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馬克思的巨著《資本論》全譯本首次在我國面世。60多年來,《資本論》再版十幾次,影響了幾代人,但作為《資本論》第一個中文全譯本的譯者,郭大力其人其事卻鮮為人知。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在戰亂中,郭大力為盡快地把革命道理傳播給中國人民,曾經嘔心瀝血,歷盡艱辛,做了大量工作,其精神感人至深,其事跡也頗具傳奇色彩。
盛年翻譯《資本論》
郭大力生于1905年,江西南康人,抗戰時期正當盛年,學識也日臻高深,翻譯《資本論》的條件業已成熟。早在上海大廈大學讀書時,郭大力受到影響,就萌發了翻譯馬恩著作的念頭。當時中國還沒有一部馬列著作的全譯本,只有為數很少的節譯本。1928年,郭大力在杭州結識著名經濟學家王亞南,兩人志趣相投,商定共同翻譯《資本論》。這一決定,使郭大力與馬恩著作結下不解之緣。郭大力才華橫溢,學術造詣很深,但畢竟在大學學的專業不是經濟學,而是化學和哲學,在翻譯過程中,感到自己對古典經濟學素養不夠。于是,他一面在上海光華中學教授英語,以維持基本生活;一面自修德語和鉆研古典經濟學,先后發表里嘉圖的《經濟學及賦稅之原理》、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伊利的《經濟學大綱》、馬爾薩斯的《人口論》、穆勒的《經濟學原理》、洛爾貝圖的《生產過剩與恐慌》、朗格的《唯物史論》等一批著作的中譯本,為翻譯《資本論》打下了扎實基礎。
1937年初,中國共產黨在上海領導的一個出版社——讀書生活出版社決定出版《資本論》中文全譯本,經人介紹,與郭大力簽訂了翻譯出版合同。郭大力高興極了,因為出版有望——寫書人最求之而不得的一件事解決了,而且得到出版社每月40元的津貼,加上兼課收入,工作起來就沒有后顧之憂了。他夜以繼日地工作,翻譯進展很快。抗日戰爭爆發后,日軍大舉進攻上海,中日雙方百萬軍隊擺下戰場,使這里整日戰火紛飛,生活不安。郭大力不得不在將譯好的《資本論》第一卷書稿交給出版社后帶著妻子兒女離開上海,輾轉回到江西老家,繼續翻譯二、三卷。當時日寇尚未侵入內地,郭的老家南康縣斜角村地處窮鄉僻壤,工作條件雖然很差,但卻比較安寧。郭大力在這里專心致志地翻譯,每天工作12小時,從不間斷,書稿譯出一部分就寄出一部分。1938年初,接近譯完第三卷時,出版社打來電報,要郭大力速去上海,共同處理排印出版等事宜。郭大力不顧家人親友的勸阻,毅然踏上艱險征途,歷時兩周,經香港到達上海。此時的上海已經淪陷,處在日寇的魔爪之下。郭大力下榻于法租界的讀書生活出版社。出版社也就兩間平房,他在后房擺了一張行軍床和一桌一椅,權當住處和工作室。經過四個月高度緊張的翻譯校對,《資本論》1-3卷中譯本終于在1938年8、9月間出版了,這部人類文化史上的鴻篇巨制,第一次以它的全貌展現在中國人民面前。
憑智慧和激情脫離“匪窟”
郭大力懷著無比喜悅的心情,輕松離開上海,啟程回家。不料,途徑廣東南雄境內時,郭大力乘坐的汽車在大庾嶺被一伙強人攔卻,郭大力和其他乘客一起都遭到綁架。在荷槍實彈的匪徒面前,失去行動自由的郭大力臨危不懼,憑借大智大勇,不僅使自己得以安全脫險,而且影響這支土匪部隊走上了抗日道路,堪稱奇跡。之后,郭大力以“在匪窟中”為題,敘述了這一傳奇故事,刊登在國立贛縣中學??冢保福?、190期專稿欄目。
“在匪窟中”一文,如實反映了郭大力被綁架后的經過和他的態度,字里行間顯示出郭大力的思想品格,描寫了這支土匪隊伍的思想生活狀況以及走上抗日道路的過程,所以是研究郭大力和嶺南民眾抗戰的珍貴史料。
