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地考察一個詞義的歷史變遷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有的詞尤其如此。
一
作為一個稱謂詞,“小姐”給當代人最深的印象是,剛剛邁入新世紀,它的感情色彩便出現(xiàn)了180度的大轉彎。當時的傳媒給了不少的關注:
(我)見一位穿著很時髦的年輕女子路過此地,便很有禮貌地、學著電影電視里對年輕女子的叫法:“小姐,請問……”話沒問完,那女子卻破口大罵起來:“放你的屁,誰是小姐……”后來得知,“小姐”這一稱呼在那座城市里“名聲”很臭,“小姐”只是對那些“三陪女”、“發(fā)廊按摩女”的俗稱。(楊裕奇《稱呼的困惑》,載《光明日報》2000年10月23日)
更多的報道,則從標題上便能一目了然:
《別叫我“小姐”》(《北京日報》2000年10月17日,王寧江文)
《“小姐”為啥失寵》(《杭州日報》2000年11月10日,陳魯民文)
《“小姐”可稱》(《新民晚報》2000年11月11日,郝明松文)
《莫給“小姐”樹牌坊》(《中國新聞出版報》2001年2月19日,李曉英文)
《北京整頓歌舞娛樂場所,“小姐”不敢再“上班”》(《人民公安報》2001年9月24日,張弘文)
綜觀這些文章,似乎都不約而同地隱含了一個詫異:“小姐”怎么啦?
二
其實,“小姐”并沒怎么的。作為一種稱呼,在我國已有相當長的歷史,追根溯源,它舊時便不是什么“王謝堂前燕”。
宋時,它多指社會地位低微的女子,像宋人錢惟演的《五堂逢辰錄》里就有“有掌茶酒宮人韓小姐”這樣的說法,顯然它指的是宮廷里的婢女;在馬純《陶朱新錄》、岳珂《桯史》等書籍里,也有把官宦人家的姬妾叫做“小姐”的;古代輕視民間藝人,也稱民間女藝人為“小姐”,比如,宋代洪邁的《夷堅志》里,就稱一位林姓的樂妓為“林小姐”。
元代以后,“小姐”一詞開始轉而成了對官僚富家待字少女的尊稱。比如:
例[1]:只生得個小姐,小字鶯鶯。(元·王實甫《西廂記》)
例[2]:簾前三寸弓鞋露,知是媆媆小姐來。(明·朱有墩《元宮詞》)
這都是把富家少女稱作“小姐”的。趙翼在《陔馀叢考·小姐》中寫道:
今南方紳家女多稱小姐,在宋時則閨閣女稱小娘子,而小姐乃賤者之稱耳。
可見,至清代“小姐”已多指紳仕宦家中的青少年女子。像《紅樓夢》中的迎春、探春就被稱作“二小姐”和“三小姐”。此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直至建國之前,“小姐”一詞的內(nèi)涵指的都是在社會上有一定地位、勢力以及影響的名門望戶的“大家閨秀”。實質(zhì)上,它成了一種在世俗意識中比較高貴的地位與身份的象征。
新中國成立后,“小姐”的稱呼伴隨其賴以存在的、舊的社會基礎的坍塌與崩潰,開始走向邊緣并失落,文革期間更是成了人們避若瘟神的資產(chǎn)階級“寄生蟲”的代稱。
進入上世紀80年代,在改革與開放的大背景之下,“小姐”一詞重新被激活,并因時尚趨向及流行同化的作用,而在我們的生活中又一次流行開來,并一時間大顯中興之勢。從稱呼的角度,具體的可分為兩條路徑:
職業(yè)+稱呼:導游小姐、導購小姐、導乘小姐、護士小姐、調(diào)度小姐、熱線小姐、售樓小姐、茶藝小姐、促銷小姐、模特小姐、美容小姐、公關小姐、禮儀小姐、秘書小姐、服務小姐、足球小姐等等;
區(qū)域+稱呼:空中小姐、上海小姐、西貢小姐、亞洲小姐、環(huán)球小姐等等;
一轟而上,爭奇斗艷。而就接受來看,有人曾在1995年底,對210位40歲以下的、不同工作性質(zhì)和生活狀態(tài)的上海女性作過一次調(diào)查,結果發(fā)現(xiàn)其中有71.25%的人經(jīng)常被稱作“小姐”。(參見李明潔《風情萬變看“小姐”》,載《咬文嚼字》1996年第11期)這說明此時“小姐”的內(nèi)涵已由舊時的對社會地位與身份比較高貴的未婚女青年的稱謂,泛化成為對所有年輕女子的尊稱;其中有的甚至是榮譽度非常高的稱呼,像“足球小姐”和“環(huán)球小姐”的稱呼幾乎吸引了全球的目光。
