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知道些什么？

關于南京大屠殺，世界并非總是蒙在鼓里；隨著事態的發展，關于大屠殺的各種新聞就源源不斷地傳到公眾耳中。南京陷落前的幾個月里，大批駐在這座都城的外國記者就報導了日軍飛機對南京的轟炸。1937年12月初，當日軍日愈逼近這座在劫難逃的城市時，許多國家的記者對南京戰況、縱火和最后時刻的撤退，以及國際安全區的建立，都作了生動的報導，而且幾乎是天天都有這方面的消息。令人感到詫異的是，在大屠殺開始之際日本的報章刊載了由日本記者拍攝的大量照片，內容有中國人被趕攏在一起后處死、在河邊有成堆成堆的尸首等待處理、日本兵之間展開殺人競賽等，其間甚至還有日本記者對大屠殺的令人震驚的評述。

顯然，在國際輿論介入之前，最初幾天里的大屠殺頗令日本政府洋洋得意了一陣子。當人們聽到日本攻陷南京的消息后，舉國上下一片歡騰。東京街頭出現了專為慶祝勝利的南京面條餐；日本全國兒童提著球形的燭光紙燈籠走在夜晚游行的隊伍中，以象征上升的太陽的優勢。只是在后來，在“帕奈”號艦被擊沉和大規模屠殺南京平民遭到國際輿論譴責時，日本政府才匆忙設法掩蓋其軍隊的所作所為，以宣傳攻勢取代上面所述的新聞報導。由于幾位美國記者的努力，日本人才作為整個民族，遭到舉世對大屠殺的譴責。

帶頭報道的美國記者

當年對西方輿論有極大影響的記者是美國3位駐外記者他們是《紐約時報》的弗蘭克·蒂爾曼·德丁、《芝加哥每日新聞》的阿奇博爾德·斯蒂爾和美聯社的C·耶茨·麥克丹尼爾。這3位記者的共同特點是冒險精神。德丁當時29歲，美國德州休斯頓市人。為了能免費乘船自美國去中國，他曾在一艘貨輪上擦洗甲板和清洗絞車。一到上海，他便為一家英文日報工作，不久就轉到《紐約時報》當記者，報道中日戰爭。斯蒂爾是位資歷較深的記者，曾報道日本侵犯中國東北和戰火日益蔓延的亞洲新聞。麥克丹尼爾也許是這3人中膽子最大的一個。在南京大屠殺之前，他曾穿梭于鄉村戰線上，在他“尋找戰爭”的調查中差點被炸彈炸死。

德丁·斯蒂爾和麥克丹尼爾在大屠殺開始幾天后就離開了南京。但就在這短短的幾天里，他們的工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們不僅寫了大量膾炙人口的新聞故事，登載在美國最負盛名的大報的顯著版面上，從而迅速傳播開來，而且還參加了國際安全區委員會拯救生命的工作。

南京大屠殺迫使記者們脫離其扮演的中立觀察員的正常角色，而成為這出戰爭慘劇的正式見證人。有時他們去保護中國老百姓免遭日本侵略者的傷害，又成了自己撰寫的報道中的主角。例如，麥克丹尼爾擔當起保護美國大使館的中國雇員的責任。在大屠殺期間，大部分中國雇員非常害怕，甚至都不敢出屋去打水。而麥克丹尼爾則花費幾個小時打滿一桶桶井水，費力地運回大使館給這些雇員喝。他還努力幫助他們尋找失散的親人，可是找回來的往往是親人的遺體，此外他還要趕走試圖闖入美國大使館的日本兵。

記者們甚至還試圖搶救那些顯然已無生還希望的人，哪怕只是在他們奄奄一息時安慰幾句也樂于為之。大屠殺期間，德丁遇見一名中國士兵躺在人行道上，下巴已被炸飛了，正在淌血。那士兵向他伸出了手，他趕緊上前握住?！拔也恢涝摪阉偷侥睦锶?，或者該做點什么，”幾年以后德丁回憶道：“所以我，簡直有點蠢，決定一定要有所表示。我把一張5美元的紙幣放在他手中。顯然，這對他毫無用處。但是，當時我不知從哪里冒出一股沖動，一定要為他做點什么。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p>

