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
六年前我就想寫他了。
他姓胡,名崇斌。1932年生于云南省西疇縣。尚未開蒙,父母創辦開化師范學校,他就跟著到了開化。在那里沒上完小學,全家又搬到了昆明,因為他的父親被云南省政府任命為教育廳高官。
在昆明,他過著同代人所能享受的最好生活,接受了那個時代最好的教育,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直到1948年高中畢業。其間他博覽群書,廣泛涉獵,成為上流家庭的才子,曾經受到京劇大師關肅霜邀請,被關肅霜譽為明日之星。
1948年,他考入云南大學,同時攻讀文學、法學和醫學。大學期間,逐漸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觀和人生觀,他對父母致力于教育救國的追求持肯定態度,但對他們效力于國民政府不能茍同。因此,他積極參與進步學生的愛國民主運動,并很快成為學生運動骨干。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他張開雙臂迎接新的曙光,歡呼人民當家作主,擁護中國共產黨的領導,積極投身到社會主義革命的偉大洪流中。他還做父母的工作,改造他們的思想,使他們轉變為自食其力的普通勞動者。1953年大學畢業時,他獲得文學、法學和醫學三個學士學位。
大學畢業,他被組織分配在昆明工作。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時,快言快語的他在小組發言中說,不管胡風政治上如何,他的文學功績是有目共睹的,不能全盤否定。這一炮成了他一生的轉折點。他被發配到云南以南的景洪縣普文農場,接受監督勞動改造。由于沒有逮捕,沒有定罪,他不明不白地回到祖上世襲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在農場的日子里,領導得知他學過醫,平時又勤勞肯干,看上去不像壞人,就派他出任場部醫生,但鑒于他是監督改造對象,他最終被批準為農場獸醫。1960年初,其妻等不到他回昆明,就從昆明來到農場陪伴他過春夏秋冬。他們的三個孩子相繼來到人間。
1970年末,在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和中央落實政策的精神指引下,他被解放。此時才發現,因為當年沒被逮捕判刑,用落實政策的標準一量,他達不到回昆明安置的條件,只能就地解決。空懷報國才華的胡崇斌,在年屆知天命的歲月,被正式認定為普文農場中學高中教師,教授語文、政治、歷史和地理課。在云南省高考錄取比例不到百分之五的背景下,他的第一屆學生次第進入中央民族學院、云南大學、云南師范大學、云南財貿學院等高校就讀,跨入天之驕子行列。
1986年,許多舊時同學和朋友與他取得聯系,他乘著中國經濟發展、社會進步的快車,籌措到一筆經費,跑到北京弄回國家教育委員會的批文,創辦了一所民營性質的大專學校。學校走上正軌后,正好趕上治理整頓,被收歸國有,他被擠了出來,再次淪為報國無門的游子。
1989年,面臨畢業分配的我無書可讀,胡老師叫睡在我上鋪的兄弟(他的幺兒)約我到他家去,教我們打麻將,教我們學著分析電臺、電視和報紙傳遞的信息。他不讓我們出門,不讓我們上街,整天往返于學校和他家。我清楚地記得當時他喜歡說的一句話:“飯能吃就多吃,話能不說就不說。”
我畢業離開昆明后,曾經兩次見過他。那時年逾花甲的他被一家旅行社聘為涉外顧問,精通英語的他終于有了用武之地。他爽朗的笑聲,傳遞出發自肺腑的輕松。那年春節前他研墨揮毫,展卷書寫對聯,左手右手錯落開弓成就狂草,其情其景至今還在我的腦海里舞動。
1996年前后,生活把我當作羊皮胡亂揉搓,疲憊不堪的我中斷了和他的聯系。就在那年,他因突發性腦溢血患了半身不遂,在妻子、幺兒和兒媳的陪伴下,一頁一頁地撕掉日歷。1998年冬天,春城那場罕見的大雪悄悄地帶走了他,像他66年前悄悄來到西疇山區的村莊那樣,沿著裊裊炊煙,融入頭頂的藍天。
今天寫他,我不由得記起,1988年他母親去世時他書寫了幾副大紅對聯,分別貼于靈堂、堂屋和大門。我困惑不解,其幺兒告訴我,按照老家風俗,如果誰家老人能活到80歲,后事必須當作喜事來辦。想想他達觀的一生,我愿意抄下某次追悼會上讀到的一副對聯來紀念他: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得失榮辱一場空,生也隨風死也隨風是非名利皆是風。
敵人
某年某月某日14時25分,自立強老師右胳肢夾著教材和講義,左手端著茶水,踏著預備鈴聲走進高二(4)班教室,給學生講授音樂欣賞課。他自信對自己的課程表記得很準,同學也沒有對他的到來感到詫異。一堂課結束,他到年級辦公室喝水休息,一進門就被面前的場景嚇了一跳:年級鞏老師正兇神惡煞地抽一名男生的耳光,他左右開弓,邊打邊審問學生為什么不做思考練習。學生沉默不語,任憑老師怎么斥責和謾罵,只是無聲地用右手衣袖揩自己的鼻血。站在旁邊的班主任輔助訓斥道:“不是老師把你當作敵人,而是恨鐵不成鋼。你太不爭氣了!”
