭金不換，浪女回頭人人看”前一句是千古名言，后一句是今人杜撰。無論是從哲學還是從人文的角度看，二者的高下優(yōu)劣都是一目了然。想一想，浪子回頭了，連金子都換不得，那是多么大的寬容與期許啊？中華民族善良與仁愛的傳統(tǒng)美德，又被體現(xiàn)得了如何的通透！而浪女回頭，在今天卻被認定為“人人看”，無論從哪個角度說，卻都與人文關(guān)懷連一丁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雖然，古人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和“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之說，但總是顯現(xiàn)著含蓄，說說而已，不像“人人看”這么樣明目張膽。

再者說了，“浪子”一般指犯了錯誤甚至是嚴重錯誤的男同志，既然迷途知返，“回頭”了，在“金不換”的刺激下，一狠心，果然就把勇氣和良知淋漓地貫穿在了往后的歲月。“浪女”則大不相同，這個詞從本質(zhì)意義上講其實屬于道德范疇，與“淑女”固然反義，與“美”的關(guān)系也頗值得琢磨，因此其“回頭”，一般也僅指身體姿態(tài)，與“迷途知返”無關(guān)。雖然老同志白居易也有名言傳世：“回頭一笑百媚生”，其所形容的楊玉環(huán)也的確美得不行，但我總覺得他說的“媚”字大有深意，不容易輕易領會，所以武斷地認為“人人看”的情形難以發(fā)生，并依此推斷：雖然同性，但楊玉環(huán)的“回頭”與眼下“浪女”的“回頭”根本不是同一檔子事兒。

由此，我們不難看出，名言就是名言，杜撰就是杜撰。名言可以流傳千古，因為它們一般都積厚淵深——比如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實際上就涵容了深深廣廣的人倫大愛。而杜撰的詞兒，無論它是怎樣的揭示了當時當世的大眾心態(tài)，也無論它怎樣的流傳甚廣甚至像大明星一般無人不知，最終，都只不過是一則經(jīng)不起推敲的笑話而已。

繞了這么大個圈子，我其實是想借“回頭”一詞說這么個事兒：立名言寫名書，應該是由像陳忠實那等老實巴交而厚積薄發(fā)之輩干的活計，而不應該由某些美女美男作家在網(wǎng)上叫囂：“總有一天，你們會發(fā)現(xiàn)我寫的東西是真正的名著。”——哪會像“浪女回頭”那樣，人人都看，人人都感覺怪異的。

口水

早年誤入江湖，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傲視天下睥睨群雄，甚至在北京被人當了一回貴賓，吃大宴——“大”的意思，是在桌上有一道價錢貴得足以嚇死“大俠”的名菜：燕窩。據(jù)服務小姐隆重推薦，那東西強精壯體滋陰養(yǎng)顏，于是我們吃得特別小心，以至于就口舌而言，什么感覺也沒找到，事后也沒發(fā)現(xiàn)一丁點兒自己體壯了精強了的跡象。同席的幾位小姐女士，皮膚粗糙的還粗糙著，沒把“顏”養(yǎng)出半分。

后來回到云南，就逼迫自己非去“建水燕子洞”住上幾天不可。于是去。于是發(fā)現(xiàn)了剛剛采下來未經(jīng)加工的毛燕窩，雖然沒被嚇暈，但五臟六腑沒被一古腦兒地嘔吐出來，卻實在是平生一大幸事——太骯臟了，那松毛卷兒里有一些粘乎乎的東西，裹著成堆的糞便和蟲子（有禽虱、臭蟲和跳蚤）——這么說吧，燕窩從本質(zhì)上講就是燕子的口痰。據(jù)說，能吐痰壘窩的燕子只有兩種，一種是大海邊的金絲雨燕，一種就是云南建水燕子洞里的大白腰雨燕。別種不怕人的燕子壘窩，完全可以叼些有粘性的泥土替代，用不著自己吐痰，因此一點兒價值沒有。惟有上述兩種“雨燕”，窩必壘在隱處、絕處、險處，而且用痰，于是就有了比“海碰子”還要危險得多的職業(yè)“采窩人”，他們的生命隨時會因為一小塊崖石的松動而倏然終止……不過此非本文的話題，咱們還是接著說“口水”話。

