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是蔣介石的女婿,又是共產黨的聯絡員;他不是共產黨員,卻舍死忘生地為共產黨工作;他曾以“紈绔子弟”的身份周旋于上海十里洋場,以灰色身份辦公司、開舞場,出沒于舞榭歌臺,以此作掩護營救了許多中共要員;他巧妙利用日本人的錢,打著“中日親善”的旗子,辦報宣傳抗日,為根據地運送緊急物資;他因父親是湯恩伯的恩人,而受中共之命冒死策反湯恩伯;解放后,他因潘漢年冤案受牽連,被判有期徒刑15年;“文革”中,又被冠以“蔣匪潛伏特務”、“日本特務”的不實罪名而屢遭批斗……
作為一名黨史記者,我特別留意黨史人物和故事。一次,我單位一位離休老干部和我講起百歲老人陸久之的故事,并建議我去采訪。他告訴我:“陸老是一位富有傳奇經歷的神秘老人,已經一百多歲。他過百歲生日時,我還向他敬了酒。老人精神很好,也很健談。”炎炎夏日,茫茫雨天,我按約來到這位百歲老人家里。陸老的家在上海市區一片典型的石庫門中。沿著長長的弄堂來到他家門口,不料,一輛先我而到的車要接他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陸老客氣地定下了再次采訪的日期。
見陸老之前,我已經查閱了有關的資料,得知這位一輩子信仰共產主義的老人,至今不是共產黨員,但他早年卻是周恩來地下信使的聯絡人,舍死忘生地為共產黨工作;他曾以“紈绔子弟”的身份周旋于十里洋場,以灰色身份辦公司,開舞場,出沒于舞榭歌臺,以此作掩護營救了許多中共要員;他還巧妙利用日本人的錢,打著“中日親善”的旗子,辦報宣傳抗日,為根據地運送緊急物資;他家學源遠,父親是湯恩伯的恩人,因為這層關系,上海解放前夕,受命冒死策反湯恩伯;解放后,則因潘漢年、楊帆冤案受牽連被捕,被判有期徒刑15年;“文化大革命”中,又被冠以“蔣匪潛伏特務”、“日本特務”的不實罪名而屢遭批斗;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潘、楊反革命案”得到平反,他也被宣告無罪,但直到1996年,他96歲高齡時,中共上海市委才做出結論,肯定了他的全部革命歷史,參加革命的時間從追隨周恩來的1926年算起。
陸久之的夫人陳瑤光是蔣介石和陳潔如的養女,因而他是蔣介石的女婿。然而見面坐定后,陸老馬上表示:別人常常把我和蔣介石聯系起來,說我是蔣介石的女婿,但我并不覺得這是件值得炫耀的事。讓我自豪的是,我追隨革命七十年,相信共產黨,信仰共產主義,和他走的不是一條道。
老人雖過百歲,但目光炯炯,語氣和緩卻堅定。我相信,這是他的肺腑之言。更相信,歷史是不會忘記這樣一位為革命作出過貢獻的老人的,那怕他現在無欲無求隱于市中。
如今,陸久之老人隱居于都市一隅,屋內擺設和普通人家沒啥區別,在繁復喧囂背后過著淡泊寧靜的日子。老人白衫灰褲,乍見之下,甚感平常,然幾句言語之后,便顯出了這位世紀老人的不同凡響,那是曾經滄海后的慨然、豁達和睿智。下面便是老人兩個多小時的自述。
叛離軍閥家庭向往革命生涯
我家原籍江蘇常州,清末全家隨家父遷往湖南。父親陸翰曾任清王朝的辰州知府,辛亥革命后,先后任湖南省財政廳長、全國煙酒專賣局局長。袁世凱死后,又成了五省聯軍總司令孫傳芳的高參,后來又位居五省聯軍軍法處處長之尊,掌握著生殺大權。我1902年出生于湖南長沙一個大官僚的家庭。我是父親的長子,他希望自己的長子能夠繼承父業,光宗耀祖,但是我卻厭惡豪門深宅的紈绔生活。我在中學讀書時就喜歡看馬列書籍以及《新青年》等進步書刊,慢慢地思想上就憧憬起了革命生涯。我不愿意在家做一名錦衣玉食的少爺,18歲那年我從報上看到上海寶承紗廠的招聘廣告,就瞞著家人跑到上海投考寶承紗廠當了一名練習生。幸運的是,在工廠里,我碰到了許多志同道合者。
