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髦與習俗是兩種極不相容的勢力,如果習俗是守舊的,那么時髦卻在翻新;如果習俗是走直線的,那么時髦卻在兜圈兒。實在講來,國外萬里,上下千秋,我們所見而覺得詫異的那瞬息萬變的婦女裝飾,實不過都在這時髦圈兒里兜轉著吧了。昨日盛行,今日已成黃花,但到數(shù)年或數(shù)十年后,卻又似新樣式般重現(xiàn)于社會,這還不是時髦姑娘所兜著的圈兒么?至于現(xiàn)在世界交通,時髦姑娘也會旅行,常環(huán)行全球,兜了一個大圈兒,而重現(xiàn)于故都。那又是一種屢見不鮮的事。我們試用實例來證明罷;最近國際美容院主聯(lián)合會在紐約舉行會議,商討決定一九三六小姐之標準美點:關于女人頭發(fā)問題,據(jù)大多數(shù)人的意見,已在時興過的白金色發(fā)與黃金色發(fā)相縝密比較之下,還是復于過去女人之喜染各種發(fā)色者,自三六年起亦應一律斷然廢除之,因為即使是天然之斑白發(fā)色亦還較染色者純美得多。又據(jù)參加會議的美容專家聲稱:由三萬五千人中所征詢之美容標準的結果,在身材上,現(xiàn)有驚人之縮減,由肉感豐富亭亭玉立的梅蕙絲型一變而要求斌媚婀娜嬌小玲瓏的體型,可說是由環(huán)肥轉變到燕瘦了。
此外,關于濃重的染涂手指甲和足趾甲,亦已感不到多大興趣。總之,美國人對于美的“衣裳架子”的要求已經(jīng)完全推翻了過去的濃重涂抹,而又近歸天然的赤裸美的途徑了。
這個可使我們悟到時髦姑娘卻在兜著圈兒:年前所盛行過的頭毛染色,今則行天然色矣,年前風行的環(huán)肥人體美,今則轉變?yōu)檠嗍菀?,年前盛行的濃妝重抹,今則趨于裸體美矣。至于時髦為什么要如此倏變,則因為人情是厭舊喜新的。時髦不過那最尖端的表現(xiàn)而已。染紅指甲的風氣,也可證明這同樣的趨勢。它現(xiàn)在雖在我國甚為風行,但我們試加考證,卻知它的發(fā)源是很古的。《昆新合志》云:“七夕少女搗鳳仙花汗染指甲”,宋周密之《癸辛雜志》云:“鳳仙花紅者,搗碎入明凡少許,染指甲,用片帛纏定過夜,如此三四次,則其色深紅,洗滌不去,日久漸退回。人多喜之?!庇置黯挠佑性伡t甲詩云:“金盆和露搗仙葩,解使織織玉有瑕,一點愁凝鸝鵡喙,十分春上牡丹芽,嬌彈粉淚拋紅豆,戲掐花枝鏤絳霞,女伴相逢頻借問,幾回錯認守宮砂?!笨梢娂t指甲盛行于宋,盛行于明,到現(xiàn)代的時髦女子已兜了好幾個圈兒了。
畫眉,點唇,頭發(fā),衣服,也證明有這同樣趨勢———在兜圈兒。畫眉在我國源流很古,《楚辭》中有“粉白黛黑”之句,這“黛黑”就是指染眉的化妝品了。至漢朝則有張敞畫眉,千古傳為美談。畫眉藝術至唐代又復大興,那時無論朝野,女子皆以染眉為美,種種新眉的式樣開古所未有。據(jù)說,當時有一位窯姐兒叫做瑩姐的,善于畫眉,日作一樣。有人戲之云:“汝眉癖若是,可作百眉圖,當率同志為修眉史矣?!碧拼嫉氖綐臃譃槭N:(一)開元御愛眉,(二)小山眉,(三)五岳眉,(四)三峰眉,(五)垂珠眉,(六)月棱眉,(七)分梢眉,(八)涵煙眉,(九)排云眉,(十)倒暈眉。畫眉的時髦圖,自漢之后,到唐已是風頭十足,可稱全盛時代了,因為唐代天子喜色,畫眉足以使宮女增加美麗呢。此后畫眉的藝術漸歸消沉,寂寂無聞,正像月之圓而又缺。但現(xiàn)在這久已沉寂了的畫眉術又復時行起來了。
現(xiàn)行的畫眉式約有六樣,那畫眉頭向下,眉尾斜上,眉線由粗而細的,叫做“黛德麗眉”,原來由于德國一位女明星叫做“黛德麗”所發(fā)明的。那眉頭沒有尖角,“描成八字”形的,叫“八字眉”。由鼻邊的眼角向上歪斜上去,形似柳葉式的叫做“柳葉”。樣子好像蟲蛾的,叫做“蛾眉”。眉的線度闊而短的,叫做“波紋眉”。眉線彎度并不大,眉頭在上,漸次斜至眉梢的,叫做“地藏眉”。這幾種在時髦的交際花中都有見到。
這還不和唐代畫眉風氣一般興盛嗎?我們雖不能說這六種眉式就是由唐代畫眉術傳衍而來,但是我們知道好在圈兒中環(huán)行著的時髦姑娘,卻并不受任何空間與時間的限止啊。
