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為周而復的黨籍終獲恢復,而感受到時代的進步與歷史的公正,同時,也對周而復先生的遭遇表示理解和感佩。然而,又使人分明看到,由于時代的因由與他本人的過失而注定其晚年的悲劇命運似乎也在所難免。當人們回首已逝的往事時,難道許許多多的升沉悲欣不都是如此嗎!
周而復先生于去年1月8日在北京病逝。享年90歲。周先生生前是第五、六、七屆全國政協委員,擔任過全國政協副秘書長兼文史資料委員會副主任。還曾被任命為文化部副部長、中國作家協會名譽委員、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和顧問等職。他是國內外享有盛譽的作家、書法家和文化使者。在其漫長的一生中,都在為國家和民族努力工作,都在勤奮地進行文藝創作,有卓著的業績和顯耀的榮譽。然而,這些并未使他在晚年余生時得以安寧,他很不順,以至面對“有意造謠中傷”而上書給中央最高領導,還打了一場官司……筆者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始識周而復先生的,后又多次向他求教和采訪。在此,周而復辭世周年忌辰之時,略作回憶,以表對這位值得尊敬的前輩懷念之思。
《上海的早晨》和“文革”苦難
《上海的早晨》,從構思,寫,到寫完最后一個字,共用了27年,這中間有10年沒動筆……10年,主要是“文革”期間受批斗。當時“文革”一起,我被列為文委第一名走資派,第一個受到全委批判的是我,批判所謂“錯誤”,其實更主要的是批我的《上海的早晨》,當時被欽定為“為劉少奇復辟資本主義開道的大毒草”有“三大罪狀”。我為此失去自由,勞改、專政,達7年之久……
———周而復先生一次對筆者說。
1964年,周而復作為對外文委干部,被派往山西介休搞“四清”。1966年,中共中央發表了《五一六通知》,號召全黨揭露批判“反動學術權威”、“資產階級思想”和各個領域中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因為他們“是一批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周而復被通知回到北京,第二天,他剛走進朝內大街對外文委辦公大樓,就看到“造反派”貼出批判他的大字報,說他是“黑線人物”,“《上海的早晨》是大毒草”。隨著“文革”運動與日俱進,對“走資派”、“修正主義分子”的批斗也不斷“升級”。“造反派”對周而復的“逼、供、信”更加厲害,經常把他打得滿面流血,渾身痛楚,一次還特地用手浸涼水打他的臉,這樣打出的血混著涼水流在地上,淡淡的不顯痕跡,以掩蓋其劣行。
周而復住“牛棚”期間,每天由人押著到食堂,在“專政對象窗口”只許買5分錢的份菜吃。結果營養奇缺,雙腿浮腫,用手一按就現出一個“坑兒”。即使這樣,他還要常常做“噴氣式”,彎腰、低頭、臉上的汗水,淌濕了地面,一遍又一遍地聽造反派們在“聲討”《上海的早晨》的“罪狀”。
1968年8月間,上海《解放日報》發表方澤生的長文《〈上海的早晨〉鼓吹什么早晨?》,給這部小說定了性,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大毒草”,列舉三大罪狀,是(一)宣揚新民主主義社會中的資產階級,就是反對社會主義;(二)丑化工人階級,就是否定工人階級的領導作用;(三)顛倒歷史,就是妄圖顛覆無產階級專政。而這些“反對”和“妄圖”,則都是“按著他的黑主子”劉少奇意旨炮制出來的。
1969年底,周而復被押送到河南省息縣,那里設有對外文委的“五七干校”,他被強迫去打掃廁所,拉車運磚坯和磚頭,活兒很重,他咬牙堅持著。有一次運大米,一個“造反派”故意把一個200余斤重的米袋壓在他的背上,他立即汗如雨下,剛移動兩步,沉重的米袋就滑了下來,幸虧旁邊一個中年干部考慮怕出事故,才阻止了那個“造反派”的惡作劇。
一天勞累后,身體如散了架,咬著牙回到當作宿舍的倉庫。更讓人難忍的是,他的鋪位被安排在倉庫的窗口下,外面刮風,他首當其沖。外面下雨,他先被淋濕,一連幾日風寒雨濕,他被凍病了,只好寫信給家屬,讓把留在北京家中的棉衣、衣箱送來,以蔽凄風冷雨。可后來令他更為心寒意冷的是,家信中說:“看到許多高級干部被打倒了,感到和高級干部生活在一起沒有意思”,要“決心離開”。此時,身心俱創的周而復忽然想到了戰國時的蘇秦,蘇落魄之際,“妻不下,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而自己正值艱危中,妻子竟然提出離婚,不啻是雪上加霜,內心的苦痛,煎熬著已年近6旬的周而復。