燕窩有兩種，白燕窩和紅燕窩，尤以紅燕窩最為珍貴。紅燕窩不是患了晚期結(jié)核抑或肺氣腫的“雨燕”之痰所制造，其中的紅色，是因為它們在絕難的地方壘窩，就需要吐特別多的口水，以至最終吐出了血來！一個活了四十八年卻依然奇跡般還活著的“采窩人”顫巍巍地告訴我：“那是血啊！咱卻專扒人家?guī)а母C！”其間的悲憫和辛酸，令我無言以對。因為我知道，采到一個紅燕窩，略作加工，在當?shù)鼐湍軆r值上千元（一道道轉(zhuǎn)到五星級酒店，那就萬元都不止了）。也就是這位老“采窩人”，讓我親眼目睹了一次燕窩的加工——把毛燕窩放進鍋里，蒸死蟲子，再一片片撕下來，用肥皂水搓揉洗凈后烘干，再捏造成一個個結(jié)實的小窩，像一塊塊血痂，里面和平共處的蟲子越多也就越珍貴——當然，這些蟲子早已被“雨燕”們的口水口痰的侵蝕和“采窩人”的搓揉弄得變了形，在隆重的宴席上，沒有一雙貴賓的肉眼辨別得出來，也就絕不會產(chǎn)生那種臟兮兮蟲麻麻的感覺了。

我不知道是何朝何代何人最先品嘗出了燕窩的美味，但時至今日，只要有人格外賞臉地告訴我今晚某某某用公款請客，并賊忒兮兮地暗示將能品嘗到上等燕窩時，我馬上就會惡心反胃——因為那太骯臟了：吃人家燕子那帶血的家園和口水吶！

陰晴不定

眼下這些個日子，昆明的天氣很不地道，陰天它不像陰天，晴也不好好的晴，一忽兒下雨一忽兒曬，沒來由，像怨婦懷春，正經(jīng)不能，斂媚不愿，放縱多情卻又不敢，端的是令人生厭。估計這與“皇馬”就要到咱昆明來有點關(guān)系。“皇馬”誰啊？咱們這個星球把腳用得最好的一群老大！他們用腳踢球，簡直像咱們用嘴巴唱言不由衷的頌歌，那叫做出神入化。但凡想得起“一劍封喉”之類的詞兒，盡可以往皇馬那哥幾個頭上冠，一般都錯不了。人家多專一啊，在西班牙也只踢球，連牛也不斗，能不一腳踢出個錦繡、踢出個乾坤？能不把球踢得令風云也為之色變？小小一個昆明，老天若非陰晴不定，那就真是無知得沒有公理了。

但老天可以媚，縱然令人生厭，它反正博大無邊，媚了也就媚了。咱們?nèi)丝刹荒苊模姓涛迩甑奈拿髟蹅兣抡l？不就是一“馬”么？咱們還“龍”呢！“龍之隊”因此橫空并在昆明出世以龍降馬，無疑類似牛刀宰雞，勝之固然不武，“陰溝里翻了船”可也真的難瞧，好在咱們泱泱大國，智慧從來不缺，于是原本就不怎么閃光的“龍鱗龍爪”，就今日少了一片，明日調(diào)換一批，最終以一鱗半爪，讓人們拭目以待。

我把“目”給“拭”干凈了，卻發(fā)現(xiàn)窗外的雨又突如其來，淅淅瀝瀝，心不由得沉了。想，龍這種東西，為什么要像蛇呢？究竟是誰把龍搞得像蛇的呢？像龍的蛇，經(jīng)得住馬踏幾腳？像蛇的龍，不會再有脆弱而丑陋的七寸了吧？