12月15日，大部分記者到上海去發稿去了。他們在南京的最后一天過得可怕至極。記者們開車去長江邊途中，實際上是不得不從水西門下碾過幾英尺厚的尸體。狗已經在撕咬這些尸首了。后來，記者們在等船時看到，日軍把上千名中國人排列成行，強迫他們一批一批地跪下，然后逐個地朝他們腦后開槍。在處決中國人過程中，這些日本人，有的大笑，有的抽煙，好像是在欣賞這個陰森可怖的場面似的。

美聯社的記者麥克丹尼爾在南京多逗留了一天，然后乘一艘驅逐艦去上海。12月16日，這是他在這座都城的最后一天，他看到更多的尸體。他看到一個長長的中國土兵的行列，個個都雙手被綁著。當他走過這個行列時，一名中國士兵突然從隊伍中掙脫出來，跪在地上懇求麥克丹尼爾救救他。麥克丹尼爾寫道，“我實在無能為力。當時我對南京的最后印象是：中國在死人，死人，死人?！?/p>

新聞短片制作人的功績

在南京附近還有兩位美國的新聞短片制作人，他們冒著生命危險拍攝下轟炸“帕奈”號炮艦的情景。當時環球公司的諾曼·艾利和?？怂构镜陌＠锟恕つ疇柷『谜诖?，攝得一組極佳的鏡頭。雖然在轟炸當時他們并未喪生，（在轟炸和機槍掃射中，艾利只是手指擦破一點皮，帽子被子彈打了個小洞）另外一名記者卻沒有他那么幸運。意大利記者山德羅·圣德里，隨艾利爬上“帕奈”號舷艙時，一塊彈片打入他的眼后部，幾個小時后死去。

艾利和“帕奈”號幸存的乘客們一起躲藏到了長江岸邊的蘆葦下面，這時他把影片膠卷用油布裹好埋到泥下。他擔心日本人會到河岸邊來殺死他們。后來影片被挖出并安全返回美國。這一事件的部分鏡頭在全美國影院中放映過。

“帕奈”號被日本人炸沉事件在美國引起軒然大波，其反應比南京大屠殺和大強暴加起來還要強烈。1937年12月31日，美國總統富蘭克林·D·羅斯福宣布，他對“帕奈”號事件感到“震驚”，并要求裕仁天皇立即賠償。幾天之后，當疲憊不堪的幸存者們終于回到文明世界時，公眾反應更加激烈。這些幸存者蓬頭垢面，渾身發冷，身上裹著毯子、中國棉被或破衣爛衫；有的人仍然處于驚魂未定，或奄奄一息之中。很快有關他們的遭遇和新聞照片，配以“日軍整整一小時轟炸下的‘帕奈’號受難者”、“在南京的大屠殺和掠奪性統治”之類的大標題，出現在美國各大報紙上。艾利和邁耶爾一起拍的片子在影院的上映，激起美國觀眾的更大憤慨和反日情緒。

日本人破壞性控制

外國記者離開南京以后，日軍立即封鎖全城，禁止其他記者進入。1937年12月15日喬治·菲奇親身經歷了封鎖的開始階段。那天他開車送幾名外國記者出城去長江邊，以便他們搭乘“帕奈”號炮艇去上海。當菲奇驅車自下關返城時，一個日本衛兵在城門口攔住了他，說什么也不讓他重新返回城內。甚至連陪同菲奇一起從上海返回的日本大使館的岡村也未能說服衛兵讓他們倆進城?！叭毡敬笫桂^對日本軍隊起不了作用?！弊詈?，岡村只得搭乘另一輛車去日本司令部為菲奇取得一張特別通行證，日本衛兵方才放行。

當日軍最終不得不允許幾個外國人進入南京時，他們對這幾個人的行蹤也進行嚴密控制。1937年2月，日本人允許美國的幾位海軍軍官在南京口岸進城，但必須由日本大使館代表陪同并乘坐大使館的汽車。直至4月份，日軍司令部仍不允許太多外國人自由出入南京城。