重病之中的周而復,已經完全想清楚了,張春橋、姚文元、徐景賢以及他們所把持的《文匯報》之所以這樣整自己,不是因為自己歷史有什么“政治問題”,主要就是寫了《上海的早晨》,小說反映了黨對私營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的歷程,當時不僅中央發過有關文件,而且自己親自聽過毛澤東、周恩來和李維漢等領導人在這方面的談話。小說反映很真實,沒有大問題。張春橋一伙“項莊舞劍”,大加討伐,目標是針對陳毅副總理、周恩來總理和劉少奇主席。
1971年底,周而復回到北京被“繼續監護”,雖說還住牢房,但條件有所改善,他不斷催促對外文委對他做出“結論”。1973年被釋放回家,進門一看,兩間房子和家具已被退掉,自己要找的換穿的西裝也被她改了女樣式自己穿,一問,卻得到這樣斥責:“你這一輩子還想穿西裝?別做夢了!”周而復后來回憶這件事兒,寫道:“她最后兩句話卻像毒箭射進我的心窩!銘刻在我的心田上!在她眼里,我注定完蛋了,一輩子完蛋了,徹底完蛋了……”
周而復忍受著心上的創傷。因為他不會舍棄他的寫作,到前門外舊貨店買了一張非常喜歡的大書桌,孤燈寒夜,開始讀書、思考……。轉眼到了1976年夏,他想去南京“走走”,不久又去了武漢,好友湖北省政協副主席孫耀華歡迎他,他就住在孫家,開始修改和續寫《上海的早晨》。
周而復每天清晨3時起床,直寫到上午9時,放下筆,洗漱,到馬路上吃早點。大街上有很多零散早點攤,有時沒有座位,就蹲在路邊樹下吃。吃完,散一會步,邊走邊想,回到住處,再寫一陣。放下筆,再出來到小飯館吃中午飯,飯后回住處睡一會兒,下午又繼續寫。主要是修改《第三部》……孫耀華也盡量不去打擾他,好讓他專心寫作。對外人也“保密”,只說周是“來武漢休息”。一天,孫看到周太疲乏,就勸他到荊州的郢都和荊州分洪工程去看看走走,調解一下身心狀態。周很高興地去了,原因是他所心系的古代大詩人屈原在那里生活過,并且后來寫了《哀郢》后,自投汩羅而逝。周而復站在郢都廢墟前,緬懷古賢,為屈原偉大的人格和精神所感動、激勵:“伏清白以死直兮,因前后之所厚”;“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猶未悔”。
很快,到1976年10月,他把《上海的早晨》第三部修改完畢。周而復如釋重負,他想,《上海的早晨》慘遭批判已近10年,自己將用全部心力繼續保護它、完成它!下邊還有第四部,還得努力。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四人幫”給抓起來的好消息!他激動地放下筆,走上了大街……
《上海的早晨》自1952年開筆,到“文革”后才完成,共175萬字,是周而復作品中最具有影響的一部巨著,可和茅盾先生《子夜》(被譽為中國近現代文學史上的豐碑)比肩。創作這樣一部長篇,周而復得益于解放初期,擔任過華東局統一戰線工作部秘書長、中共上海市委統戰部第一副部長和宣傳部副部長等職務,他對工作認真、努力,深入實際,融入生活,有了素材、感受,隨時記錄在本子上,這樣的素材本就有幾十個。他說“即使最深刻最精彩的人物與事件細節,單憑記憶是靠不住的。所以,我不靠記憶,靠的是素材記錄本”。他還說自己是“業余作家”,“不是離開工作崗位脫離實際生活去專門寫作。我是在生活中寫作,一邊寫作一邊不斷積累生活。”
《長城萬里圖》和“參觀”處分
我的《長城萬里圖》是個長篇,原來叫《搏斗》,后來拿第一部的初稿給樓適夷看,———他是人文出版社的社長,也是我的老朋友,看完后,毫不客氣地給“斃了”,他建議我全面寫抗戰八年。名字也改成《長城萬里圖》……我為寫這部小說,盡量地去搜集、占有資料,特別想更多地了解日軍有關侵略我們的資料,這很難,……我在訪日時,參觀了靖國神社,是為了看看那里的情景,了解有關的知識。后來我在書里(指《長城萬里圖》第三部《逆流與暗流》)有一章(指第77章)描寫了東條英機參拜的情節,如果不去看,就難免不真實。搞創作,你不了解、不深入生活,你能寫嗎?———你也是學文學的,這個你懂!