1926年的時候,我經好友徐梅坤介紹,認識了地下黨員蔡叔厚,當時,蔡叔厚的思想非常激進,經常為我推薦宣傳共產主義的進步書籍,我們兩個有著許多共同語言。不久蔡叔厚和我一起在上海新閘路遷善里和吳淞路有恒路一號,創辦了紹敦電氣公司。公司老板是蔡叔厚,我是文書,負責刻蠟紙等事務,公司里除了我們倆之外,另外有一位負責生活的老師傅和三位工人,專門負責修馬達、裝電燈等業務。一般人都以為這只不過是上海千千萬萬公司中的一個,在人來人往的上海馬路弄堂里,毫不引人注意,事實上它卻是共產黨的一個重要秘密聯絡站。經常出入這里的有周恩來、夏衍、楊賢江、葉劍英、吳克堅、劉曉等,當時他們曾悄悄開玩笑,說這里是“談笑有‘紅’儒,往來無白丁”。后來,大約在1926年9月,我在徐梅坤的介紹下,來到了由周恩來領導的上海市地下總工會秘書處工作,當上了周恩來地下信使的聯絡人。
1927年4月初,此時國共合作還沒有破裂,蔣介石到上海總工會送旌旗,以表示國共合作的誠意。這一天的場面甚為熱烈,我作為工會代表,上前去從蔣介石手里接過旗子,蔣介石還對我夸獎了一番,說了些鼓勵的話。可是過了沒有幾天,蔣介石就露出了他反共的真面目,發動了臭名昭著的“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大肆捕殺共產黨員,還成立了“工會統一委員會”,到處搜捕革命志士,制造恐怖活動。鑒于當時的形勢,黨組織安排我以“工會調查員”的身份為掩護,巧妙進入敵陣,進行反跟蹤和反偵察活動,負責刺探敵方的動向,為我黨收集情報。
有一次,我發現一名密探來報告:“陳賡經常在愛多亞路成都路口的牛惠霖醫生診所出現。”特務們大動干戈,連忙守候伏擊,企圖抓個共產黨的大官好去請功領賞。可是守了好幾天,卻不見陳賡的影子,特務們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惺惺撤回。還有一次,另一名特務發現了向忠發的地址,但等到追捕人員緊急趕到,向忠發早已不知去向。他們哪里知道,是我在得到特務們的行動情報后,立即通過周恩來的秘密信使,以最快的速度,向自己的同志發出警報。這樣幾次撲空后,敵人惱羞成怒,意識到是自己內部出了問題,排摸下來,他們懷疑到了我的頭上,但苦于一時沒有證據,就利用調查部改組之際,把我解雇了。組織上了解情況后,為了我的安全,馬上讓我離開上海去廣州大埔葉劍英家避難。葉劍英則認為我有官僚家庭的背景,又是孫中山摯友陳國權的至親,只要不暴露真實身份,在上海繼續從事地下工作應該沒有問題,于是就托好友連聲海(曾任孫中山秘書)出面,將我介紹給上海招商局總辦趙鐵橋。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就重新回到了上海,擔任招商局的秘書,并兼任《航業半月刊》的主編。這之后,我就是以招商局秘書的公開身份,為中共地下組織繼續工作的。在和敵人周旋斗爭的過程中,我滿懷信心地向周恩來提出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我以為自己的這一要求肯定會得到批準,因為我是真心實意為黨工作的。沒有想到周恩來卻對我說:“你要求入黨,我和趙世炎都可以做你的介紹人。可你不入黨比入黨更重要,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我們可以單線聯系嘛。”我有點想不通,而且好長時間一直想不通。
但有一件事,使我改變了看法。記得是1929年的一天,周恩來派陳壽昌來與我聯系,交給我一項秘密任務:掩護和保衛日本共產黨總書記佐野學的生命安全。接受任務后,我考慮再三,為了確保安全,只有讓這位日共領袖住在自己家里。佐野學的公開身份是早稻田大學教授,我就和他以師生相稱,基本上沒有引起外人的懷疑,這樣,這位日本共產黨總書記就在我家安然度過了35天。此事后來終于被人泄露,佐野學被押解回日本。我受此事牽連,也不得不出走日本。
后來我終于想通了。周恩來真偉大。他不讓我入黨是為了讓我發揮更大的作用,也是為了保護我。
利用不同身份積極為黨工作
我曾在日本留學7年,拿到了日本鐵道學院和早稻田大學的文憑。