為了掩蓋日軍暴行的詳情，日本甚至阻撓外國的外交官重返南京。但是他們最終未能掩蓋住事實的真相，尤其是瞞不過德國人和美國人。

西方情報人員失職

希特勒政府很快便得知日本人這種拖延的動機?！拔以谝淮螆蟾嬷械募俣ㄒ驯蛔C實，日本人阻撓我們返回南京是不讓任何官員目睹他們的種種暴行”。德國一名外交官在1938年1月份對柏林的報告中說?！案鶕暇┑牡聡撕兔绹怂f，日本人知道外國代表返回南京的意圖之后，便開始一場緊張而狂亂的清洗，以消滅濫殺無辜平民，婦女和兒童的罪證。”

美國政府也知道日本政府想掩蓋事實真相。一套機械密碼保護日本外交部的高層外交機密信息，但是到1936年時，美軍信號情報部的密碼專家已經破譯了日本這套密碼，美國人將其列為“紅色”。因此，在南京大屠殺期間，美國的情報部門就能截獲并破譯東京日本高層領導與其在華盛頓的代表之間的秘密通信。1937年12月26日，日本外相廣田弘毅給日本駐華盛頓大使齋藤發去一份密電。該電強調一定要阻撓美國外交人員馬上返回南京。該電稱：“如他們確實返回并從其僑民處獲得不利于我軍之報告并將其呈送其本國政府，我方將處于極其不利之地位。”“因此，我們認為，最佳方針乃使其外交人員盡可能逾期滯留華府，即使引起惡感也強于當場沖突之危險?！?/p>

但是，美國政府并未能向公眾透露其所知情況，甚至還幫助日本政府審查事實真相。例如，環球公司的新聞影片制作人諾曼艾利拍下了長達53卷100英尺的日本轟炸襲擊“帕奈”號的影片，但在影院放映前，羅斯福總統卻要求剪去約30英尺的片子，該片斷揭露幾架日本轟炸機幾乎貼著甲板向炮艇射擊。這30英尺的片子也許是全片中的最佳鏡頭，而且肯定是對日本政府的最有力譴責。盡管如此，艾利同意刪剪?！杜聊翁柺录芬粫髡邼h密爾頓·達比·佩里認為，羅斯福總統要為日本的借口提供憑證：該次襲擊為誤判轟炸所致，而非蓄意策劃所為。無疑，美國政府急于通過經濟和外交手段解決，而這30英尺影片會使這種解決辦法成為泡影。

日本制造掩蓋真相的宣傳

日本人企圖以宣傳手段影響公眾輿論乃故伎重演。甚至在南京大屠殺期間，美國情報機構就獲悉日本方面標有“絕密”字樣的各種計劃，要在美國進行有利于日本的宣傳活動。日本政府還有一筆龐大預算，用以拉攏有影響的報人，在主要報章和電臺上大作廣告，以及印制傳單和小冊子等。

但是，在南京大屠殺期間，日本政府在面對這場公共關系如此的巨大災難時仍企圖加以掩蓋，這在今天看來簡直是荒謬絕倫的。日本人不去整頓其南京駐軍的紀律，反而集中其全部力量來發動一場閃電宣傳攻勢，妄圖以某種方法掩蓋這場世界史上都無先例的血腥大屠殺的詳情。

日本媒體首先宣傳南京一切情況良好。1932年12月20日羅伯特·威爾遜聽到，日本同盟通訊社報導說，南京居民正在重返家園，一切正常。“如果這就是來自南京的所有消息，那些真實消息的披露就是對上述一切虛假新聞的巨大打擊?！蓖栠d寫道。

接著日本政府為日本游客到南京旅游做精心準備。日本同盟通訊社的消息發表一周后，一艘滿載日本觀光客的日本商船自上海駛抵南京。“他們被小心翼翼地領著去逛幾條已經清除了死尸的街道，”喬治·菲奇這樣報導這次觀光活動。“他們穿過馬路向中國兒童走去，親切地拍拍戰戰兢兢的中國小孩們的腦袋?！痹S多婦女陪同日本商務代表游覽該市。菲奇觀察到，這些代表看來很“自鳴得意，對日軍勝利也喜形于色；但是他們當然對事實真相一無所知，我想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們也不會知道?！?/p>