于是，沒來由地替昆明擔上了心：第一層擔心是由巴西隊引發(fā)的，那年他們到這地頭來，出工不出力，把咱們給戲弄了，往嚴重處說是侮辱了。眼下的“龍之隊”縱然更貌似蛇，好歹也是咱們的蛇中精英，如果巴巴的趕到昆明練了半天又在北京讓人給戲弄了，咱們脆弱的神經(jīng)如何堪負！第二層擔心的是皇馬那些個真正的綠茵大腕，如果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對手、腿軟頭呆的公子哥兒，也能成為萬人擁戴的超級球星，他們會不會覺得冤，回西班牙就此迷戀上泡妞斗牛？如果真是這樣，外人不明究里，只知他們曾“陷身”昆明，那全世界的球迷豈不要把咱們昆明罵得萬劫不復！最后的擔心是以“龍”命名問題。咱中國球迷無疑都是龍的傳人，如果該“龍”受辱，那就是辱了群眾。眾而受辱，事情可就大了。如何收場，中國足協(xié)肯定胸有成竹，只是咱們目前尚未知曉。這個問題也許不大，但正如站在高處看螞蟻搬家，它們的路線設計總有可以議論之處。

說話間天又晴了，火辣辣的太陽把還沒來得及收斂的雨絲照射得像金針暗器。西邊天際，一大片云眼看即將飄臨，我的心于是像近日昆明的天氣，又懷春怨婦般的陰晴不定了。

那個朋友他是誰

由一位早年下海發(fā)了達的老同學召集，把能在這個城市相聚的大學同學都湊齊了。畢竟曾同窗四年情誼深重，開始時熱鬧歡騰的氣氛好歹總有一些的。略煞風景的是，彼此間經(jīng)自我介紹后還需仔細端詳搜索枯腸好半天才回憶得起來。實在尋不出一丁點兒印象的，只好尷尬一笑，或者云山霧罩瞎扯一通。不知不覺間，話題就漸漸集中到了吳教授身上。

大一時吳教授是我們的班主任，大四時他猝不及防，被升為系主任。分配時我們的命運和他息息相關(guān)，因此總還有些印象。他是著作等身的那一類學者，除了做學問他就很難再尋覓自己生存的價值和理由，因此我們?nèi)嗤瑢W大多是憋著一肚子窩囊去單位報到的。對他逐漸淡忘原本理所當然，這次聚會之所以會把話題集攏到他身上，完全是因為“年初吳師母死了”這個消息。

傳這消息的是一個貌不驚人的矮個子同學，他好像是畢業(yè)后留了校，現(xiàn)今已是副教授了。副教授的語氣里透著一絲絲涼嗖嗖的冷氣，大概的意思是，年初剛滿五十歲的吳教授的夫人得了某種怪病，是突發(fā)性的那種，本市惟有一家醫(yī)院擁有治療這種怪病的專科，要入院相當困難。經(jīng)人指點，心急如焚的吳教授買了貴重禮品，由平時較為崇敬他的校衛(wèi)生科長引領，找到了科長的叔叔（第一個有門路的人），叔叔又介紹了他的戰(zhàn)友（第二個有關(guān)系的人），戰(zhàn)友再拜托了第三個有能量的人……如此這般轉(zhuǎn)到第七個有權(quán)利的人時，已折騰了近四個小時，但他們總算弄到了那家醫(yī)院院長的詳細住址。當吳教授和科長按圖索驥趕往院長家時，教授納了悶：這不是在往自己家里趕么——他和那院長原本住在同一幢高知樓同一單元同一層樓的301和303號，正好是門對著門——留法博士出身的醫(yī)院院長并沒收下吳教授的貴重禮品，只是硬邦邦地蹦出了這樣一句話：這種病還能耽擱三四個小時？！這年頭人與人之間究竟都怎么啦？！

