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老鴉

火老鴉，又稱火麻雀，北京方言指大火里飛騰的火苗子，借助風勢會有尖厲的嘯聲，到處傳播火媒，隨時釀成禍殃，是老百姓聞聲變色的不祥之物。

明朝歷史上幾起連續(xù)發(fā)生的宮廷火災，讓人頗覺蹊蹺。

永樂十九年正月，朱棣建成了奉天、謹身、華蓋三殿，至四月初八晚，三大殿突然失火，萬丈宮闕，焚為灰燼。之后，成化十一年，弘治十一年，正德九年，嘉靖元年，重建的三大殿又多次燒了修、修了燒，忙碌的宮人在廢墟里穿行，臉上的煙火氣就從來沒有消褪過。萬歷二十五年四月，三大殿再次起火，還連帶燒掉了坤寧宮和乾清宮，失去愛巢的帝后只好移駕待漏院，在寒風蕭索中挨過了幾個難眠的春宵。《神宗實錄》記述了當時的情形，稱“火情暴發(fā)，火老鴉尖嘯如鷦鷯”，不單是紫禁城，就連數(shù)公里外的棋盤街也被突如其來的恐怖所籠罩了。

火老鴉，又稱火麻雀，北京方言指大火里飛騰的火苗子，借助風勢會有尖厲的嘯聲，到處傳播火媒，隨時釀成禍殃，是老百姓聞聲變色的不祥之物。“臘月祝融來，頭頂老鴉飛”，滿世界雞飛狗跳的光景，若非老天爺示以顏色，無論如何也是大昏大暗的末世之兆了。

對于明朝的火災頻發(fā)，歷代史家多持“火煤失慎說”，明朝的上元節(jié)最是鬧猛，彩燈牌樓，火樹銀花，容易引發(fā)火災；又與清朝相比，認為康熙到底是謹慎周至，設立了管理火燭的內(nèi)務巡檢司，所以在位六十一年，鳳壁鴛瓦秋毫無損。一八九五年，近代學人閩君謨著述《中國宦史》，提出了聳人聽聞的“宦官縱火說”，指證隨堂太監(jiān)李永貞有“玩火之癖”，說他“懷恨未發(fā)，積郁日久”，至于趁著月黑風高，索性放起一把火來，將烏煙瘴氣的明朝推向了萬劫不復的火坑……作為學術研究，閩君謨的題目過于冷僻，以致沒能引起當時學界的普遍注意。辛亥革命起，宦官成了“專制的犧牲品”，是輿論的保護對象，類似的學術討論少了相宜的陣地與空氣。由“五四”發(fā)軔的文化革命，也就是魯迅在《論寡婦主義》一文順便提到了宦官，說他們“自覺可憐，不惜舍身玩火，其冷酷陰狠實在是超出常人許多倍的”，辭鋒峻切，余興未了。

中國太監(jiān)，真是“不忍詬病”說還休。

據(jù)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臺北1956版）記載，萬歷五殿焚毀以后，為了融資重建，朱翊鈞曾向全國各地派遣大批礦監(jiān)、稅使，欽命所到，搗倉掠田、掘地三尺，天下百姓陷于水深火熱。類似的“奉旨搶劫”一直持續(xù)了二十多年，慘遭荼毒的河間地區(qū)（漢中）流傳著這樣一首童謠：“城上烏，尾畢逋，皇家屋，著了火。車班班，入河間，公使數(shù)錢百姓苦；新嫁娘，赤雙趺，怒向堂前擊懸鼓……”童謠說皇帝燒了房子恁是跑到鄉(xiāng)下來搜刮，新娘子的妝奩給搶了，竟自不顧死活地跑到衙門去掙命了！前面“城上烏”兩句難解，按谷應泰考證，東漢民間稱宦官為烏鴉，這兩句是老百姓罵太監(jiān)的，反正是說他們無鳥一身凈、歪嘴壞良心，實在是人見人恨的火老鴉。設若是宦官燒了皇宮，政府部門又是不負責任地將禍殃轉(zhuǎn)嫁給地方，這種對立情緒是可以成立的。可惜新殿落成不久，朱翊鈞就翹了辮子，后來的朱由校、朱由檢更是江河日下、風吹煙散———朱明王朝，為此吸干了民血，耗盡了民氣，最后付出了所有的家當。

