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婆豆腐”

江南，九月頭上還是很熱的，不過大清早要好一點。

六點來鐘，校園里空蕩蕩的。那高大的法國梧桐比四層的教學樓還高。

去年這時，我來到這個學校上高中。一年來，只要我們提早到校，每次都能看見那個小老頭拿著個大掃帚在掃操場。偌大的操場上，那老頭就更顯得小。后來知道這個小老頭姓馬，大家就在背地里稱呼他馬老頭了。

馬老頭個子不高，看上去比那把大竹掃帚高不了多少。馬老頭不胖不瘦，相貌也很普通，花白的頭發倒梳理得很整齊。冬天，馬老頭在棉襖外面罩一件藏青色中山裝。春秋則穿一件淺灰色中山裝。很少看到馬老頭穿襯衫，頂多在暑假前后穿上一兩個禮拜的襯衫。在大家眼里，馬老頭是個一年四季穿中山裝的人。

我總覺得，馬老頭似乎不應該是個掃地的。倒不是因為他一年四季穿著中山裝。我發現，馬老頭穿的中山裝從來沒有哪個扣子沒扣過。前襟上的五粒扣子不用說，口袋上的四粒扣子也都扣得板板正正。就連領子上的風紀扣，也從來沒見馬老頭敞開過，哪怕是在掃地的時候。

今天，馬老頭穿了件長袖襯衫。但那襯衫上的扣子也只解開了領口上的一顆，兩只袖口上的扣子都是扣得嚴嚴實實的。這哪像個掃地的呢？

不過，馬老頭掃地卻極認真。花壇旁，墻根下，就連水泥乒乓球臺下面的角角落落都不放過。

暑假期間，唐山發生了大地震。開學后，學校臨時開了地質知識課。我們高一時沒上過地理課，我也不知道學校里有沒有地理老師。

幾天后，馬老頭夾著本講義來到我們班。我們這才知道，馬老頭文化大革命前就是學校的地理老師。后來被打成右派就不上課而掃地了。

連續幾天，馬老師給學校里所有的高中班級上地質知識課。講到我們班時，馬老師手上端著個大玻璃瓶。我發現，那個大玻璃瓶里泡的不是茶，而是爸爸經常喝的“胖大海”。

馬老師請兩個同學幫他把幾張圖掛在黑板上。然后開門見山：“我們所有的人都住在地球上，地球是個什么樣子呢？”

我是第一次聽見這個掃地的馬老頭說話。雖然喉嚨有點啞了，但那音色高亢的南京官話抑揚頓挫，講起課來繪聲繪色，生動風趣。

馬老師用教鞭指著掛在黑板上的地球剖面示意圖：“地球就像一個大雞蛋！當然啰，這個雞蛋非常之大。所以，蛋黃很大，我們叫它地核；蛋白也很大，我們叫它地幔；蛋殼很厚，我們叫它地殼（qiao）。”

我一下子就被這個“馬老頭”給吸引住了。后來，學校開設地理課了，老先生不再掃地，成了我們的地理老師。

從此，地理課就成了我最喜歡上的一門課。估計其他同學也和我一樣喜歡上地理課。反正地理課總是班上紀律最好的，幾乎沒人亂講話。

大家還發現，馬老師每次上課帶來的講義只是個擺設，進門就把講義往講臺上一放，講課時從不看它，下課時再夾走。這種老師是當時我們這些高中生們最崇拜的了。

一天，我感冒了，還有點發燒，早上起不來床。媽媽委托隔壁的王一彪帶了請假條給老師。我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今天的第四節課好像是地理課，爬起來一看課表，果然是！便硬撐著來到學校。

我們的教室和一家大飯店的廚房一墻之隔。每天上午的第四節課，那家大飯店的廚房里總會飄來陣陣菜香，引得同學們肚子里咕咕亂叫。因此，第四節課往往是同學們最難安心聽講的。

那天馬老師講的是四川盆地。講著講著，不知怎么，老先生竟然說起了麻婆豆腐。

“麻婆豆腐是成都名菜，主料要用嫩豆腐，去除老皮切成塊，下鍋氽時要加鹽。”

老先生從麻婆豆腐的主料、輔料、佐料、調料到刀功、火候一一道來。老先生講得繪聲繪色，同學們聽得津津有味。伴隨著隔壁飄來的陣陣菜香，我看見旁邊的王一彪在吞咽口水，也聽到自己肚子里咕咕叫的聲音。媽媽說過，生病的人如果覺著餓了，病也就要好了。我心想：馬老師的地理課還能治病，太好了！