人與人之間究竟都怎么啦？！這的確是個問題。因此大家就低著頭沉悶地對付酒菜，我則開始胡思亂想：這個問題最可怕的也許正是它的答案——什么也沒發(fā)生。如果吳教授和醫(yī)院院長兩家之間曾發(fā)生過什么，從最壞處說縱然是反目成仇，面對如此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我想任何人都還不至于把人性中的所有亮點全給掐滅了，麻木不仁地旁觀悲劇上演吧……然而沒等我理清楚個頭緒來，那個發(fā)了達的老同學就匆匆宣布本次聚會就此結(jié)束。大家如釋重負作鳥獸散，迅速融入了2001年仲夏灰色的夜空。我有些不甘，跟著步出酒樓，拉住這次聚會的召集者說：“那個，矮的，戴眼鏡的副救授，說吳師母死了的老同學，叫什么？怎么聯(lián)系？”

雖然我有些語無倫次，但意思肯定還是表達清楚了的，沒料對方愣怔了好久，才說：“是啊！那個朋友他是誰？”

黑馬阿君

讀中學時，阿君曾與我同桌。但只同桌了半學期，我就不惜以被罰站和寫檢查為代價，和班主任又哭又鬧，最終得以調(diào)換座位。倒不是因為我討厭他，事實上，全校數(shù)百師生，恐怕沒有一個會討厭他——他是這樣一個人：乖巧，聽話，衣著整潔，表情單一，言語稀少，用石轱轆也壓不出來半個屁的。至少在我的印象中，初中三年高中兩年，五年之內(nèi)阿君甚至從未被老師點名：無論挨批評還是受表揚。還有就是，全班同學不管是有六十個還是只有三十個，他的成績永遠都能擱在中間不上不下，以至于當時同學們都習以為常了，即使被公認敏感好事如我者，也是在多年之后回憶起那一切時，才暗自驚佩不已的。

高中畢業(yè)后，同班同學有考上重點大學的，有考上普通院校和中專藝校的，當然也有名落孫山的。但阿君一如既往中不溜地考上了師專，既沒喜怒哀樂，也未出人意料，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多年以后，我辭去大學教職，成了一介以文謀生的自由撰稿人，才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一些關(guān)于阿君的消息：說是阿君在讀師專時入了黨；說是阿君被分配到故鄉(xiāng)小城的一所中學教書；說是阿君被調(diào)到市教委了；說是阿君在小城的黨辦任職……不一而足。

每次，我都只是點點頭，想：這是必然的。再想起中學時吵鬧著不與他同桌的事，就略有那么一絲兒愧疚。靜夜深思，方明白當初之舉，并非我接受不了他的某種壞習慣或壞毛病，而是難以忍受他根本就沒有習慣和毛病。于是一笑置之。

不料年前回家度假，忽有當年一老同學來訪，他現(xiàn)今在小城任著副科級職務，說：“你還記得阿君嗎？就是那個叫任平君的？對啦，他還和你同過桌呢，人家現(xiàn)在可是省里××局的副局長了！”我笑笑：“是嗎？”老同學說：“可不是！全省公開考核招聘，又是筆試又是口試面試，人家可是憑真本事爭上去的。照我說啊，現(xiàn)今你們這些作家不吃香了，你可別生氣，我實話實說，在當年咱們那個班的所有同學中，阿君……不，任局長那才是匹真正的黑馬！”

