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

看徐靜蕾的電影《我和爸爸》的時候，我一個人蜷縮在沙發上不停地落淚。是不是父女之間都會有這樣一個認識的過程？我承認，我對我的爸爸了解得不夠。

小時候，爸爸在我眼里就是一只威嚴的貓，我就是那貼著墻根走的灰溜溜的小老鼠。他不茍言笑，不怒自威，在我們姊妹的眼里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平時，不管我們笑鬧得多么熱鬧，只要他厲眼一掃，我們立即屏氣凝神。真的怕他，是從骨子里怕他。

那時，他在神農架一所中學當校長，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別的孩子可能歡呼雀躍地盼望著，我們三姊妹總是非常矛盾，既怕又盼。記憶中他常陰沉著臉坐在院子里，我們排著隊把作業本送到他面前檢查，稍有不如意，“嘩啦”一聲，本子飛出老遠，畏怯地躺在地上。我們含著眼淚戰戰兢兢地揀起本子重寫。

我上高中時，爸爸從神農架調出來了。有個校長爸爸，在別的孩子眼里可能很榮耀也能沾不少光，在我記憶中沒有，反而因為爸爸是校長，班主任還總是喜歡數落我。期末考試時，成績一落千丈，數理化統統不及格，又跟班主任頂嘴。班主任把這件事告訴了爸爸，爸爸當時陰沉的臉就很讓人害怕。硬著頭皮回了家，他大發雷霆，讓我跪下了。我低著頭跪在那里不做聲，他更生氣，一腳掃過來，我重重地摔在地上，用眼睛瞪他，那眼神刺痛了他。我被媽媽拉進房，恨恨地咬牙，立誓要考上外地的大學，遠走高飛，脫離魔窟。之后，我幾個月不理他，他也像沒看見我。印象里，他打我的次數并不多，但這次我記憶特別深刻。因為這頓打之后，我像是被打開竅了一樣，成績居然上升得很快。他看在眼里，臉上不露聲色，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是很高興的。

每個孩子的高中三年可能都與黑暗連在一起，不停地考試，不停地做作業，起早貪黑，我幾乎忘記了跟他作對，但心里始終在生悶氣。所以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終于脫離他的管束，天高任鳥飛了。

沒想到的是，向來嚴厲的爸爸，卻在我到外地上大學之后，每個星期都給我寫來長長的信。帥氣的鋼筆字，傅雷家書一樣漂亮的文字，指導著我的學習和生活，他知道他那個心高氣傲的女兒實際上還未長大。可他的女兒卻不怎么愛聽。

一進大學，我就像脫韁的野馬一樣瘋玩，第一次有那么多自己支配的時間，第一次有那么多玩伴，我們唯恐不能把高中三年的苦獄生活彌補回來。當年學期末考“大學生思想道德修養”，開卷，我和好友郭坐在一起，有幾道題我們小聲交換了意見，說實話，我們也沒怎么當回事，反正開卷考試嘛。輔導員走了過來，抓走了我們的試卷。第二天他來到我們寢室，我想他是想給我們機會的，只是他的口氣是教訓的，非常不客氣。我受不了，回答得很激動。很快我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被罰三個月的生活費，處分記入檔案并寄回家里。

我們上的是師范院校，平時的生活費就指望學校所發的這些錢，家里一般是不寄錢的。更嚴重的是，我對于檔案作用的理解幾乎是零，直到最后被分進深山里的偏僻中學，直到入黨被卡的時候，我才驚訝地發現，一句話帶給我的影響是許多年的磨難。直到我毅然拋掉那個檔案，才慢慢從陰影中走了出來。但已是幾年之后。