我在日本早稻田大學求學期間,被上海《申報》聘為駐東京特派記者。于是,我以《申報》和東北文化社駐日特派記者的身份廣泛參加各種社會活動,結交軍政界人士,為我黨收集情報,從東京連連發回采寫的有關日本帝國主義侵略動向的稿件。說起東北文化社,這里還有一則故事。記得那是1930年暑假期間,我以《申報》駐日記者的身份飛到沈陽,希望能夠面見張學良少帥。進入少帥府,發現已經有好多人等著求見了,便以為自己希望不大了。想不到名片送進去不久,他的副官就出來招呼我了,說“少帥有請”。我進入花廳,只見張學良離座相迎。我以自己的所見所聞,申述日本早有侵略中國領土野心的見解。張學良聽后表示,一定不忘國難家仇,隨時準備迎戰來犯之敵。張學良少帥當場聘請我為東北文化社駐日特派記者,希望我將有關情況隨時向他報告。可是沒有想到一年后,在蔣介石不抵抗政策的影響下,東北三省就淪入日軍之手。
這期間,因為蔡叔厚已經由中共中央特科轉入共產國際遠東情報局,在他的推薦下,黨組織安排我參加第三國際東方情報站的工作,擔任遠東情報局東京站的負責人。陳修良和沙文漢因逃避國民黨的迫害流亡日本時,也曾參與了情報工作。后來,我曾在陳修良的《舊夢依稀哭夏公》一文中,發現她有這樣的文字記載:1933年秋,我因事在東京逗留,在陸久之家初見夏公(夏衍)。事后,陸久之告訴我,此公剛從上海來東京,蔡老板要他傳話,要陸在東京找一個較大的寓所,以便與上海方面來人聯絡。原來蔡老板即是為了掩護中央電臺工作,在上海開了一家電氣公司的蔡叔厚。夏衍、陸久之、蔡叔厚都是留日學生,又同為蘇聯遠東紅軍總參謀部做日本的情報工作,上司就是1935年春在上海被國民黨當局逮捕的“怪西人”勞倫斯。
1936年,許世英出任駐日大使,由于他與我父親是舊交,所以對我很照顧,任命我為大使館專員,這一身份,使我得以繼續為黨搜集情報。我抱著“不如虎穴焉得虎子”的決心,利用和日本軍政人員的舊關系,以實現自己以身報國的夙愿。
1940年汪偽政府粉墨登場。有一天,我在南京路華懋飯店門口,邂逅日本海軍武官府沖野亦男大佐,彼此寒暄一番后,沖野問我:“現在正是你們留日學生彈冠相慶之時,閣下為什么不到南京去做官呢?”
我淡淡地答道:“我無意做官,卻有心辦報,想為中日親善方面做些東亞共榮工作。”其實,我當時說這些話是有用心的。
“此話怎講?”沖野亦男大佐很想聽聽我的真實想法。
我察言觀色,覺得機會來了,于是侃侃而談:“中日開戰,其因在于相互不認識,不認識難成朋友,就會兵戎相見。貴國提倡‘中日親善’,那就應化干戈為玉帛,這不是靠槍桿子所能達到的,而應靠筆桿子,我愿為此竭盡綿力。”
我的一席話,當時正中沖野的心思。后來幾經洽談,這位日本朋友對我說:“辦報人員你設法招聘,經費我們籌集。”
我立即向與我有聯系的地下黨負責人劉少文、沙文漢匯報,在黨組織的支持下,我買下了上海租界的《華美晨報》發行權并自任社長,聘請惲逸群任總編輯。于是,上海灘上出現了一張打著洋商招牌,利用日本人的錢,實際上是在地下黨的支持下,以“中日親善”為幌子,專門宣傳抗日,收集敵偽情報的奇特的報紙。
在創辦《華美晨報》過程中,我還利用和日本軍界的特殊關系,打入與日本海軍有密切關系的“海安公司”任經理。時值我蘇北、山東新四軍所在地急需大量的蠟燭、火油、紙張、布匹和軍用物資。上海雖然有,但是要把這些物品在敵人的嚴密監視下,從吳淞口運出,必須持有日本海軍經理部的準許證。為了切斷通往根據地的運輸線,敵人把關甚嚴。我憑著“海安公司”與日海軍的特殊關系,千方百計搞到準許證,采用瞞天過海的手段,把新四軍所需的各種物資,源源不斷地送到抗日根據地。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事最終被日本憲兵司令部發現,我被投入監獄嚴刑逼供,但我始終不承認和共產黨有任何聯系,只講這是自己生意上的疏忽。后來日本憲兵司令部實在查不到我與共產黨來往的證據,再加上有日本朋友的疏通,我才得以釋放出來獲得自由。
策反湯恩伯工作無奈中斷
1949年初,全國大部分地區都已經解放。對于上海這個當時遠東第一大城市,是和平解放還是武裝接管,中共中央首先考慮的是和平接管,而和平接管的關鍵人物則是湯恩伯。湯恩伯其時是京滬杭警備總司令,坐鎮上海,手握重兵。如能策動他起義,我軍便能順利渡江,京滬杭地區可不費一槍一彈和平解放。所以,能否策動湯恩伯,成了上海和戰的關鍵。
1949年4月,中共中央華東局和華東軍政委員會決定策反湯恩伯,并將此重任交給了我。