———周而復一次對筆者說。之后,當筆者又問及如何面對由此而受到的“處分”時,周邊說邊在筆者的采訪本上寫了8個字:“福至不喜,禍至不懼”。
也就是在《上海的早晨》第三部、第四部基本定稿后,即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周而復開始了另一部宏篇巨構:《長城萬里圖》的工程。其實,萌生寫一部反映8年抗戰的長篇小說的想法,早在40年代初就有了,但因戰爭年代的條件所限,一時未能動筆。建國后,又因寫《上海的早晨》也不得不將其后推。20多年后,他開始翻閱并再次收集有關抗戰時期的檔案資料,查閱自己幸得保存的素材記錄,并經過漫長歲月的醞釀構思,于是,在健康欠佳的情況下,開啟這項浩繁巨大的文字工程。這一下,又付出了16年的心血與光陰。于1987年到1994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全部出齊了《長城萬里圖》六卷本,分為《南京的陷落》、《長江還在奔騰》、《逆流與暗流》、《太平洋的拂曉》、《黎明前的夜色》和《霧重慶》,共375萬字。出版一年后,榮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文學獎。
這是一部以戰爭為主題的長篇小說,而且是寫一個偉大民族歷經8年艱苦戰斗和慘烈犧牲而取得最終勝利的一場偉大的正義的戰爭。周而復感到責任、壓力俱重,他時而覺得自己有信心有能力完成,時而又擔心自己會不會有負歷史和人民的重托。正在此時,即1982年春上,他體檢發現“大便潛血”,四個“+”號,強陽性,確診為上消化道出血,醫囑需采取保守治療以止血。于是,他住進了醫院。
當病情稍顯穩定時,躺在病床上,他重新閱讀了列夫·托爾斯泰寫的《戰爭與和平》,多少年來,他只有此時在病中得以輕閑,他仔細研讀托翁對戰爭場面的描寫和布局,特別注意到文學大師如何出色地通過小說中人物活動來寫戰爭場面,及特別善于通過人物內心活動來寫戰爭場面,以達到生動活潑、極富變化、引人入勝的效果。在寫《南京的陷落》,就很好地借鑒了這一點,如在淞滬之戰主要通過蔣介石、張治中、陳誠和謝晉元來寫;南京保衛戰主要通過蔣介石、唐生智和敵方松井石根大將等官兵來寫……
1982年4月,周而復正在寫第二部《長江還在奔騰》時,不幸消化道又大量出血,病情惡化,被迫停筆。6月,治療已見成效,出院,打算抓緊時間繼續寫,心想已是“退居二線”,可以專心專意寫作了,不料中國作協委任他為作協代表團團長,赴意大利出席意作家工會舉行的第14次代表大會,寫作又被迫中斷,這樣,第二部到1983年4月才寫出初稿,然后放在抽屜內“冷處理”,換上稿紙,開始構思第三部《逆流與暗流》……
周而復之所以能勝任如此重大題材的創作,無疑與他個人特有的、豐富的經歷有關。抗戰時,他作為一名八路軍戰士,親臨戰場,在敵后八路軍晉察冀軍區政治部工作時,多次參加反“掃蕩”,參加過“百團大戰”等戰斗。在緊張危險的日日夜夜里,他用手中的筆,不斷地記錄著戰爭中抗日軍民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和侵略者滅絕人性的暴行。抗戰勝利后,他又以新華社和《新華日報》特派員身份,參加了以馬歇爾、張治中、周恩來軍事調停處執行三人小組的采訪工作,輾轉南京、上海、武漢、延安、重慶、香港等地,有機會有條件接觸或結交當時各界著名人士,如宋慶齡、馮玉祥、蔣介石、何應欽、張治中、沈鈞儒、黃炎培等等。建國后,在周恩來總理親自指導和安排下,全國政協成立了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由歷史學家范文瀾任主任委員。