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電話過去的時候,是母親接的電話,父親在沙發上打著鼾,我甚至能夠想象得到他把左手支在沙發扶手上的樣子。父親是個可愛的男人,除了看《貓和老鼠》之類的電視不會睡著以外,其他劇情在他看來都是催眠。他總是像極了一個在外玩得累了的孩子,睡得高興的時候還會說幾句夢話,這樣的情況在我們看恐怖片的時候往往有著令人難以忘懷的效果。
母親總是嗔怪這家伙很是討厭,連睡覺都不忘折騰我們一番,而后卻又滿臉幸福地給他披上外套,再轉過頭來對著窩在沙發上的我笑著抱怨,人家家里只有一個孩子,我們家卻有兩個,一個小孩子,一個老孩子。
那種情景每每總是讓我動容,不由得讓我逃離劇情,想起父親和母親的愛情故事來。那些溫馨的往日舊事,在發黃的相片里一點一滴被記載著,永不褪色地走過一個又一個美麗的季節。
父親和母親認識的年代并不美麗,那正是四大天王顛倒黑白的崢嶸歲月。
那一年,母親十七,父親十八。
那一天,母親和父親在學校操場上開批判大會。
當然,母親是不會被戴上帽子拉到臺子上面去的,因為,她是負責喊話的。母親后來回憶起那段經歷,總是懷念不已。那時候,母親是學生的先進代表,戴著紅袖章佇立在臺子上,她高喊一聲:打倒×××!臺下一幫憤青們必跟著高呼:打倒×××!那陣勢真是一呼百應,山河改觀。母親對這種效果深感滿意,直到現在在廚房把飯菜整頓完畢的時候還要復辟一下當年之雄風,大呼一句:同志們,食飯乎?眾爺們當然一起配合,老爸和我當下四方振臂呼應:食,食,食。
而父親那時候顯然沒有母親那么風光,這當然應該歸咎于他深厚的地主背景。他的爺爺那時候雖不說富甲一方,也算得上身世顯赫。但到了父親的父親這一輩,家境已是大不如前,再加上紅軍不由分說把他家的地產資源開了共享,因此到了父親這里,也就只傳下了一頂“地主小崽子”的帽子。基于這段歷史,父親一直到現在還在抱怨,這地主的后代活得可真夠寒酸,當年他的一雙膠鞋可是足足服役了十年之后才宣告退休。
然而在那一天,母親顯然是犯了一個錯誤。
那時候開會喊話的內容十分簡單,即是:打倒×××,毛主席萬歲!
但是,我糊涂的母親那天喊出的可不是那一句話,或許是早晨多吃了半碗炒飯的緣故,她心不在焉地把這個基本句式做了一個小小的語法處理,她去掉了前半句的賓語和后半句的主語,然后把前后半句串聯起來喊了出來,言出,全場啞然,眾人當然懷疑的是自己的耳朵,但是前排的幾個人還是聽清楚了,剎那間沖上臺來,打算揪住母親的辮子算賬。父親那時候也在前排,聽得他目瞪口呆,暗想這丫頭還真有兩把刷子,不過在看見母親受欺負的時候,這個地主階級的接班人還是顯露出了他很有男人味的一面,他蹬著他那雙年代久遠的膠鞋也沖了上去,在人群后面甩開了他那雙修長的大腿猛踹,本來他的第一腳之后眾人就在多米諾骨牌效應的驅使下皆仆倒在地。但是他還是鍥而不舍地接連又踹了三腳。而每當父親講述他這段英雄救美的傳說到此的時候,母親總是會接過話茬來解釋一番,那其實是緣于他那雙寶貝膠鞋嵌在了其中一個孩子的胳肢窩里,害得父親當下雙眼發紅,不得不又多補了幾腳,那雙膠鞋才總算脫身。
這的確是一個喜劇的開端,在母親和父親的愛情故事里。不過當時母親沒事的同時,父親卻被關了好幾天。因為話落之后,大家都沒有證據,且母親又一向思想先進,所以大家索性不再深究,而我可憐的父親,踹倒了好幾個貧農子弟確是事實,所以照例被監禁三天。
不過,父親應該是感到慶幸的,因為他從此認識了后來和他結伴一生的妻子。
母親從那天起就開始喜歡上了這個“小地主”,并開始主動和父親交往。這在我看來,父親真是著實幸福。母親當年可是學校最美麗的女孩子。而父親自然是知足的,每逢糊涂女友上臺喊話的時候,他都把鞋帶緊了又緊,隨時準備登場亮相,應付意外情況。