眼看著一盤麻辣鮮香、酥嫩可口的麻婆豆腐就要端上桌了，老先生用一句高亢的南京話戛然而止：

“好了！讓我們再回來看看這塊的四川盆地。”

同學們一邊咽著口水，一邊面面相覷。

后來，不知是誰起的頭，我們班同學在背后就把老先生稱作“麻婆豆腐”了。

“麻婆豆腐”會刻鋼板，還在他光掃地時就兼職刻鋼板，那時幾乎全校的考試卷都是“麻婆豆腐”刻的。這也是我當初便覺得這個馬老頭不會是個掃地的理由之一。因為這個“馬老頭”不是一般的會刻鋼板而已，用他刻的蠟紙印出的考卷簡直就是小楷字帖，那里面能看到硬筆書法的筆鋒。難怪后來學校成立書法小組時要請他這個地理老師來做顧問。

“麻婆豆腐”平時寫字也極認真，不管用鋼筆批改作業還是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他都從不潦草。不是語文老師的他，卻經常對同學們寫字潦草提出嚴肅批評。而且他對錯別字的深惡痛絕，甚至到了讓人覺得有點過分的地步。

一次，王一彪把“算”字寫成了兩個“示”字，把“量”的下面寫成了“力”。“麻婆豆腐”竟在課堂上把本子摔在王一彪的臉上，紅著臉斥道：“給我拿回去重寫！”

王一彪張著大嘴，傻愣愣地看著“麻婆豆腐”，一臉驚愕。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的火發得太過了，“麻婆豆腐”在課堂上講了一段和地理完全無關的話，其中有一句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寫字也要和做人一樣認真。做人，不做沒有道理的事，寫字，也不寫字典上查不到的字。”

直到今天，我不管走到哪里，身邊總會有本字典，吃不準的字總是會查過字典后才敢用。好像“麻婆豆腐”還能看見我寫錯別字，并對我破口大罵似的。

可能是全市的中學都開設地理課了，合格的地理老師不夠。“麻婆豆腐”是老資格的地理老師，教育局就組織各校的年輕地理老師來聽“麻婆豆腐”上大課。

一天，我們班開地理大課。本校和外校來了很多老師聽課，把整個階梯教室擠得滿滿當當。

“麻婆豆腐”來了。還是那身十個扣子扣得齊齊的中山裝，還是那頭梳得一絲不茍的花白頭發，還是那個有點發舊卻從未見他翻過的講義夾，還是那個里面泡著“胖大海”的大玻璃瓶。

班長和課代表把幾張圖掛在黑板上，把一大一小兩個地球儀放在講臺上。大地球儀比籃球還大，小地球儀比網球大不了多少。

“麻婆豆腐”開宗明義：“今天我們講地球的自轉和公轉。”

又手一指，“大家看桌上這個地球，上面是北極，下面是南極，兩極之間連一直線叫地軸。地球繞著自己的軸由西向東轉叫自轉。”

“麻婆豆腐”用手將那大地球儀由西向東轉了一圈，“地球自轉一圈二十四小時，此為一天。地球不光要自己轉身子，還要圍著太陽轉圈。這就是地球的公轉。地球圍著太陽轉一圈需要三百六十五天，此為一年。”

“現在，大家把桌上那個大地球儀想像成太陽，我手上的小地球儀是地球。”“麻婆豆腐”把胳膊斜著指向空中，“在我膀子的延長線上，幾乎無限遠處是北極星。地球不管怎么轉，北極永遠對著北極星。”

“麻婆豆腐”開始圍著講臺轉起來。轉的時候還要把手上的小地球儀的北極始終對著他剛才指的那個北極星的方向。

“看到沒有？地球就是這樣歪著身子轉的。地球公轉軌道的平面和地球赤道的平面形成23.5度的夾角。這樣，我們就有了一年四季。”

“麻婆豆腐”一邊圍著講臺轉，一邊轉動著自己手上的小地球儀。邊轉邊說：“這里是春分，這里是夏至，這里是秋分……”

估計“麻婆豆腐”忘記了階梯教室的講臺是在一個臺階上的。在他全神貫注地向冬至轉去時，一腳踏空，從臺階上摔了下來。王一彪他們幾個同學想笑，看看后面的老師們都正襟危坐，便沒敢笑。

前排的同學趕緊扶起了“麻婆豆腐”，“麻婆豆腐”重新走上講臺，整了整衣服，喝了口水，說：“地球一定要沿著自己的軌道轉，否則后果是很危險的，剛才大家都看到了。”