我大笑，說：“我憑腦袋靠一支筆吃飯，犯得著生誰的氣？再說了，老同學有出息，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頓了頓，又說：“不過，你知道什么叫‘黑馬’嗎？”看得出他有些窘迫，我接著說：“1831年，英國首相本杰·迪斯雷利寫過一本叫《年輕的公爵》的長篇小說，其中有一段賽馬的場面，寫一匹毫不引人注目的黑馬出乎所有人意料，超越了所有奪魁希望最高的駿馬后獨占鰲頭。這就是‘黑馬’一詞的由來。它意味著意想不到的成功。”我的解釋似乎觸動了老同學某種難言的情緒，他微微點著頭自言自語：“原來如此，果然如此，當真如此……”我故作嚴肅地說：“你別再如此如此了，阿君既從了政，你把他譽為黑馬那可是大大的不敬吶！”他惕然驚問：“怎么啦？有什么不妥？”我說；“黑馬被用于政界，其含義就相當卑下了，一位歷史學家曾說：‘黑馬是職業(yè)政治中的一件絕妙產(chǎn)品’，這位學者的意思是，被推舉出來的領導人物并非具有真才實學或深孚眾望，而是各種力量妥協(xié)的產(chǎn)物，或者是各種意見綜合的產(chǎn)物。這種黑馬大都無棱無角無功無過無恩無怨唯唯諾諾四平八穩(wěn)，你能說咱們阿君是這種人嗎？”老同學越聽面色越凝重，末了連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絕對沒有那種意思！”我笑著拍了拍他，說：“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都活了這么多年，見得多看得多了，誰都明白有的時候這個意思根本不是那個意思。只不過，到省城見了任局長，你可千萬別以‘黑馬’捧他，萬一他真讀過那位歷史學家的妙語，你可就有些不妙了。”老同學陪我寓意不明地好一陣大笑，方口稱受教告辭而去。送他出門后，我站在陽臺上仰望灰蒙蒙的夜空，深深呼吸了一口新世紀故鄉(xiāng)小城日暮時分潮濕的空氣。

泡醋吧

那夜在報社加了一會兒班，最后一趟公交車都停開了，沒法只好與一個同事打的回家。到我家門口的一個小館子里吃飯。哪知飯菜還沒有入口，隔壁就有音樂聲傳來。同事出去看了一眼，回來說：“咦？是個小酒吧耶。”我說這倒怪了，家門口冒出了個小酒吧我咋不知道？也就出去瞅了一眼，然后就被嚇了一跳：這么個小旮旯里，還擺這么大的譜，號稱“酷吧”吶！于是跟同事說：“趕緊吃飯，完了咱們?nèi)コ虺蛩麄兊降赘闵睹谩！?/p>

匆匆吃完飯，我倆居心叵測地摸了進去，才發(fā)現(xiàn)里頭呢名堂果然大得很——人家玩的是“醋吧”而不是“酷吧”，雖然同屬酸得掉牙一類，但實實在在的酸與“酷斃”了的酸，明擺著不是一檔子事情。何況人家搞的還是同城第一家，說是醋可以開胃美容養(yǎng)顏，需要到醋吧里的人，絕對要比進酒吧水吧茶吧網(wǎng)吧的人多，至于像“陶吧”那種“曲高和寡”之地，就更是馬尾巴穿豆腐提都莫提了。我和同事架不住人家夸張的煽動，再說也不能讓人家拿熱臉貼了你的冷屁股，還有好奇心也在作怪，就進去坐下，就有美貌姑娘送上醋來——是一把玻璃壺，壺里淡紅色液體里浸泡著許多不明真相的東西，據(jù)人家講這些東西的配方是商業(yè)秘密，但我看也就是切碎了的山楂、橄欖和橘子皮之類，喝起來甜蜜甜蜜的，醋味是有一點，不怎么濃，拿來當飯前開胃的飲料，估計還可以，說是美容養(yǎng)顏，那就要大打折扣了。

相互比較而言，醋吧的老板就比他的醋有意思——戴著一頂美國西部牛仔戴的那種帽子，熱情得叫人吃不消，他說：“不瞞你們，我這個醋吧雖然才開了3天，但因為是全城第一家，所以名氣大了去了！昨晚上你們是沒有來，來了你們保準笑死——有個小女人沖進來捉她老公，說有人告訴她，她老公到這個“酷吧”里泡妞。哼！那個憨頭，連“醋”字和“酷”字都分不清，告狗屁的密嘛！那個小女人的老公看上去就是個文化人，他一個人慢慢品醋，見了自家老婆沖進來那陣仗，擺明了火是發(fā)不得，就倒了一大杯醋讓她喝，把婆娘喝得眉開眼笑，直到快1點鐘了，兩口子才親親熱熱的摟著回去，賬還是那小女人結(jié)的呢，你們看我這醋吧的功勞大不大……喲，快1點鐘了，你們慢喝著，我去對對今天的賬……”