父親和母親就在那個年代里相愛了,父親那時候極窮,而他偏偏又是一個極愛浪漫的人,在祖上被抄的傳書里,他偷藏了一本《詩經》,每當和母親獨自在一起的時候,他就搖頭晃腦地把那些流傳了千年的詩篇吟誦出來。這總是令母親神往,一直到現在她都還記得父親當年在山坡上讀出那些詩篇時的樣子。她說,那時候你父親真是讓人著迷,雖然實際上好多字他都不認識,但他總是能蒙混過關。我連連點頭稱是,想想父親這樣古老的辦法,在如今肯定會讓人嗤之以鼻,但在那時,他卻牢牢地俘獲了一個美麗少女的心。
父親和母親在高考恢復后第一年就一起參加了考試。
母親后來對我說,那時候她連SIN、COS這些符號都不認識,因為未曾有老師教過她這些,就連她的英語也都是自學的。不過,她和父親還是興致飽滿地上了考場。
但是結果是令人傷感的,篡改了檔案的父親憑借著一手好詩被大學錄取了,而母親卻名落孫山,被錄入師范。于是父親在另外一個城市開始了他的大學生活,而母親卻在家鄉找到一家小學開始了她的教師生涯。
而更讓人感到意外的是,那時候母親已經懷上了我。
在那個年代,未婚先孕是大逆不道之事,而我勇敢的母親,竟然還決定要先把我生下來,不過在民風淳樸的家鄉,人們卻善解人意地包容了這對情侶,即使是我守舊的外婆,也在我出生后改變了她的初衷,接納了我這個外孫。
我就這樣來到了這個世界,我的眼前只有我的母親。
在童年的記憶里,飄蕩著迷人的桂花香味。
每逢夏末秋初時節,母親就會爬上她供職的小學里的那棵桂花樹,采擷那些桂花花瓣,她對我說:“仔仔啊,等到冬天來的時候,你爸就回來了,就可以喝到咱娘倆采的桂花茶了。”
我仰起頭望向那片花香,那游蕩著濃郁香味的花瓣,包裹住憔悴等待著父親歸來的母親。我于是看著那些花瓣用鉛筆給父親寫信:爸爸,我又大了一歲了,媽媽說,你就快回來了,爸爸,你快回來呀,我都cai了gui花給你泡cha了。
冬季總是我最喜歡的季節,因為父親只能在新年來臨之前回來一次。對于我來說,父親的歸來才是真正的新年。到了父親歸來的日子,我就會穿上我最漂亮的衣服,和母親來到月臺邊等待父親出現。父親每次都會乘著那種老式的拉著木料的火車回家,我看著那列色彩斑駁的火車從風中開來,帶來我的父親,他總是一頭的亂發,笑呵呵地從一大堆木料之間探出頭來呼喊我的名字。而我總是要搜尋了父親在照片上的樣子后,再綻開笑臉。父親的胡子扎得我生疼生疼的,但是我很喜歡,母親也很喜歡,母親說,父親不刮胡子的樣子很好看。
四年后的一個冬天。父親又一次歸來了。
只是從那天起,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
他放棄了那份更好的工作,回到了家鄉,在一家儲蓄所里找到了另一份工作。
在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父親和母親終于結婚了,在我四歲生日的那一天。
那天我們一起拍了一張照片,我就坐在父親和母親中間,父親說,這就是我和你媽的結婚照。
那張發黃卻溫馨的照片現在還擺在母親的梳妝臺上。
從那以后,我們一家人就再也沒有分開過,我們牽著手一起走過一個又一個寒冷的冬天。彼此慰藉,彼此關懷。父親還是會讀詩經給母親聽,現在他已經能夠認識所有的字,不用再蒙混過關,母親會給父親沏好一杯桂花茶,然后靜靜地聽,旁邊是滿地打滾的我。
日子漫過一個又一個年輪,我都還記得,那冬季里在風中開來的火車,那列載來我的父愛和母親的愛情的老式火車,它永遠行駛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伴隨著那濃濃的桂花香味。那是愛的列車,那是愛的味道。
父親曾對母親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而我現在卻只會對女孩子說:不求天長地久,但求曾經擁有。
他們的愛情,把這兩者輕柔而又密密實實地縫織了起來,他們珍惜著每一個共處的日子,在這短暫的輪回里,彼此相敬相愛,直到終老。
這的確是一個愛情的童話,但它卻是真實的,就綻放在我的生命里。
我愛我的父親母親,在父親生日的這一天,我衷心地祝他們幸福。
也祝愿普天下的父親母親們一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