1937年一月份，日本新聞記者們來到南京拍攝電影，然后分發到日本乃至世界各地去放映。新年前夕，日本大使館召集各難民營管理人開會，通知人們第二天南京將“自發地”舉行各種慶祝活動。日本人命令中國人要制作數千面日本國旗，并要舉著它們參加游行，屆時將拍攝電影，表現興高采烈的南京市民成群結隊歡迎日本皇軍。日本攝影師還到南京拍攝中國兒童接受日本軍醫治療、從日本士兵手中接過糖果的鏡頭。劉易斯·斯邁思在給朋友們的信中說“但是，攝影師一走，這里的場面也就再也不會重現了。”

日本宣傳的最荒唐的例子莫過于登在上海由日本人控制的《新申報》上的一篇文章，標題是《南京城和諧氣氛喜人》，文章說“日本皇軍進城時，刀槍入鞘，伸出仁慈的手”，“檢查和治療病人”，“為又餓又病的群眾提供醫療救助和食品”。

男女老少向皇軍跪拜，表達敬仰之意。大批民眾聚集在太陽旗和紅十字旗下高呼“萬歲”，以表達他們的感激之情……。日本士兵和中國兒童在一起高興地玩滑梯。南京現在是世界矚目的最佳城市，因為在南京洋溢著安居樂業的氣氛。

日本人企圖以粉飾太平的假象來掩蓋大屠殺的真相，所得效果適得其反，引起人民普遍質疑。這在幸存下來的傳教士日記中可以看出。下面僅舉數例：

摘自麥卡勒姆1938年1月11日的日記：

……現在日本人試圖詆毀我們在安全區的努力。他們威脅和恫嚇可憐的中國人，硬要中國人否認我們所說的話……。有些中國人還真的準備證明搶劫、強奸和縱火是中國人干的，而不是日本人干的。有時我感到我們一直在和瘋子和白癡打交道，而我還感到驚奇的是，我們所有留在南京的外國人在這場浩劫中居然活了下來。

摘自喬治·菲奇1938年1月11日的日記：

我們看到上海出版的幾份日本報紙和兩份《東京日日新聞》。這些報紙說什么甚至早在12月28日商店即已開門納客，商業恢復正常；什么日本人正在和我們一道賑濟可憐的難民；什么這座城市已經清除了中國搶劫犯；什么和平和秩序已占統治地位、云云！唉，我們也許會被逗得發笑，如果情況不是這么悲慘的話。這是日本從戰爭一開始就向全世界散布的典型謊言。

摘自喬治·菲奇日記，《讀者文摘》轉載：

三月，東京政府一家辦的廣播電臺向全世界發布這樣一條消息：“在南京造成如此大量人員傷亡和財產破壞的暴徒已被抓獲和正法。業經查明，這些暴徒都是蔣介石部隊中心懷不滿的士兵?，F在局勢已恢復平靜，我日本軍隊正在賑濟南京30萬難民。

摘自劉易斯·斯邁思及其妻子1938年3月8日寫的一封信：

日本報紙的最新消息，日本人已經逮捕了11名中國武裝匪徒，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們干的！咳，如果他們每人真能在兩星期內夜以繼日地強奸100至200名婦女，并且每人還能攜帶所報導的5萬美元逃掉，那么這些中國人也太強壯了……

撒傳單是日本人另一個宣傳手段。在大屠殺期間，日本飛機就從南京上空投下大量傳單，上面寫著“所有回到自己家園的中國良民將發給糧食和衣服。日本愿意做不受蔣介石軍隊———這幫魔鬼所愚棄的人的好鄰居?！边@些傳單上面還印有彩色圖畫：一名英俊的日本兵懷里抱