應該說是：宦官作亂，導致了帝國的顛覆與毀滅。

查閱相關歷史資料，李永貞事跡不詳。近年出版的《魏忠賢傳》稱其為河南商丘人，隆慶年強擄入宮，經(jīng)凈身去勢，軟禁“蠶室”至十八歲，“出閣”充任大內(nèi)“直殿監(jiān)”時，已是滿頭霜雪、須眉皆白。傳記作者對閩君謨的“縱火說”略而不言，倒是反復強調(diào)這位白發(fā)太監(jiān)陪著后業(yè)的天啟皇帝搗鼓他的“木匠工藝”，似乎吃下秤砣鐵了心，非要把怠政荒嬉的大明朝整到墳墓里去不可。這種深切的仇恨，按常理推斷，恐怕源自于生理上的剝奪：如今的故宮博物院依舊保留著制造太監(jiān)的凈身作坊（舊時稱廠子），一把缺口的刀子，用來麻醉的火酒，還有用以處理血跡的生石灰……酷似于“殺雞取卵”的游戲，在幕影幢幢的深宮極地埋藏了至為深切的痛楚！與列朝列代的宦官不同，明代內(nèi)宮監(jiān)又稱“守護床鋪的人”，從明成祖開始，他們被允許零距離地接觸龍床，龍鳳交媾之際幫著翻翻身、抻抻腿，非但負責“起居注”的記錄，有時候還充當皇帝的性生活助理，身份很是特殊。問題是大明皇帝的私生活十分糟糕，在荷爾蒙賁張、生殖氣息彌漫的內(nèi)宮，太監(jiān)們最初體驗了器官缺席所帶來的痛苦，而這種無以補償?shù)耐纯嘤趾芸燹D(zhuǎn)捩為仇恨的淵藪。《酌中志》曾提到宦官嗜食動物性器，《萬歷野獲編》甚至披露了太監(jiān)“搜食小兒腦”以修復陽元，但是消滅了的東西終究不能重生———正是日落西川，長河難挽，太監(jiān)們只能躲在幕簾背后顧影自傷、對月磨刀了。據(jù)說萬歷老皇爺為了避免火災、減少火媒，曾撮合太監(jiān)與宮女搭伙，稱“對食”，情形就像民間稚童的辦家家，假爹假娘假夫妻，淳樸融和，意頗近古；然而端正嫻靜的宮女卻因此衣衫不整、頻頻夜啼，寂寞平靜的深宮從此就沒有消停過。萬歷時候已有十萬宦官、九千活寡，這么多怨氣騰騰、內(nèi)分泌異常的男女麇集在帝國的核心，就像隱藏著一大群“自殺性爆炸”的人體炸彈，他們雞雞狗狗神神道道地會鬧騰出多少事來？

歷史上的“魏閹預政”是一個痛切的例子；魏忠賢與朱由校的奶娘“對食”，結(jié)果卻鳩合了凌駕于帝國的“第二朝廷”。魏忠賢歷事數(shù)朝，震動明史的“梃擊案”（暗殺東宮）、“紅丸案”（毒殺皇帝）、“移宮案”（逼殺皇妃），他都是趟了河水的竹篙子，泰昌元年他將抵拒閹亂的三百名士人全部下入昭獄，天啟六年再次將東林黨人收捕鞫訊、逐一杖殺，“魏氏內(nèi)閣”形成了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翻云覆雨，上下其手———朱明王朝終于繼漢唐之后，出現(xiàn)了宦官專權(quán)的第三次高峰！那時候，覬覦日久的清兵已在頻頻叩關，貴州紅苗造反，山東白蓮教出，陜西高迎祥起，朱由校做著他的傀儡皇帝一會兒敲打敲打木工，一會兒吞吃大把大把的紅鉛，心無旁騖，樂此不疲，大明政權(quán)最終是蹄失溝渠，滑入了閹人設計的“溫柔陷阱”。