戰斗在第二堂課的預備鈴聲中繼續進行。自老師結束旁觀趕到高二(1)班教室重復第一堂課的內容。剛進教室,全班同學就齊聲喊道:“數學課!”“數學課!”自老師問怎么回事,同學說這是一堂英語課,但德高望重的英語老師認為下午上課效果不好,就和年輕的數學老師調了課,把英語課換到上午,這節就成了數學課。自老師堅信自己沒有記錯,肯定是同學記錯了,堅持上音樂欣賞課。課程進行中自老師看見教務科工作人員來窗口巡視了兩次,他不以為然,以為僅僅是例行檢查而已。
第三堂課自老師剛到高二(3)班門口,就接到立即停課、馬上趕到教務科的通知,他匆忙跟同學交待了一下,就朝教務科辦公室飛奔。到教務科,只見科長、副科長和教務員呂老師莊重地坐辦公桌前。自老師坐定,科長緩慢低沉地說;“自老師,你曠了一堂課,還私自調課,違反了學校紀律,按規定以教學責任事故論處。”自老師一頭霧水,問怎么回事?副科長攤出全校課程總表,翻到高二年級分表,機關槍似地數落道:“你看看今天下午你的課,第一堂課是(1)班,第二堂課是(4)班,第三堂課是(3)班,但你第一堂課曠課,第二堂課不到(4)班卻跑到(1)班去。如果不是(1)班數學老師發現并及時報告,你倒是成功脫逃了。這是一起嚴重的教學責任事故,你必須作出深刻的檢查,接受學校處理。”自老師借過課表一看,天啊,第一堂課(4)班是自習課,為什么自己進去上課學生不說呢?第二堂課到(1)班去,同學是說了,但他太相信自己,不理睬學生的申辯。他也看見(1)班數學老師在窗口閃了一下,沒想更多。想到這里,他趕快予以解釋。而科長副科長根本沒空聽他說話,他們站起來叫他在呂老師的談話記錄上簽字并按手印,表明他對事實的認可。他憤怒地質問英語老師跟數學老師換課又算什么,是不是把自己當敵人看?此時百忙之中的領導早已揚長而去。
自老師追了出來,追抵學校大門,只見兩位科長正往校車里鉆。他趕到車旁時,車已駛出校門。坐在門衛室的劉保衛看見自老師急匆匆的樣子,問自老師遇到什么事?考慮到劉保衛平時與自己關系不錯,自老師簡單扼要地介紹了事情梗概。劉保衛拉著他出門衛室,朝操場方向踱去。劉保衛邊走邊低聲說:“小自,認了吧。胳膊擰不過大腿。你聽我勸。”自老師說咽不下這口氣。劉保衛說:“我活到59歲了,文化雖然沒有你高,但走過的路比你多。按理說我今年11月才到退休時間,但今天下午校務辦公室通知我明天去辦退休手續。我告訴你,叫我提前退休不是無緣無故的。”自老師問什么原因,劉保衛咬著他的耳朵說:“我警惕性高,不像年輕人貪睡,每天晚上午夜以后我都堅持在校內巡邏。上個月大概有三四個晚上,每天那是1:00左右,我查夜時幾次不小心碰見某某領導摟著年輕貌美的異性前往辦公室。我成了一顆定時炸彈,成了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我從來沒有樹過敵,現在成了別人的敵人。”
劉保衛的話使自老師成為一只泄了氣的皮球。
2003年6月13日,自立強老師找到我,叫我為他記下這段抹不去的往事。出于我的疏懶,直到次年立冬他再次詢問,才想起替他錄之,特此說明。
感謝生活
年近不惑,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周末綜合癥隨風飄逝,青春韶華憂國憂民憤世嫉俗的情懷慢慢淡去,孤膽獨行的獵豹轉業為披著狼皮的羊,金戈鐵馬的虎氣消散在柴米油鹽里。十年前寫詩,喜歡通過優美華麗的辭藻達到爽心悅耳的效果,被方家診斷為言深意淺;現在習慣以最簡潔明快的句子直抵人與世界的軟肋,朋友們說比蛇更冷。大家認為我對生活麻木不仁了,事實并非如此。從情緒的奴隸到情緒的主人,當年我詛咒的生活成了我今天感激的對象。懷揣一顆感恩的心,在高山和峽谷里挑起兩輪太陽,一輪朝東,一輪往西,我沿羊腸小道蜿蜒前行。