任務是“搜集、整理、編寫中國現代史、革命史等資料”,目的是“使后人知道老根子和供研究歷史的參考”。周而復在任第五屆全國政協副秘書長的同時,兼任文史資料委員會副主任,這又給他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和機會。比如,委員會有一個重要任務,即讓原國民黨高級將領和重要人士,(他們被俘后,服刑期滿或者特赦釋放,大多數任命為文史專員,少數是政協委員,如杜聿明、黃維、宋希濂、王耀武、廖耀湘、范漢杰、溥杰、沈醉等。)回憶和記述他們過去所聞所見。周而復經常和他們見面聯絡、開會或一起參加活動,也幫助他們解決一些生活和工作上的問題,通過這些來往,他得以了解國民黨的軍事和政治情況,取得了別人無緣接觸到的第一手素材,這為他撰寫《長城萬里圖》提供他人所難以企及的幸運之助。
周而復還利用工作的便利條件,到中央檔案館與南京的國民黨檔案館查閱有關抗戰的文件電報資料,又不辭辛勞專門往延安等自己曾工作和生活過的地方訪問收集資料,再重點訪問了上海、南京、武漢、重慶等當年國民黨和蔣介石活動的地區,及日本侵略軍和漢奸汪精衛的有關場所,由于涉及到抗戰期間國際援助的內容,他又去了蘇聯、美國、聯邦德國、意大利、法國和日本。
周而復曾四訪日本,先后參觀過東京、廣島、長崎、沖繩、箱根等地。1984年10月底,周而復奉命率代表團赴日,去參加日本新制作座歌舞團成立35周年活動,此間,在日方安排下參觀了靖國神社……
回國后不久,中紀委七室一位副主任約周去談話,指出他訪日期間有四個問題:一、去靖國神社參觀問題;二、對新制作座態度傲慢,中途退席問題;三、在東京停留三天游山逛水問題;四、打手印買春藥并要女翻譯陪看黃色錄相給予翻譯問題。對此,周而復當即向七室說明了真實情況。
到了1986年1月中,中紀委七室再次找周談話,指明這是政治問題,要受紀律處分。果然,1月22日,中紀委做出《關于開除周而復黨籍決定》草案。周提出對《決定》“保留意見”,并又以書面報告中紀委“核實后”再“給予應有的處分”。中央雖開除了周的黨籍,但又做了“特殊處理”:副部長的政治待遇和物質待遇不變,除撤銷對外友協副會長外,其他職務保留,繼續擔任全國政協委員,發表、出版作品等不受影響。到了3月4日,《關于開除周而復黨籍決定》,通過全國各報刊、中央廣播電臺和中央電視臺晚間新聞等媒體向國內外進行了報道……
無疑,周而復此時此刻承受著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巨大壓力和痛苦,但他說他很快就調整好自己的心境,很快地投入了他的辛勤寫作中去,他起居如往常一樣,凌晨即起,擦把臉,即伏案寫作,寫他未完成的《長城萬里圖》,并開始撰寫后來印成三卷本的《往事回首錄》。到1990年秋,周而復去法院辦了離婚手續,了結了這一段曠日持久的婚姻冷戰,他感到自己是“跳出苦海,自由了!”第二年,他遷居到北京玉淵潭湖畔的翠微園新居,寬敞舒適的居住條件給他的生活和寫作帶來從未有的便利,他用一間大屋子做寫作的書房,書架上,寫字臺上,甚至地毯上都堆滿了書,桌子上攤放著一疊疊的手稿。同時還有一間書房,設置筆硯碑帖,寫文章寫累了,就到這間屋子里練習書法,或者還“筆墨債”……這時,他已將《萬》的第五部修改完畢,交付人民文學出版社,回過頭來,再寫《往事回憶錄》。