但誰也不曾聯(lián)想,有一種小姐———“三陪小姐”會異軍突起,獨占鰲頭。
三
回顧“小姐”一詞的幾度輪回,除了上世紀后半葉這一次沉降帶有明顯的政治色彩之外,另外三次,變得都有些耐人尋味,其一,是元明時期的貴族化;其二,是改革開放初的平民化;其三,便是眼下這次的貶化,也叫做魔鬼化。
對其貴族化的解釋可說是眾說紛紜:有人說是因為四川地方稱“母”為“姐”,所以對未做母親的少女,便在前面加上一個“小”字;這倒與宋代吳曾的看法相同,他在《能改齋漫錄》中曾經(jīng)說到:“婦人之稱姐,漢魏已然。”也有人以為,“小姐”本是宮女的稱呼,人們引以為榮,自然推及對富家少女的尊稱;還有人從《說文解字》里找出了一個“奼”字,《說文》曰:“奼,少女也,從女乇聲。”段注:“坼下切”,于是便推斷“小姐”即“小奼”等等。
平民化的動因可以從三個角度來分析。首先,是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中國是一個禮儀之邦,加上“小姐”在近代世俗意識中所形成的“高貴的”的詞義蘊涵,于是,它的使用自然便帶上了一種尊敬和自謙的意思;其次,是外來文化的影響,伴隨西風東漸而來的大量的文化交流,人們在發(fā)現(xiàn)它與英語中的miss、法語中的mademoiselle有著某種對譯關系的同時,也讀出了它“舉止得體、穿著講究”的文化附含;有人經(jīng)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
44.76%的人稱衣著考究的中青年女性為小姐,而稱衣著破舊者則只有18.01%。(李明潔《風情萬變看“小姐”》,載《咬文嚼字》1996年第11期)
第三,從后現(xiàn)代的審美時尚看,年輕永遠是令人向往的,這樣,“小姐”的使用就不單意味著“尊敬”,而且還隱含著對“年輕”、“高雅”的贊美,所以,在不少地方,大多三四十歲的女性雖然已婚,但“小姐”仍舊是她們喜愛聽到并經(jīng)常聽到的稱呼。
對于貶化的分析同樣是復雜的。從語義演變自身出發(fā),有人引進了“葛氏定律”(即“劣義驅(qū)逐良義定律”):
當一個詞在歷史演變的過程中,同時存在好和不好的兩種意義的時候,這個詞在以后的發(fā)展演變中,好的意義會因躲避該詞中同時具有的不良意義的影響,而逐漸被迫退出該詞的領域。
其實,這種“以劣逐良”的趨勢最早是發(fā)生在鑄幣流通時代的經(jīng)濟學中,在今天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們也都能看到它的映射。
從社會心理來看,量子力學中的一句話很能引起我們的思考:
能量大的電子就比能量小的電子更容易出現(xiàn)在距離以外的任何位置上。
對照“小姐”詞義幾次“出格”的變動軌跡,有一點可以說明:它比其它詞語有著更大的張力和更高的能級。進一步看,詞義變了,客觀世界卻沒變;可見,是人觀念與情感的遷移導致了義位的沉降。其中起決定作用的是語用者的兩種心理欲望:
第一,求雅。作為一種存在,“三陪”,并不是什么新鮮事物,歷史上便有過不少稱呼的符號:“野雞”、“婊子”、“神女”、“秋娘”等等,只是俗得讓人有些羞于直面,不換個說法,恐怕難以開口。
其次是求新。1978年時,萊昂斯提出了一個“新奇價值”的理論:
符號形式越新穎,新奇價值越高,信息量就越大。
“小姐”詞義的更替并傳播都正符合了他的這一理論。
四
就社會而言,怎么解釋恐怕并不是太重要,問題在于:“小姐”遭污染了,以后的年輕女子該如何稱呼?有人覺得:“不能因5%的交際花,而貶了95%的蓮花。”(郝明松《“小姐”可稱》,載《新民晚報》2000年11月11日)也有人指出:“要在小姐前面加姓氏。”(《對女士該怎樣稱呼》,載《解放日報》2002年9月20日)還有的地方,“小妹”替下了“小姐”;而武漢則在“翠花,上酸菜”這句時髦語中截取“翠花”二字來作為“服務小姐”的代碼等等。
(選自《詞匯的文化蘊涵》/周一農(nóng) 著/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