且說郭大力一行被劫持以后,個個都被綁住身手,由匪徒押解,牽著行走。他們跌跌撞撞,每天都得走幾十里山間小路,然后在土匪選擇的破舊屋子吃飯、休息。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命運生死莫惻,郭大力不由得想到十年前自己孤身一人由這條路出去廈門讀書的情景,想起幾個月前自己孤身一人同樣由這條路赴上海出書的情景,再想到死去的母親、病中的父親,和正在盼望他歸來的妻兒,不禁灑下了幾行悲淚。不過,這空虛的回想一轉眼就過去了,郭大力猛然覺得自己不該怯弱,認為這正是上天賜給一個社會科學工作者的實驗機會。他很快鎮靜下來,飯也肯吃了(原先拒絕吃),覺也睡得香了。當土匪頭子們找他審問時,他坦然應以,以實相告。他說,他在上海是讀書的,是做編輯職業的讀書人。他學經濟學,有社會主義傾向,反對私人的蓄積,也從來不曾有私人的蓄積。土匪要他寫信回去,叫家里出兩千塊錢來贖身,郭大力痛快地答道:“好!錢算什么?日本人來了,大家一樣要完的?!彼嬖V土匪:“我這次去上海,在船上見黃埔江兩岸,吳淞口以北,沒有一所完整的房屋。從租界看華界,只見一片瓦礫。有幾百萬流離失所的難民?!狈送絺儗罅Φ脑捤坪跤行└杏|,甚至附和起來,但還是堅持交錢才肯放人。
第二天,郭大力寫好了家信,其他被綁票的人也在紛紛辦理贖身事宜,這使郭大力看到了活命的希望,但他立刻又感到用錢來贖自己是一種恥辱。他打定主意,必須用自己的力量去說服他們。于是,他一再要求同劉排長談話。劉排長個子很高,身穿白襯衫帆布褲黑皮鞋,是個禿子,聽他說話,好象有相當知識,為人也比較和氣。對于郭大力的要求,他幾度敷衍,但是最后還是答應了。
在另外一個房間,郭大力和劉排長坐在一個凳鋪床上,屋里擠著十幾個穿便衣的兵,氣氛倒是不壞。郭大力勇氣倍增,縱情而談。他說:“人總有一死,我把死看得很輕。我幾次經過戰區和敵人日日轟炸的地方,看見鐵路兩旁沒有一塊凈土,我還親眼看見敵人轟炸韶州的殘暴,再想到前方的戰士和戰區的人民,我覺得多死我一個人沒有關系,只是不應該死在你們手里。因為經過我的觀察,你們否認是匪,自稱抗日自衛軍,我是相信的,如果我竟死在一個以抗日為目標的民眾手里,那不是太無價值么!”說到動情處,郭大力誠懇地拉著劉排長的手。他繼續說道:“我很愿意盡我的所有,來幫助一個抗日自衛的團體。兩千元的數目畢竟是有限的,假令我能使諸君變為真正的民族英雄,諸君亦能讓我好好做我的事情,我和諸君對國家對民族的貢獻,就都不能用價值來計算了?!?/p>
劉排長被郭大力的真情打動了,他安慰說:“請放心,不要緊的,等會兒我同團長連長商量?!?/p>
在匪窟幾天的經歷,讓郭大力感觸更多的,還是人民的痛苦和社會的黑暗。他由自身的痛苦和危險,漸漸感到社會的痛苦和危險,由對匪徒的憎恨到對匪徒的憐憫,感到必須救他們,并在救他們的當中救自己。而且,救國家、救地方、救這些陷在火炕的人的心情,比救自己更急切。他真誠地勸說劉排長:“這幾天,我的心漸漸變化了,我確信,你們決不要永久過這種生活。你們的一切,都使我感慨,但你們既有純正的目的,何不發表一些公告的文書,使政府和民眾知道呢?”劉排長很以為然,他說他們不會寫,要請郭大力代寫。待其取出紙筆,郭大力便幫他們寫了一篇文告。內容是表示他們不為匪、不反抗政府,和切實保證不侵犯民眾的決心;說明戰局日益逼近,呼吁華南民眾加速動員起來,云云。顯然,文告后面講的道理和呼吁,也是郭大力的心聲。
不久,鐘團長特地來看望郭大力,算是表示他們的謝意。在一個滂沱大雨的夜晚,年輕的夏連附將郭大力叫去,告知要釋放他。這時,郭大力對釋放之舉已不感到奇怪了,想得更多的是拯救這些人。他鄭重地說:“好,謝謝你們!我感激你們的義氣,感激你們的好意。但我希望你們能夠把愛護我的心,推廣起來,愛護我們的民族。否則,你雖把我釋放,也還是和不釋放我一樣?!敝链耍罅Φ男膽B,已經經歷了由剛被劫持時的悲觀怯弱到勇敢面對的轉變,由金錢贖身到自力脫身的轉變,由拯救自己到拯救匪眾,拯救國家、民族的轉變,思想境界一次次升華。
第二天早晨,夏連附和劉排長一同給郭大力送行,并派兩個士兵一直把他送到大余縣境離青龍不遠的地方。