感謝生活捎來的酸。小時候和祖父上山放羊,山泉斷流的秋季,口干的時候,如果隨身攜帶的軍用背壺里的水喝光了,喜歡采摘漫山遍野的青橄欖解渴。橄欖味酸,但止渴到位,特別是日暮時分回到河邊吃顆橄欖喝一大口水,那味道是任何誘人的廣告都無可比擬的。生活中也經常嘗到這樣的酸,比如那次出外參加業務比賽,賽前請單位幫忙解決幾個細小環節,領導答復個人行為組織不宜出面,否則有弄虛作假之嫌。一個人硬著頭皮拼回一等獎,領導又反復強調這是集體智慧的結晶,榮譽不屬于個人等等。類似事件讓人忍不住胃酸劇增,出現橄欖止渴癥狀,一杯茶水下肚,便重新找到回味之美。
感謝生活恩賜的甜。前年何老師工作調動離開楚雄,搬家時因為不便,留下幾盆花叫我替他代管,爾后又在電話里說花送給我。我生性不喜栽花弄草,不經意地將它們放在自行車棚門口,心情好時尚能記起提兩桶水澆澆,忙起來就任其自然了,印象中就是幾簇綠而已。去年冬天某個下午,推自行車時眼角的余光仿佛瞥見花開的樣子,正眼一看,果真開了一盆花。當時就掏出電話詢問何老師該花怎么稱呼。他問明情況后驚喜地說,這是一盆虎頭蘭,1981年從景谷縣山區挖到,多年來跟隨他輾轉于云南各地,很少開過花的。而遇到它開花的年份,他的年景就奇怪地比常年更好些,二十余年莫不如此。聽完何老師的話,心里充滿甜蜜。不管吉兆應驗與否,我加深了對韓東那句詩的印象:“今天有人送花,你會幸福一天。”
感謝生活給予的苦。“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梅花香自苦寒來,寶劍鋒從磨礪來”,這些傳世名句都是積累了一些人生經驗后才明白的道理。就像愛因斯坦不曾專門研究過哲學,但他下意識地遵循客觀規律從事科學活動一樣,孩提時代我就咽下過人世的苦楚。九歲那年,開學前的那個街天,母親給我十幾只雞蛋,叫我拿到街市上去賣,用賣來的錢去買課本。我提著竹籃趕了十幾里山路到達樣云縣的小集市三街,正好趕上街市的高峰。小心呵護著竹籃擠到賣禽蛋的高地,靠著一棵楊草果樹蹲下,扒開蓋在雞蛋上面的稻草,等待買主到來。我雙手扶著竹籃,目光掃向過往行人,看有沒有人開腔跟我買雞蛋。不知過了多久,旁邊賣蛋的人突然慌亂地拎起自己的禽蛋四下逃竄。我還未反應過來,竹籃就被一只棕色的翻毛大頭皮鞋踢得滾下斜坡,抬起頭來,眼見得幾個穿綠軍裝的漢子沿街巡視,其中一人高聲呵斥:“小小年紀就走資本主義道路,今天非宰斷你的資本主義尾巴不可!”我蜷縮著貼近樹根,直到他們揚長而去,才敢去撿變形的小竹籃。從那時起,我就懂得了什么叫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今天看來,年輕時經受些挫折,有利于考驗骨頭的硬度。
感謝生活添加的辣。我評中學高級教師那年,按規定提交了一篇申報論文。文章在國家教委的核心期刊發表過,也曾獲得過上海教育出版社優秀論文二等獎。該文報上去后,考評組送給某校專家評審。過了兩個星期,教育主管部門通知評定結果,一位專家給予完全認可,另一位專家則全盤否定。我去找權威部門鑒定,答復是專家應該受到尊重;又去請自治州黨委副書記主持公道,他和藹可親地說不歸自己分管,客氣地把我送到門口。單位領導說我像無頭蒼蠅,辦事情不講究策略。我的一位在專家供職學校任教的學生告訴我,有人比較忌諱提到我。據說某專家50歲評上副教授,我才30出頭,算得了什么呢?朋友安慰說想開點,可連遭兩年暗算我滿肚子窩火,努力爭取到重審一篇的機會。我先想送陜西師范大學的期刊發表過那篇,轉念就打消了以上想法,復印了一份教案送去審。第五天即接到上級通知,文章得到兩位專家的肯定。后來,望著云南省人事廳頒發的中學高級教師資格證書,想想論文評審簡直就是一頓川味麻辣燙。