然而到了1999年11月,即是人們正準備辭舊迎新跨入21世紀的門檻時,周而復卻再也無法坐在安靜的翠微公寓的寫字臺前,再也無法控制已控制了多年的激動情緒了,他憤怒了,原因是山西省一家報社主辦的一種“青年”雜志,發表了一篇名為《誰是最貪婪的人———世紀中國巨貪“夢幻組合”》的文章,作者別出心裁地將建國以來涉貪人物劉青山、張子善、孟慶平、王新民、褚時健、陳希同、禹作敏、王寶森等人,讓他們搞一場“足球比賽”,將上述人物“排位”后,最后將周而復分配為“守門員”。文章指出:“嚴格說來,周而復并不是一個‘貪官’,他的貪婪表現在滿足個人的生理和心理意義上的貪欲”,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周而復“作為一名從事對外交往工作的領導干部,他的本職工作應是樹立我國在國際上的良好形象,成為一名真正合格的‘守門員’,但是這位并不安分的守門員卻在這點上栽了個大跟頭……”后文即追述周而復的“四個問題”。這篇文章后來立即又被北京的一家文摘報全文轉載。
2000年3月6日,周而復向北京市海淀人民法院狀告山西這家報社和北京轉載文章的報紙。周認為上面文章把他和劉青山等10人并列為“最貪婪的 人”,是“有意損害他的名譽”。在法庭上,他抑制不住感情的沖動,指出被告報社所舉關于自己的事例,未經核實,顛倒是非,是惡意誣陷。為此,他進行了辯論發言。其中,特別針對“參觀靖國神社問題”,他回答如下:
“我因為撰寫反映八年抗日戰爭的小說《長城萬里圖》,希望更多地了解日本軍閥有關侵華的資料,為此準備去參觀。參觀前,我將日程表報我駐日大使館,送出四日,沒有接到大使和文化參贊等人勸阻勿去的通知,我就理解為同意我的日程安排。于是我便于11月10日由日方安排參觀了靖國神社,并且向日本老人了解當時的情況。沒想到當天晚上,文化參贊才對我說,最近國內有通知,不要去靖國神社參觀,如果工作需要,需中國大使館批準,但我并沒有接到通知,而且已經去過了。文化參贊說,去過就算了,我們大使館通知遲了也有責任,你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此事……被告稱我‘不聽同志的多次勸阻’不是事實,實際情況是沒人通知我中央的通知,也更沒有人勸阻。另外,拍照也不是為了什么‘留念’,而是為了寫作時參考。”
周而復在法庭上又解釋道:“日本政府官員幾乎每一年都要參拜靖國神社,我駐日的各大新聞單位的記者,為了發消息,了解何人去參拜,每年都有人去,在此之前,中國許多訪日代表團,包括部長以上代表團和我駐日大使也去過。”
至于“以傲慢的態度對待日本友好組織”,以及“買春藥”、“收看黃色錄相并要女翻譯陪同”等,周而復都一一作了辯駁或說明。最后,周而復指出,被告說什么我被“撤消了‘黨內外一切職務’,”實際上是在“偽造中央決定”,他本人現在仍擔任著中國書協副主席等多項職務,至今仍享受副部長級待遇。
法庭經過聽取原、被告的陳述,并合議后,認為原告和被告分歧較大,周而復狀告兩社侵害名譽案作出一審判決,于是周而復訴訟請求被駁回,他表示將繼續上訴……
周而復為此還于2001年6月,上書給中央最高領導同志,告“有意造謠中傷”者的狀,并說:“16年來,迄未核實。特此報告,并請批示有關部門按黨章規定核實、平反,恢復黨籍”。
周而復多年努力終未白費,2003年夏,中紀委和中組部的有關同志向他轉達了中央關于恢復他中國共產黨黨籍的決定。時已90高齡的周而復每念及此,百感交集,且不免于懷耿耿。
我們在為周而復的黨籍終獲恢復,而感受到時代的進步與歷史的公正,同時,也對周而復先生的遭遇表示理解和感佩。然而,又使人分明看到,由于時代的因由與他本人的過失而注定其晚年的悲劇命運似乎也在所難免。當人們回首已逝的往事時,難道許許多多的升沉悲欣不都是如此嗎!