著一個中國孩子（像一位觀察家所說“象基督似的”），一個中國媽媽鞠躬感謝送給她幾袋米。據喬治·菲奇所說，撒下傳單的那天，確有幾千名中國人從難民營回到他們的已成廢墟的家。

日本人還在慘劇發生的房子外面或其附近張貼色彩鮮明的招貼畫。有一幅畫上畫著一個日本兵抱著一個中國小孩，把一桶米送給小孩的媽媽，把一些糖果和其他食品送給小孩的爸爸。德國一位外交官的報告敘述著了在這幅畫上“一個迷人的、可愛的日本士兵，手里拿著炊具，肩上扛著一個中國小孩，而小孩的可憐而老實的農民父母望著他（日本士兵）這位好叔叔，臉上充滿了感激不盡家庭幸福的表情?！闭匈N畫右上角寫著：“回到家鄉來！給你飯吃！信賴日本軍！可得救助！”

同時，日本人還在上海和南京舉行豐盛的招待會和進行傳媒活動，以轉移人們的視線。9月上旬，一名日本將軍邀請外國外交代表出席日本大使館的茶話會。他吹噓日本軍隊紀律嚴明，舉世聞名，在日俄戰爭和滿洲戰役中（日俄戰爭指1904年-1905年日本和沙皇俄國之間為重新分割中國東北和朝鮮而進行的帝國主義戰爭。戰場主要在中國東北境內。戰爭以沙俄戰敗告終。滿洲戰役指日本1931年侵占我東北三省的戰爭———譯注）都沒有發生過違反軍紀的事件，即便這次發生了，那也只是由于中國人在某些外國僑民的煽動下抵抗日軍的結果。所謂外國僑民，當然是指國際安全區委員會。但是，令人不解的是，就在同一篇講話中，這位將軍自相矛盾地承認，日軍在進逼南京途中找不到一點可吃可用的東西，就把怒火發泄到中國老百姓的身上。也只是由于中國人在某些外國僑民的煽動下抵抗日軍的結果。所謂外國僑民，當然是指國際安全區委員會。但是，令人不解的是，就在同一篇講話中，這位將軍自相矛盾地承認，日軍在進逼南京途中找不到一點可吃可用的東西，就把怒火發泄到中國老百姓的身上。

對于日軍在南京瘋狂地殺人放火、強奸婦女的事實，日本新聞媒介一幫人是無法一手遮天，愚弄各國外交使團的。2月中旬，日本人在上海舉辦了一場軍樂會，還有藝妓和報社攝影記者參加，然而德國一名外交官評論道：“就在慶祝會進行的同一時刻，一位11歲女孩的母親因為不肯把女兒交給日本兵強奸而被活活燒死在自己的房子里?！?/p>

安全區領導人反擊

國際安全區委員會盡其所能對日本人的大規模宣傳攻勢予以堅決反擊。在大屠殺的最初幾天里，安全區領導還能得到美國駐外記者，如弗蘭克·蒂爾曼·德丁、阿奇博爾德·斯蒂爾和C·耶茨·麥克丹尼爾的支援，但是他們離開南京之后，國際安全區委員會便只好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進行反擊了。日本政府把其他記者拒之于南京城外，如《芝加哥論壇報》的記者馬克思·科佩寧。而當日本兵意識到自己的暴行不會受到世界媒體的監督時，他們便更加放肆、無法無天起來。

但是日本政府低估了國際委員會開展自己的宣傳運動的能力。安全區領導人共同的突出特點是他們在文字技巧方面部受過優良的訓練。他們幾乎毫無例外地都是能言善辯的作家和演說家。傳教士們都在美國和歐洲最好的大學里受過教育，長大后大部時光都是在布道、寫文章和基督教巡迴講演中度過的，委員會中一些教授還有著作問世。此外，作為一個群體，他們與媒體合作方面很有經驗。在南京陷落前很久，他們就樂于在南京電臺發表演講，或為通俗報刊撰寫有關中國的文章。最后，傳教士們還有一個特殊的優勢是日本所不曾預料的：他們終生都在思考地獄的真正含義。他們在南京發現一個活地獄，便立即為世界公眾描述下來。他們的文章言辭犀利，把他們目睹的恐怖場景再現得窮形盡相、入木三分：