教室里響起了一片笑聲。

我們高中畢業前夕，國家恢復了高考制度。最后一堂地理課下課前，“麻婆豆腐”用一種平時很少見的語調說：“國家恢復高考了。唉——這十年，你們學到的東西太少了。”

我和另外好幾位同學都看到，“麻婆豆腐”是含著眼淚走出我們教室的。

高中畢業，我考取了外地的一所大學。大學畢業，又去了更遠的外地工作。雖然我離開學校后就一直沒再見過“麻婆豆腐”，但是關于“麻婆豆腐”的消息卻每次回家鄉時都能聽到。這得益于王一彪。

王一彪高中畢業后沒考大學，學了廚師。學成后就在母校隔壁那家大飯店里工作。母校里的公事和老師的私事都喜歡去那家大飯店的。王一彪也從不吝嗇自己的權力，從開始在配菜時多配點肉絲，到后來的簽單打折。王一彪現在當了總廚，只要是母校的老師過來，他一律簽單給予最優惠折扣。

每年，幾個要好的老同學都要在王一彪他們飯店里聚會一兩次。有次聚會時，班長方曉梅曾問王一彪：“‘麻婆豆腐’來了你給打幾折啊？”王一彪手一揮：“全免！”

大家說王一彪吹牛。王一彪瞪著眼睛說：“真呔！‘麻婆豆腐’來了都是我請客。”

“你們不曉得，‘麻婆豆腐’是個美食家。”王一彪神秘兮兮地說，“他告訴我很多家常菜的特殊做法。其實他那回在課堂上講的麻婆豆腐只是表面文章，有些別別竅他沒講。不過他后來把這些別別竅全告訴我了。沒得‘麻婆豆腐’，能有我今天的王大廚了嗎？”王一彪一付洋洋得意的樣子。

這倒是真的。王一彪的麻婆豆腐是這家飯店的招牌菜，有段時間竟成了“本城一絕”。聽說有的四川人來了本城，都會慕名嘗嘗王一彪的麻婆豆腐。

那年，有一個全國地理學會議在我們那個城市召開。會議期間，幾位與會者在王一彪他們飯店請老先生吃飯。王一彪應老先生之邀親自掌勺。

菜上齊后，王一彪進包間謝酒。老先生向在座的人介紹王一彪：“這也是我的學生，你們的學弟，姓王，名一彪。不過他在我這里學的東西和你們不一樣，你們學的是地理，他學的是麻婆豆腐。但有一點是一樣的，那就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你們現在是教授，一彪現在是總廚。業務上都比我強。哈哈！”

教授們紛紛向王一彪敬酒，夸贊王一彪的家常菜味道好極了。尤其是麻婆豆腐，簡直是天下一絕。王一彪那天喝醉了。

后來王一彪跟我講：“乖乖隆地咚！那些北京、上海名牌大學的教授原來都是‘麻婆豆腐’的學生噢！不得了！不得了！”

今年春節，老同學們又在王一彪他們飯店聚會。

“麻婆豆腐”去年底去世了。老先生終身未娶，孑然一生。但他的后事卻辦得相當隆重。省教委出面主持，在殯儀館租了最大的禮廳舉行追悼會。據說有一位前國務委員還送了花圈，那是“麻婆豆腐”當年的大學同學。

王一彪告訴大家：“其實來賓中還有位老太太是誰?你們曉不曉得？是周恩來的堂弟媳！‘麻婆豆腐’早年在××中學任教時曾經和周恩來的堂弟是同事，你們曉不曉得？”大家都說不曉得。

大家都曉得追悼會那天的晚宴是在王一彪他們飯店舉辦的。

方曉梅問：“王一彪，那天把你忙得不輕啵。”

“那當然！那是我從業以來最忙的一天，我把所有的看家本領都搬出來了。不過他們訂的菜單中沒有麻婆豆腐。”王一彪一臉遺憾。

王一彪當了總廚后就很少親自掌勺了，除非來了重要客人。同學雖不算重要客人，但有一道菜還是要王一彪親自掌勺的，那就是麻婆豆腐。

酒半酣時，王一彪下廚去做了一盆麻婆豆腐。上菜的小廚子把麻婆豆腐端上桌時夸張地喊道：“王總的麻婆豆腐來嘍——！”

同學們聽著這一嗓子，相視黯然。方曉梅她們幾個女生還悄悄地拭起淚來，我和王一彪也都紅了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