晚年有閑多用心作書
我現在每天都在寫!(周而復先生不止一次對筆者說過這句話,估計也曾向許多人這樣介紹他自己的晚年生活)寫小說、寫評論(1997年結集出版《六十年文藝漫筆》)、還寫我的100萬字的回憶錄(即2004年,他臨終前出版的《往事回首錄》三卷本)。除此以外,差不多每天我都寫寫字。過去,我從小到大學期間一直堅持練字,后來參加革命,戰爭年代,還有解放后,工作太忙,職務太多,練的少了,但盡量抽出時間寫寫,或者讀碑帖……這些年,我有功夫了,差不多天天可以寫。初學書法的人,還得從臨帖開始,臨帖、師古,向古代名家學。如果不下功夫臨帖師古,自命‘天才’,信手寫來,還說是‘創新’、‘自成一家’,其實一看就知道缺乏基本功,很可笑,也永遠不能成家!‘書成’還是晚一些好!‘紙札’的書法家維持不會久,寧可晚一點成名!急功近利,很不好!……不管你是什么頭銜,是什么會的會員、甚至理事、副主席、主席,重要的是你應拿出作品來,是畫家拿出繪畫作品來,是作家拿出文學作品來,是書法家拿出書法作品來!可有些人就把官銜看得太重,甚至想方設法弄一個虛名、走關系,甚至哭哭啼啼要當這個那個……”
———周而復先生一次對筆者談。
周而復晚年移居翠微西里寓所,舒適、寬敞,仍享受著副部級的生活待遇,特別是1992年,因年齡關系退休后,一人獨居,讀書寫作外,他可以拿出較多的時間,來練習他數十年不能忘懷的書法了。加之他后來健康情況不佳,因腦血管硬化,有時缺氧,供血不足,所以常被迫放下書本、稿紙,這時候,看看碑帖,寫一幅他最愛寫的行書,既是調節,又是休息,還可有的寄托。
周而復的書法主要走的是“二王”的路子,又深得歐陽詢的精髓。因此,趙樸初先生曾為1988年出版的《周而復書琵琶行》題詩寫道:“歐書端嚴可南面,氣清骨秀胎羲獻……”啟功先生也隨后奉題一詩,有句:“周書下筆開生面……神清骨秀柳當風……”至于所寫的內容,據筆者所知,多是古代志士、名家的詩文,如他多次寫屈原的《離騷》,寫白居易的《琵琶行》、寫王羲之的《蘭亭序》,這些詩文的內容除了其本身經典性的人文內蘊和永恒的審美價值外,還可使書寫者假以寄志述懷吧!當然,他還寫了一些自己所撰的詩句、短語等。
回憶周而復先生與筆者關于書法的幾次談話,可歸為四個方面的內容:(一)書法要繼承傳統;(二)書法家要勤學苦練;(三)書法家要多讀書,要有“書外功”;(四)追名逐利可恥,當今書界浮風邪氣不可長。對于最后一點,周而復先生每每論及,情溢言表,深深厭惡之。
周而復逝世后,中國書協主席沈鵬先生在—篇悼念的短文中說他“精通八法,對書法界也有很大的貢獻!”是因為他在擔任中國書協的副主席和顧問期間,真的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
(選自《縱橫》2005年第1期/徐培俊 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