徹底的無政府狀態已經持續了10天———這簡直是人間地獄……你不得不袖手旁觀，眼睜睜地看著甚至最窮的人的最后一點所有也被搶走———他們的最后一枚硬幣、最后一點被褥（而當時是天寒地凍時節）；窮車夫的人力車；當和你一道尋找避難所的放下武器的士兵，連同獲得以百計的無辜百姓當著你的面拉出去槍斃或當作練習刺殺的活靶子，而你卻只能聽著槍殺他們的槍聲；當成千婦女跪在你面前歇斯底里地哭喊著，哀求你救她們逃脫那幫蹂躪她們的畜牲的時候，你不得不袖手旁觀；當你的國旗被不只一次，而是數十次被扯下污辱，你的家正在被搶劫，然后你眼看著你喜愛的城市和你嘔心瀝血準備為之奉獻終生的機構被付之一炬，你還得袖手旁觀，束手無策———這是一座我從未想象出的地獄。（喬治·菲奇，1937年12月24日）

我所敘述的是一個恐怖的故事；我不知道該從那里說起，也不知道到那里結束，我從未聽說過，也未讀過如此野蠻的獸行。強奸！強奸！我們估計每晚至少有1000起，白天也有很多起。如遇到反抗或稍有不滿跡象者不是用刺刀捅死，就是用槍打死；這樣的慘劇我們一天就可記下幾百例；人們都發瘋了，只要我們外國人一出現，他們就跪下“叩頭”；他們懇求幫助。那些被懷疑當過兵的人，還有別的什么人，被拉到郊外槍斃，成百成百地被槍斃，———不，是成千上萬地被槍斃?！踔粒承╇y民中心的窮苦難民也免不了一遍又一遍的被一再掠奪，直到最后一分錢、最后一件衣服，乃至最后一件被褥……每天上午、下午和晚上都有人被抓走供日本兵蹂躪。（約翰·麥卡勒姆，1937年12月19日）

我想，這樣可怕的事件我說得夠多了。有幾十萬件之多。這類暴行如此之多，最后使人們的心都麻木不仁，幾乎都不再感到震驚了。我想不到現代世界里還會有如此殘暴的人存在……似乎只有像“撕人魔”杰克那種罕見的瘋子才會干這種事。（“撕人魔”杰克是指1888年在倫敦東區殺死多名妓女的殺人犯?！g注）（約翰·G·馬吉牧師1938年1月28日）

日本人暴行的詳情不僅生動地記錄在安全區內人們的日記里，也寫入信件和時事通訊中。這些資料再被滾筒印刷或用打字機反復打印，以便讓親友、政府官員或報章雜志全部都能收到。在寄出有關大屠殺文章時，安全區領導經常請求收件人在發表時不要透露作者姓名，因為擔心委員會的個人會遭到報復或被驅逐出南京。馬吉牧師在家信中寫道，“請非常謹慎小心地處理這些信件，因為如果發表這些信件我就可能會被逐出南京，而這對南京的中國人來說也是一場災難?！彼忉屨f，日本將“非常高興地”允許外國人離開，但絕不會允許返回。

安全區領導的堅忍不拔、艱苦工作和謹慎小心，最終得到了回報。喬治·菲奇的日記首先被秘密攜出南京，在上海將菲奇和其他人寫的故事（經常被刪去主要人物的姓名）迅速在《時代》、《讀者文摘》和《遠東》等主流刊物上發表出來，在美國廣大讀者中引起普遍義憤。有的內容最后被收進書中，如《曼徹斯特衛報》記者田伯烈的《外人目睹中之日軍在華暴行》（1938年），和徐淑希的《南京安全區檔案》（1939年）。