所以我由衷感謝生活,生活的酸使我的頭頂出現比別的地方更加純凈的藍天,生活的甜使頭頂的藍天上飄動比別的地方更加靈動的白云,生活的苦使得與失去留無意望窗外云卷云舒,生活的辣使榮與辱波瀾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喜悅和苦惱、幸福和傷悲、快樂和憂郁,將一如既往出現在未來的日子里。活著,什么都會碰上,但一切都會過去。能放下的就隨風而逝,卸不下的就隨身攜帶。懷著一顆感恩的心,盡量把世界往樂觀處想,把生命看得單純些,忙時盡職盡責但不疲于奔命,充實陰晴圓缺;閑時登高遠眺,目送峽谷里的落日順流而去。大海在狂風暴雨的時候是大海,風平浪靜的時候也是大海,這種凝聚的茫茫無際打動著我,讓我在感激中低下頭來。
記懷云南驛
昆明往西,楚雄至大理的高速公路邊,距祥云縣城15公里的地方,云南驛古鎮像一張發黃的名片,記錄下彩云之南悠悠兩千年的滄海桑田。從公元前109年漢武帝在此設云南縣到1382年明太祖降云南州為云南縣的1491年間,云南驛作為云南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風吹浪打,嚴寒酷暑,巋然不動。人們從四面趕來,往八方而去,經過這里成為一朵朵吉祥的云。街上車水馬龍,南腔北調的叫賣聲此起彼伏,茶館里的悠閑,酒肆里的笑罵,馬廄里的響鼻,交織成一幅南高原的清明上河圖。
走進云南驛,推開一扇雕梁畫棟的門,四合天井大院,兩層樓,上層住人,下層馬廄。門分正門和側門,正門進人,側門走馬。馬槽沿天井滴水擺放,仿佛還散發淡淡的馬尿味。粘滿牛糞和泥土的門板,沉落厚厚灰塵的馬鞍,老態龍鐘的主人,歷史撲面而來……“肥田不如瘦店,”老人說,“當年的云南驛,上至永昌大理,下到會理成都,人們都往這里云集,錢如流水,貨似浮云。馬店生意興隆,官辦的、民辦的、豪華的、簡陋的馬店好幾十家。我從小就跟父親從下關馱藥材到昆明,又從昆明運百貨到下關。如今馬幫鈴響不再,只有這冷落的客棧,陪伴我這一把灰白胡子。”老人蒼涼的敘述像夏日雨后的霧露沿山凹飄散,正如云南驛的輝煌飛鳥般一去不回。
舊時鈴響馬幫來,如今石板長青苔。告別老人出來,一條古老的青石路,靜靜地躺在腳下。這就是被稱為“五尺道”的南方絲綢之路,它經貴陽,轉昆明,抵普棚,至云南驛,再由云南驛分別向臨滄和騰沖延伸,從兩地出境。以云南驛為界,古道以東史稱“茶馬古道”,以西則為“博南古道”。通過這條古道,中國的絲綢、茶葉和瓷器等遠銷緬甸、印度、阿拉伯國家以及羅馬帝國,同時瑪瑙、象牙和珠寶等器物也源源不斷來到中國。信步走在青石板上,打量那深深淺淺的馬蹄痕跡,仿佛又聽到頭馬的銅鈴聲,從對面山谷悠然而來。
山河依舊,逝者如斯。兩旁鱗次櫛比的老商鋪,昭示著久遠的歷史和曾經的燦爛;被馬蹄踩出深坑的青石板路,曾經走過多少馬幫已無人知曉。蜿蜒西去的南方絲綢之路,穿過夕照里的云南驛,無聲地垂入夜幕。人類越來越快的腳步,把驛棧甩到歷史的某個角落;人類越拓越寬的道路,把“云南”兩個字漸漸放大。從名震四方到失落,孤獨的云南驛,像一艘被遺忘的船,靜靜地停泊岸邊;從發芽長葉到歸根,沉寂的云南驛,像一條地底的河,不斷提供根深葉茂的營養。從一座小站的乳名長成一個省的名稱,云南驛寬闊的胸懷,正在成為云南省容納天下的海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