我和同事走出這個在本城開設的第一家醋吧，都在想，眼目下的人是越來越有玩場了，眼前不禁浮現(xiàn)出剛才為咱們上醋加醋的美貌姑娘那迷人模樣，再聯(lián)想到自己正在追或者打算追求的一干女友，頓時覺得，剛才喝的醋，其實很酸。

蝸居在蓮花池邊

十八年前，我曾在蓮花池邊住過幾年。那時候我剛畢業(yè)分配到云師大教書，才十九歲，輕狂得不行，自以為前途賊亮，與同時分到師大的青年教師二人合住一單間，那是把鶴與雞給關(guān)在了一個籠子里，從常識上看都是不行，于是托人在蓮花池邊找了間民房，搬了去獨自蝸居。

房東的大名，現(xiàn)今已經(jīng)忘了，只記得當時都叫他老五。老五婆娘是關(guān)上那邊種菜的，她習慣上把老五叫做“老藕”，因此我們也習慣叫她“藕嫂”。藕嫂長得短粗短粗的，真的很像是一截飽實的藕，任誰都能大面積感覺到她的潑辣熱情。比如她說：“你們不學昆明話咋個行，買菜都要吃虧！”那么我們就非得跟她“疑鵝三俟藕”地念叨不可了，以至于事隔多年之后，我講昆明話一開腔就別扭。老五沒讀過多少書，但他自己說他崇尚文化。據(jù)我后來所知，自古至今的文化人，他就只崇拜一個明末才子吳梅村。吳梅村那么多作品，老五也只推崇一首《圓圓曲》——這首長詩，老五能從首行“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guān)”背誦到最后一行“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一字不拉，還抑揚有調(diào)頓挫有情。末了少不得言歸正傳：“格曉得？陳圓圓就是在這地兒淹死的？！你把窗子打開，我指給你看她淹死的塌塌！”初始我很驚乍了兩回——按他所指的準確位置，那是在我的窗下了！就算當年還沒這房子，陳圓圓也是站在咱們這墻腳起的跳——后找書來對照，才發(fā)現(xiàn)一條鐵路把蓮花池割成兩半之后，傳說中陳圓圓投的是那邊那半個湖。但老五說：“啥子破書！絕對是整錯了！”言之鑿鑿。每逢這種時候，藕嫂總是氣得呼呼：“放你的賊屁！書上還會整錯噶！你小砍頭的腸子還花哦，咋個不說人家陳圓圓是跳你家水缸淹死的！”老五喏喏。我目測他們的胳膊，估計如果放手一搏，老五對付藕嫂的難度很大。

老五也崇尚娛樂運動，但只有一項：麻將。那時候麻將與娛樂還沒公然沾邊，它有個不分青紅皂白的渾名叫做賭具。賭具這個詞實在不好聽，藕嫂于是對麻將活動滿懷仇視，偏老五對從事這項運動熱愛太深，雖經(jīng)藕嫂多次現(xiàn)場“捉贓”并施以老大耳括子教育，無奈老五像迷戀做賊似的癡心不改，某個周末，藕嫂回娘家，老五又邀約了三個賣鱔魚的在家里娛樂。天熱，氣氛也熱，就開了窗，就“小搞搞”——賭二角四角人民幣輸贏，照老五后來的話說，那晚上他是撞了陳圓圓的魂了，從下午七點到晚上十點，他居然一把牌也沒“福”，直到十點過“藕分”，他才撞到個清一色夾二筒自摸，氣怒驚急之下，他花了大力氣把那“二筒”砸在桌上，不料“砰”的一聲，牌被砸成兩截！他面對著窗，牌的前半截就飛出窗外，落到湖里去了，以至于他中指拇指死死夾住的只是“一筒”，是“炸福”！“蓮花池的水那么臟，你還真跳下去摸那兩筒的一半呀你？”事后我問他。他說：“你格曉得，我當時連砍人的心都有啊！幸虧嗆了口臟水，才清醒。”老五自那以后再不摸麻將牌，弄得藕嫂終日納罕不已。