為了使讀者在閱讀前有心理準備，安全區領導有時在文件的前言中提出警示，“我將要敘述的決不是令人愉快的故事，事實上，它是如此地令人惡心，以致我只能介紹給有一副好腸胃而不致作嘔的作讀者來閱讀?！狈破嬖谄淙沼洺霭媲皩懙溃耙驗楣适滤鑼懙淖飷汉涂植廊绱藲埍?，幾乎令人難以置信。這里講的是一幫人面獸心的罪犯對如此愛好和平、心地善良、安份守法的人民的掠奪、殺戮和強暴的故事……我相信這樣的殘暴在現代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p>

果然不出所料，來自國際安全區委員會的報道引起了美國讀者的懷疑。《洗劫南京》一文在《讀者文摘》上發表之后，一位訂閱者寫道，“難以置信，我們會相信如此明顯的卑污的宣傳，它使人想起在最近一場戰爭中硬塞給公眾的無聊玩藝兒?！逼渌嗛喺咭灿蓄愃圃u論。但是《讀者文摘》的編輯們堅持認為這些故事是真實可靠的。為了捍衛這些故事的可信度，編輯們忍受“巨大的痛苦”收集國際安全領導人更多的信件，將其轉載在該雜志1938年10月號上，編輯們急切地加上以下按語：“我們所看到的材料足夠占去本雜志滿滿一期，全部材料可以證實以下登載的其中的精彩片斷。”

值得慶幸的是，日本人在南京的暴行不僅有白紙黑字作證，而且有影片記錄在案，日本人幾乎無法抵賴。馬吉牧師當時擁有一架攝影機，拍下在金陵大學醫院住院的幾位臥床不起的受害者的鏡頭。他們的慘狀令人毛骨悚然———一個被燒焦得變了形的男人，日本人曾試圖把他們活活燒死；一個搪瓷炊具店店員，頭部被日本人用刺刀狠狠刺成重傷（住院6天后，他的腦子的顫動，仍清晰可見）；一個被輪奸的受害婦女，她的頭幾乎被日本兵砍斷。

喬治·菲奇冒著極大的生命危險，終于把影片偷偷地運出中國。1938年1月9日，他獲準離開南京搭乘日本軍用列車去上海。在火車上，他和一幫人們所能想象的可惡的日本兵擠在一節三等車廂里，有關南京暴行的6卷16毫米的電影片被縫在他的駝毛外衣的內襯里。后來他告訴家人，他心里很明白，如果他被搜查，當場搜出他影片，他必死無疑。但是幸運的是日本人沒有發現。菲奇把這些影片帶到了上海，并在柯達店里制成四份考貝。其中一套考貝在納粹黨人拉貝從南京回德國前給了他。其他幾套最終到了美國。菲奇和其他傳教士在美國的宗教的或政治團體，給教徒講演時放映過，影片中的幾個鏡頭曾在《生活》雜志上轉載過。影片的幾個片斷還出現在弗蘭克·卡普拉的新聞記錄短片《我們為什么戰斗：中日之戰》中。幾十年之后，這些鏡頭又重現在兩部發行于九十年代的歷史文獻記錄片《馬吉牧師的證據》和《以天皇的名義》中。

人們可以想象，當這些記錄日軍暴行的書面報告、相片，甚至影片，竟然設法傳到了世界媒體手中時，日本軍事領導層是會多么憤怒與無奈。安全區許多領導人生活在持續的恐怖之中。他們認為，如果日本人想逃脫罪責的話，一定會殺死他們。有些人整日把自己關在門里，天黑后非要冒險出門的話也要兩三個人結伙同行。起碼有一個人，即喬治·菲奇推測，日本人會懸賞取他的人頭。但是盡管他們有害怕心理，卻仍然繼續輪班在晚上守衛安全區的關鍵地段，并堅持向外界宣傳日軍暴行?！叭毡救撕尬覀儽群匏麄兊臄橙诉€要厲害，因為我們使他們的暴行暴露于天下?！瘪R吉牧師在1938年1月28日這樣寫道，“我們都很奇怪，我們當中至今還沒有一個人被殺害，不過我們能否安全逃脫日本人的魔掌還是個問題?！?/p>

（選自《南京大屠殺》/[美]張純如 著 馬志行 等 譯/東方出版社/2005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