其次講到點唇,古今中外由它所兜的圈兒,不外由濃而淡,由淡而濃,由大而細,由細而大,由消沉而繁盛,由繁盛而消沉。胭脂起于紂,初以紅藍花汁凝作之,以婿宮人者。晉及六朝間,當有“南朝金粉,北地胭脂”之說,這就是說南朝女子裝飾起來,則重于傳粉,北地女子裝飾起來,則重于點唇。最近巴黎女子,法國女子用口紅染唇,以前總是以嬌小為美的。最初巴黎女子卻流行血盆大口,從這些地方看來,可見點唇的這裝飾,也與染指甲,畫眉等樣式同在兜著時髦圈兒了。
頭發(fā)的裝飾,也在兜著這同樣的圈兒。婦女頭發(fā)在我國裝飾史上本來早著艷跡的。而發(fā)髻的樣式尤為繁多,略舉幾種,見于史冊的,有漢桓帝時京都婦女所行的墮馬髻,為大將軍梁冀家中所創(chuàng)始者,后來京都婦女翕然仿效,遂蔚成一時風氣。漢明帝曾令宮人梳著百合分鬢髻,曹丕之妻甄后,曾梳靈蛇髻,巧奪天工。據(jù)鄴中記說:“魏宮有綠蛇,口含赤珠,若梧子大,甄后每梳妝,則盤結一髻于后前。后因效而為髻,巧奪天工,號為靈蛇髻?!碧瞥b飾之風最盛,也和畫眉一樣,發(fā)式分有十種。及其未業(yè),宮中梳髻有名鬧掃妝者,據(jù)說形如焱風散發(fā),那就像摩登女子頭上,蓬蓬然的燙發(fā)一樣了,不過那時電氣未行,沒有燙過罷了。
從這上頭看來,頭發(fā)的玩意兒,也何嘗不翻舊變新,惟圈內(nèi)人受時間的曠隔,甘被玩弄,不易覺察罷了。
截發(fā),僅興于民國十七年,那時男女竟趨歐化,婦女的頭發(fā)受其影響。乃舍發(fā)髻,而截發(fā)燙發(fā),以為美觀,及今新生活運動開始,一般摩登女子風氣為之一變,料想不數(shù)年后,奇奇怪怪的髻裝又將扮演于裝飾舞場上,不難蔚為奇觀,而截發(fā)燙發(fā),復將成為裝飾史上一段香艷佳話而已。
從女子頂上的頭發(fā)下至于足,也證明并沒有異樣:歷史上婦女由天足而纏足,由纏足而放足,這“加緊”與“解放”的工作,也自在時髦圈兒里兜轉著。最近胡適之演講說:“唐朝所謂小腳是六寸,至明朝始小至三寸。”其實,在唐朝的所謂“六寸圓膚一般的”小足,是并未經(jīng)過了纏的,纓足始于李后主。所以李后主以后,婦女是以纏足之美見稱,李后主以前,婦女則以天足之美為一般男子們所迷戀崇拜。男子們的拜足狂,似乎古今都沒有異樣:漢孝惠帝觀張皇后在洗足,欣賞之余,不禁大贊以為“皇后脛付圓白而嬌潤”非宮女們所及。謝靈詩云:“可憐誰家婦?綠流洗素足。”這綠波與素足相映成趣,不禁引起詩人的幻想來了。
李白之詩,曾被議為十九不免醇酒婦人之思的,但他也似乎極拜婦人的天足之美?!耙恢唤瘕X履,兩足如白雪”“履上足如雪,不著鴉頭襪”皆足以見之。其言不著羅襪,而著一只金齒履云者,可見當時女子也曾盛行過裸足的風氣了。
明朝則有“纏小腳救國”的方策,明萬歷間韃靼履入寇時,有進士瞿思九建策曰:“虜之所以輕離故土,遠來侵掠者,因朔方無美人也。制馭北虜,惟有使北方多美人,令其男子,咸溺于女色,我當教以纏足,使效中土服裝,柳腰蓮步,嬌弱可憐之態(tài),虜惑于美人,必失其兇悍之性?!?/p>
這位老先士,真可說是想入非非,不過他乃是“三尺之綾,七尺之布”,纏小足的崇拜者,在裝飾史上,倒不過藐視其地位。若龔自珍于有清纏足的潮流中,盛倡“天足之美”,詠什么娶妻幸得陰山種,玉顏大腳其仙乎?真可謂不識時務了。
至于衣服,樣式之繁多,裝束之變異尤有瞬息萬變之概。巴黎向被稱做“世界時髦的制造所”。每日所翻的新裝花樣何啻百數(shù),即以國貧財空,時髦變化最鈍的我國論,每年每季每月,也總有幾套婦女新時裝出現(xiàn)。而一種新裝興起,則群相仿效,尤有舉世風靡之概。但是仔細看來,服裝新樣,雖多變異,在體裁上總不過自大而窄,自窄而大;自長而短,自短而長;在色彩上總不過自鮮而雅淡,自雅淡而鮮明;其余如衣袖,領子,以至小花邊扣紐等等,亦不過如是而已。照此看來,那么,這所謂樣式繁多,瞬息千變的婦女服裝,也不就在兜著圈兒嗎?一言以蔽之,上下千秋,中外萬里,所謂“時髦”這東西總不過如是兜著圈兒,如是兜著圈兒而已。
(選自《往昔玲瓏》/黃曉艷 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