后來我從師大辭職，準備到外面混。離開蓮花池時，我告訴藕嫂：哪天蓮花池的水干涸了，老五找到了那“一筒”——也就是那“兩筒”的前半截——他就會再度崇尚麻將娛樂的，你可要當心。

藕嫂于是天天擔心蓮花池的水干涸，據(jù)說至今惴惴。

馬六甲與小土狗

1990年，盤龍江像個油膩膩的臟婆娘，邋里邋遢地自北而南流過油管橋，讓一個不知準確姓名是叫“清水”還是叫“污水”的“處理廠”給處理一回，確實清秀了些，才低眉順眼地穿過圓通橋，緩緩進入昆明鬧市。那個時候，我在盤龍江邊（也就是在油管橋和圓通橋之間的小菜園村）關(guān)起門炮制武俠小說，傍晚的時候，喜歡下了樓到江邊走走。于是與馬六甲不期而遇。

馬六甲那時已五十多歲，也不知他是鰥夫還是光棍，他通常都穿著一件和盤龍江一樣油膩的舊軍裝（沒有曾戴過領章的痕跡），牽著一條小土狗在江邊踱步。他真的是在踱步，不是隨便走走，因為很多時候，他都是在退著走，表情很深沉，像個穿臟衣服的哲學家。那條與他賽著臟的小土狗也非凡俗之輩，它也退步而行！只不過很不深刻，時常東張西望。我曾經(jīng)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對這一人一狗很好奇，把他與它想象成九指神丐洪七公和楊過的“雕兄”之類的風塵異人異物，可怎么觀察怎么覺得那小土狗猥瑣不神武，又絲毫沒有深藏不露的跡象，所以始終沒把他與它寫進武俠小說里去。第一次與馬六甲對話有點猝不及防。那天我被一個在書中改邪歸正的采花大盜之歸所糾纏，拿不準是讓他死了好還是出家當和尚好，正對著江面發(fā)呆不得要領時，馬六甲突然來到我身邊，說：“你寫武俠的？”我一愣，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他把頭轉(zhuǎn)向江面。江面上的油污在晚霞的照耀下流光溢彩。他又說：“何苦呢！”我問什么何苦啊，他卻搖搖頭，牽著小土狗踢蹋踢蹋的離去了。那小土狗回頭看了我兩眼，目光中有點兒悲天憫人的意思。當夜，我把書中那采花大盜一掌打下山谷，不明不白，不知所終。

后來，為處理一部書稿，我到北京暫住了些日子，再回昆明已是初冬，盤龍江因得秋水的洗滌，稍稍清澈了些。馬六甲問我：“你北京怎么去的？”我說乘飛機去的。他說他知道那只需要兩三個小時，時間省下了大把是不是？他還說汽車、火車、飛機、電報電話手機電郵一樣一樣被發(fā)明出來，時間越省越多，可你們卻越來越忙，那些被省下來的時間都哪兒去了？我瞠目結(jié)舌，問：“那些時間，都搞……搞哪兒去了？”他哼哼、哼哼兩聲，便不理不睬地徑直走了，連他牽著的那條小土狗，似乎都有點趾高氣揚。他們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長，弄得我的心思一片迷亂……

于是在天氣好的傍晚，我便常到盤龍江邊發(fā)呆，死勁兒瞅自己的影子，卻感覺眼前總蒙著一層永遠也穿不透的什么灰塵，封閉了所有線索。而我則像個傻瓜，始終悟不出什么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