郭大力脫離匪窟,安全回到家里,繼續從事他的翻譯事業,這自然是件令人欣慰的事。不過,還有更令他欣慰的事。原來,他脫險途經大余的時候,曾寫過一封信給劉排長他們。正當他盼望回信時,得知他們已經接受收編了。郭大力在發表專稿的時候,特地寫了個“補記”,禱祝他們將來能為國家盡力。
在顛沛流離中研究傳播馬克思主義
德文版《資本論》附有馬克思恩格斯有關通信25封和論文5篇,1938年《資本論》中譯本出版時尚未翻譯出來。為了幫助廣大讀者深入學習和研究《資本論》,郭大力回到家鄉后,又投入這些函件論文的翻譯工作。1938年秋,郭大力應聘于贛縣中學高中部任英文教師。他在校門口左側租了一間低矮破舊的平房,一家四口過著儉樸的生活。一面教書,一面翻譯,很快就把《資本論通訊集》翻譯出來了,仍由讀書生活出版社出版發行。此后,郭大力又將已出版的《資本論》對照原文,逐字逐句進行校訂,對錯譯、誤排的文字一一加以訂正。這項工作整整花了一年時間,更正1700多處,按頁行順序編成一個長達33頁的勘誤表,于1940年夏初寄給讀書生活出版社,出版社將這個勘誤表隨同《資本論》發行,受到讀者的熱烈歡迎。從這里也可以看出郭大力嚴謹的治學精神和負責的工作態度。
從1940年起,郭大力著手翻譯《剩余價值學術史》。馬克思生前曾多次把《資本論》前三卷稱為理論部分,把《剩余價值學術史》作為歷史部分,擬列為《資本論》第四卷。因此,在翻譯《資本論》的遺留工作完成之后,郭大力當然要翻譯《剩余價值學術史》了。那時因常遭敵機光顧,贛縣中學已遷到離贛州市區80華里的山區小鎮王母渡。郭大力一家隨校遷去,但郭任教的高中部設在鎮上,而妻子余信芳任教的初中三年級卻在橫溪,兩地相隔10華里。每逢星期六,郭大力便步行前往橫溪接夫人,星期一早上再送夫人返校,生活不方便,工作很是辛苦。1940年下半年,郭大力應聘到廣東文理學院教經濟學。該校駐地廣東連縣東坡,也是個交通不便、條件很差的地方。皖南事變后,國民黨頑固派實行高壓政策,不斷迫害共產黨人和進步人士,郭大力在那里只教了一個學期,就不得不回到南康老家斜角村。100多萬字的《剩余價值學術史》的翻譯工作,就是在這樣生活不安定的環境下進行的,直到1943年才完成,其艱辛可想而知。
從1941年夏至1947年春,將近六年的時間里,郭大力一直住在鄉間老家。這期間他除了譯完《剩余價值學術史》,還第三次重譯《恩格斯傳》,此外就是鉆研馬恩著作和撰寫一些通俗文章。他既未任教,也無其它經濟來源,僅靠有限的版權稅、稿費及妻子教書的工資,維持尋常人家的生活。郭大力甘愿清貧,不怕寂寞,憑著對事業的執著,他總是深居簡出,閉門謝客,一心做學問,除了上街寄取郵件、購買日用品,以及必要的散步、侍弄菜地,從不外出串門游玩,也回絕一切高薪聘請。時任贛南行政督察專員蔣經國看重郭大力的學問才華,曾多次派人請他做經濟顧問,并親自到斜角村探訪。郭大力采摘自己種的瓜果蔬菜招待客人,對其盛情之邀仍婉言謝絕。郭父是個前清秀才,做過小學校長,思想比較守舊,對兒子的行為大為不解,常常責備他“讀了這么多書,卻呆在家里吃老米”,硬要他去謀求一任縣長什么的。郭大力回答說:“當縣長有什么意思,我現在從事的工作比當縣長更有意義?!?/p>
1945年初,日軍發動粵北贛南戰役,南康縣境遭到日寇鐵蹄的踐踏。郭大力一家同所有鄉親一樣,經歷過一段“躲亂”的顛沛流離生活。為了使譯稿免遭損失,郭大力特別小心地將它們捆好,隨身攜帶,視如命根。后來又怕帶在身上出事,便把稿件妥善埋藏在菜園里、樹底下。這些精心保存下來的譯稿,終于在解放前夕出版了。
郭大力跟王亞南保持著經常性的通信聯系。1947年春,擔任廈門大學經濟系主任的王亞南,力邀郭到他那里任經濟學教授,郭大力從此離開家鄉。1949年春,中國共產黨派人將郭大力、王亞南等進步教授接到剛剛解放的北平。1950年夏,郭大力出任中共中央黨校政治經濟學研究室主任,開始了他在新環境下研究和傳播馬克思主義的新的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