讓人頗感泄氣的是：明朝皇帝對于閹宦為禍并非毫無警覺，他們明知道大煙有毒偏又扔不下煙槍，是一種甩脫不開的精神依賴，決定了他們衷貌分離的行為慣性。洪武皇帝朱元璋好歹讀了幾本史書，知道“漢唐末世皆由宦官蠹敗”，鐵了心要找宦官的不是，甚至在宮廷門口樹了一塊“內(nèi)臣不得預政”的鐵牌，但時隔不久，丞相府的“位顯權(quán)重”竟使他茶飯不香，于是廢丞相、設“內(nèi)閣”，最后，索性把大宗政務交給了娘聲娘氣的司禮監(jiān)。興興頭頭跑過一大圈，還是回到了漢唐的老路上。“外臣”再怎么能來事，終究是人心隔肚皮，“內(nèi)臣”則是家奴，是坐在家門口汪汪直叫的順毛犬，家犬叫得起勁，睡在床上倒是囫圇了。老祖宗制造太監(jiān)，是為了維護皇族血統(tǒng)的純潔性，但太監(jiān)們掇臀捧屁、舔痔為樂的天性卻成了歷朝皇帝藉以縱欲亂性的精神基石：亂糟糟的宮廷是一個催發(fā)春情的大藥罐，太監(jiān)是不可缺少的藥引子；私人欲望又像驅(qū)之不去的小咬蟲，太監(jiān)是一把喜悅朕心的“癢癢撓”。明朝的“蟋蟀皇帝”（宣宗）、“風流皇帝”（武宗）、“修仙皇帝”（世宗）直至末世神志昏沉的“木匠皇帝”，他們無一不是扶著太監(jiān)們的香肩走過來的，“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成為世界文明史上的一大奇觀。閹割男性生殖器，會使男人變得“無用”，然而在不見天日的深宮卻實現(xiàn)了更大的“有用”，就好比纏足，使女人的雙腳成為“無用”，卻在顛動搖擺之間產(chǎn)生了新的“有用”：觀賞，當然還有色情。“變有用為無用”出自老莊的頹廢主義哲學，也是極權(quán)主義社會的典型特征：我們所熟悉的張志新，她以為喉嚨是用來說真話的，就試圖體現(xiàn)它的有用性（也是做人的基本權(quán)利），結(jié)果是她的喉嚨被割掉了！她終究不知道喉嚨器官還有形式主義的審美功能，比如唱歌，唱意大利美聲，否則她還可能鮮活滋潤地活過一百歲，而且名利雙得，蔭及子孫———別等人家來動刀子，自己先把自己給修理了，所謂“一人自宮，全家光榮”嘛。

對于中國的歷史，魯迅以為“從來不缺真話，而是缺少一張西方式樣的，擺放真話的圓桌”。魏忠賢時代，楊漣、左光斗、魏大中都說了真話，然而他們被剪掉舌頭、剔除了喉骨，死得十分難看，于是更多的東林黨人相繼“引疾求歸”，倉皇去國。東林黨向以正直清廉為號召，北京有“首善書院”，無錫有“東林書院”，還有分布在各地的關中、徽州、江右等書院，他們都安排了專門的講席，其中不乏家國宏論、處士橫議。殊不知說真話要付出昂貴的學費，那可是比性命還要值錢的“清譽”和“名節(jié)”，他們奉陪不起，就只好“不達則隱”，獨善其身。中國士人的所謂精神潔癖從來受到權(quán)貴的白眼和忌恨，結(jié)果是葉向南投環(huán)而死，高攀龍?zhí)詺ⅲ诠戆坠硪簧谞Z，統(tǒng)統(tǒng)燉了個稀爛。“君子可欺之以方”，閹人的痞子哲學是修煉到火候的。于是，明朝的歷史上出現(xiàn)了一撥騾身馬面的“知識太監(jiān)”；霍維華，萬歷進士，經(jīng)魏忠賢授意修編三朝偽史；潘汝禎，天啟年甲子科榜眼，為魏忠賢建造了第一座“生祠”（杭州普德祠）；陸萬齡，國子監(jiān)生員，首次將魏忠賢的神像請進了孔圣人的文廟……程朱信徒的精神面貌，面臨著殘酷的重建和改造。

中國知識分子———社會良心的“衛(wèi)道士”，他們終究被無情地閹割了！

當政治淪為專制的妾婦，道不道的已經(jīng)是一屁不值了，鑒于政治程序的“可操作性”，它僅僅需要一群“守護床鋪”的太監(jiān)而已！龔自珍著《乙丙之際著議第五》一文，譴責這種“妾婦政治”對于士人的無形殺戮。他說：“士人為俎上魚，戮之非刀、非鋸、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戮其能憂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將這心那心都滅絕了，只剩下藏頭縮尾的知識鴕鳥，中國士林就成了一個正正式式的病梅館，“直則無姿，以曲為美，正則無景，以欹為美”，從此摧眉折腰，脅肩曲背，便是君臣同氣，天下太平了。

知識分子太監(jiān)化，遠非個人良知的惡化與墮落。翻開歷朝歷代的政治備忘錄，那些吠形吠聲、一倡百和的鬼把戲我們總算見識得多了。他們使勁地墮落和齷齪，又花樣翻新地搬弄墮落和齷齪的“文化依據(jù)”，讓它提供相應的社會氛圍，從而使更多的“同志”去影從這種抽掉了脊梁的“人蛆文化”———這就是知識分子的個人墮落為什么會腐蝕整個社會的關節(jié)所在。當“太監(jiān)人格”從宮廷走向了民間，不幸內(nèi)化為民族集體的“下意識”時，我們才知道什么是浮云蔽日，什么是禍國殃民，才發(fā)現(xiàn)數(shù)千年構(gòu)筑的精神宮殿已然火焰熊熊、毀為廢墟……

那是一群怎樣的“火老鴉”啊！

所幸那一段人妖誤國的歷史，應該是逝川之水———永遠地流逝永遠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