當時我最擔心的是爸爸。我怕他，一方面是他的威嚴，另一方面我也想做一個出色的女兒，讓他為我驕傲。這個處分會讓他非常失望，當了近二十年校長的爸爸首先臉面上就接受不了。他在信中極其慘痛地問我，沒有一句責罵，但句句讓我落淚。第二個星期他又專程請假來到我的學校。他給我送來了生活費和他簡短的安慰，要我從哪兒跌倒就從哪兒爬起來。我不敢正視那雙黯淡的帶著傷痛的眼睛。他既氣憤于我的不爭氣，又擔心過于嚴厲的責怪會讓我從此消沉，所以每一句話都費盡思量。

我體會出了這件事對父親的打擊。

爸爸是從農村里奮斗出來的。他最喜歡的作家是路遙，喜歡他那篇《在困難的日子里》，因為那生活與他當年上高中時一模一樣。沒錢坐車，每次去學校都是走上幾十里的山路。沒錢買學校食堂里的飯菜，每個星期從家里背一袋子炒熟的高粱面和一些咸菜。每到寒暑假就要到山上去挖藥材賣錢。第一年艱難地讀下來了，第二年冬天，雪把家里的豬欄壓垮了，一頭半大的豬被壓死了，這頭豬就是爸爸上學的指望。爸爸只好輟學，十六歲就去神農架建筑工程隊當筑路工人。一直到三十歲，他有了三個女兒的時候，才重新走進神往已久的大學。在這期間，他有繼續深造的機會，但為了我們放棄了。因為當時要供養三個女兒上學，還有雙方老人。他本是一個極有才華的人，文章寫得很好，口琴、笛子、二胡都玩得好。為了我們調了回來，在一個新的地方重新來過，是何等艱難。我是長女，他之所以對我如此嚴厲，也是因為他在我的身上寄予了太多的希望，希望我能完成他沒有完成的夢想。我考上大學是家里幾年來頭一件大事。對爸爸來說是何等欣悅和安慰，而現在我給他的歡喜兜頭潑了一桶涼水，幾乎是讓他寒透了心。因為他是過來人，知道處分的利害，又怕女兒從此消沉墮落下去，擔心和焦慮只好埋在心里，還要寫信來安慰我，又要想辦法省出錢來給我，怕我因此而生活委屈。

對爸爸來說，那是他少有的流露情感的一次，之后他又恢復了平日的威嚴。而我在外地一去就是好幾年，其間讀書、工作，偶爾回家也是一個匆匆的過客。在家時，我抱著媽媽的脖子說得眉飛色舞，噓寒問暖，跟屁蟲一樣在她身邊有說不完的話。在爸爸面前還是淡淡的，很禮節性的，那種“怕”還根深蒂固地存在。他也淡淡的，捧著書，不多問，也不多說話。即使父女倆呆在一塊的時候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甚至還會覺得有幾分尷尬，這種感覺使我們之間總有些不太自然。

那年臘月二十九了，我才臨時決定回家。天下著鵝毛般的大雪，車幾次拋錨，等到家已是半夜時分了。院門緊鎖，父母住的那棟樓離院門約200米，因在假期，院子里只住著父母。我大聲地喊著爸媽，只一會兒工夫，對面三樓的燈亮了，穿衣說話的聲音在飄雪的夜晚顯得十分清晰。接著有人下樓，一束手電光從對面射過來，光線后的那個人顯得很矮小，而且走得歪歪斜斜。我的鼻子莫名地酸了起來。自從爸爸得了那場頸椎骨質增生之后，走路就一直是這樣。他過來開門，說了句：“回來了！”就伸手過來幫我拿行李。我走在他身邊，看見他漸禿的頭頂和這讓人擔心的走路姿勢，像有一把刀刺進了我的心里，疼痛不已。所有的恐懼和“怨恨”都消失了，我在這么多年之后才真正地理解了爸爸。

過去我一直抱怨自己的爸爸太過嚴厲，簡直不給人親近的機會。每當看見別人父女之間親昵的情景，我的心里總是充滿了怨氣。現在釋然了。每個人表達愛的方式是不一樣的。我知道父親是愛我的，只是他的愛很沉默，還有嚴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