我和湯恩伯在日本留學時是同班同學,但他一心想進士官學校讀書,又苦于無門路,便拜托我的父親介紹有背景的人作擔保,我父親鼎力相助,使其如愿以償,并且以后一直平步青云,成為蔣介石三大寵臣之一。所以湯恩伯對我也是感恩戴德,把我視為摯友、兄弟。
我接受任務后,深感此行風險甚大。因為有兩件事,使我對湯恩伯并無多大信心。一件是湯恩伯的“軍師”周天謬因規勸湯率部隊起義,不僅未成功反遭暗殺;另一件則是湯恩伯的“恩伯”、時任浙江省政府主席的陳儀,勸湯恩伯起義以順民心,湯恩伯不僅不聽,反而立即向蔣介石密報,使得陳儀被蔣介石軟禁于衢州。這兩件事足以看出湯是死心塌地跟隨蔣介石的人,去策反湯,是有生命危險的。但為了黨的工作,我義不容辭。
憑借與湯恩伯“兄弟”一般的特殊關系,我去找湯,但幾次上門都沒有見到他的人影。得到湯恩伯夫人黃競白的同意后,我住進了蒲石路的湯公館。一天深夜,湯恩伯匆匆回家,見我還在客廳等他,忙把我讓進書房問有何事。我見機會難得,就單刀直入說:“我對時局很擔心,如果國共和談破裂,共軍就會立即渡江,不知道總司令如何應變?”湯恩伯聞之連忙為自己壯膽:“共軍一無飛機,二無軍艦,要突破長江天險,談何容易?即便共軍過了江,上海的防御工事固若金湯,足以和共軍周旋一番。”我看出他的色厲內荏,提醒道:“目前人心厭戰,軍心渙散,大勢已去,若不順從民心,繼續作戰,徒苦人民,豈仁者作為。依總司令之高見,傅作義將軍這著棋走對了否?”
聞聽此言,湯恩伯不禁緊鎖眉頭在房間里踱起了步。過了半天,他停下來盯著我問:“據說傅宜生(即傅作義)目前已下落不明?”我見他心思有所動,抓住時機,趕緊解釋說:“上海謠言滿天飛,不可輕信,據我所知,傅將軍受到共產黨極好的待遇,深得民心。”在這個問題上,看來湯恩伯是顧慮重重,想法很多,但在我單刀直入的攻勢下,他的臉色變得嚴峻起來,說:“此事非同小可,改日從長計議吧。”
第二天早晨,湯恩伯邀我共進早餐。我覺得這是個好兆頭,自然緊追不放,要湯恩伯趕快拿定主意,做一名識時務的俊杰。湯恩伯聽了不置可否,只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上海是我從日本人手里接受過來的,我不忍心毀了它,做一個民族的罪人,我會將上海完整地交給上海民眾的。”
在我的勸說下,湯恩伯的思想開始有所松動。4月23日,南京解放,蔣家王朝已經到了分崩離析的最后邊緣。人民解放軍橫渡長江直撲上海,我見情勢緊迫,便向湯恩伯作了最后的“攤牌”,督促他盡快起義,做傅作義第二。
正當策反湯恩伯的工作大有進展時,不料情勢突變。4月27日,蔣介石父子抵達上海,親自督戰。也許蔣介石嗅出了湯恩伯周圍的異味,便讓蔣緯國住進湯公館。我覺得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便找了個機會直截了當地向湯恩伯獻計:“現在委員長父子三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你的手里,機不可失,希望你當機立斷,那你就一舉成名天下知了。”
聞聽此言,在戰場上甚為果敢的湯恩伯大驚失色,連連向我擺手,不知道該作何應答。正茫然無措間,猛聽得門外響起警衛的報告聲,話音未落,忽見蔣緯國滿面含笑走了進來:“怎么,不歡迎啊?”面對這位不速之客,我和湯恩伯面面相覷,忙說些“天氣真好”之類的話應付著。后來,蔣介石父子把湯恩伯叫到停泊在長興島附近的軍艦上,我再無機會見到湯恩伯,對他的策反被迫中斷。當年,安排我去完成這項任務的上海局負責人沙文漢曾對我說過:“你敢于勸湯恩伯做傅作義第二,就可見你對黨的忠誠了。”
采訪快結束時,陸老再次強調:“蔣介石是蔣介石,我是我,千萬不要獵奇把我和他混為一談。我已經這么老了,以前沒想沾他光,現在也不想因為他再出什么名。名利對我來說無所謂啦!”望著活到百歲還頭腦如此清醒的陸老,我知道,這是實話,這也是他長壽的訣秘。在采訪過程中,陸老曾風趣地說起自己的長壽之道:遇事不怒,基本吃素;出門走路,勞逸適度;助人為樂,知足長樂,自得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