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不能誤解的

一

寫這篇文字之前，我反復在考慮：是不是可以坦蕩地敞開自己的心胸，傾吐自己的想法。我有些擔心，因為這愛的性質的區分是如此艱難，而這愛的對象的指向又是如此特殊。我擔心自己的敘述失去最基本的理性與最簡單的邏輯，在本來就十分難辨的誤解中添上更新一層的誤解。

但是，如果我不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我就心安了嗎？這個問題回答起來顯然同樣艱難。比較起來，有口不辨的結果是讓人想要理解而終于無法理解；有口難辯的結果雖然艱難，但總還有被人理解的希望，盡管這希望看來是多么孱弱與渺茫。

我想說的是，我與一位中學女生之間的關系。

二

1998年的夏天，我結束了在廣州的打工生活，回到了原來任教的高陽中學。按照學校的安排，我只教了一個班的語文課，同時負責學校“魯冰花文學社”的全面工作。這次回校，并非出于我的完全自愿，就像當初離開學校也并非出于我的完全自愿一樣。事實上，這次打工經歷十分短暫，時間剛好一個暑假。

這年的三月份，我被借調到縣委組織部。剛剛畢業的大學生，總有許多美好的夢想，并以為這夢想是完全可以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去實現的。我對此深信不疑。這堅定的信念并沒有讓我最終成為組織部的正式一員。四個月后，我被告知回原單位報到。其間，我有一次成為政協秘書的機會。當時的政協主席甚至向我許諾，兩個星期之內就可以行文發調令。當然，最后的結果我不說現在大家也知道了。

七月，我沒有回單位，我去了廣州。我想到更寬闊的天地里去看看，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個百無一用的書呆子。我在廣州跟著一個瀘州的老鄉跑推銷。但是，這項工作于我似乎也不是太適合。我生性木訥，不茍言笑，遇到生人往往沒有什么話說，兩個月下來，我早已疲憊不堪。剛好學校來電催促回去報到，因為這時已是又一個學期的開始了。

我帶著滿腔的無奈與周身的疲憊回到了學校。

一個班的教學任務并不繁重，這使我有充分的業余時間搞自己的創作。我利用這段難得的安閑時間逐步調整自己的心態。盡管心中還有許多的不甘，盡管夢想的翅膀從未折斷，我的心已經慢慢趨于了平靜。我逐漸懂得了一個道理：不管你的心有多高，在你還沒有豐滿你的羽翼的時候，你只能腳踏實地。

我開始在平凡而淡薄的生活中尋找著感動和美麗。我要讓這感動成為我飛翔的永恒動力，我要讓這美麗鼓起我重新面對挫折的勇氣。有一天我忽然發現了這樣的感動和美麗！她不在別處，她就在我的眼前。那是一雙清澈得沒有任何雜質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她常常久久地，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我。我從這眼睛里不僅讀出了從未有過的純潔與天真，還有理解和信任！我似乎覺得，那雙眼睛早已穿透了我的人生。她在注視我，注視我的無奈與疲憊，注視我的尋找與期許，她甚至注視著我的今生與來世。

我的創作熱情空前高漲。每天，除了正常的教學任務以外，我都沉浸于夢想世界的開鑿。只要我一想到那雙清澈透明的眼睛，就好像有無窮無盡的話語可以述說。那雙眼睛仿佛就是我與神靈之間交流的窗口，仿佛就是我向大地母親傾訴的一條通道。2000年，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一本詩集《渡的承諾》。

幾年以后，我在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才發現，其實當初那雙眼睛的具體承載者似乎已經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眼睛里的純潔與天真，還有那份理解與信任。以后在高陽中學任教的兩年時間里，我與這雙眼睛的擁有者并沒有多少語言上的直接交流。她是我們班的語文課代表，叫JJ。在課下，她從未與我有過任何與眾不同記憶猶新的談話，但是一到課堂上，我就感到了那雙一眨不眨似乎永遠都在注視我的大眼睛的存在。也許，那個時候的我，太需要真正的美麗和真正的理解吧。

事實上，理智告訴我，這一切也許根本就是我心中的一個幻覺。艱難與挫折想要徹底摧毀我的意志，我便倔強地在自己的心中像神靈一樣地供奉著這純潔與天真、理解與信任的形象。正是這倔強，支撐我渡過了那兩年艱難的時光。

三

2000年9月，我順利通過考試，進入重慶一所師范院校進修中文本科。雖然中文一直以來都是我的偏好，但因為以前在大學里學的是公共關系專業，寫點小東西是常有的事，真要在專業上較勁，我卻是十分欠缺的。我十分珍惜這次難得的進修機會，平時除了上課，其余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圖書館，拼命地查閱各種參考書籍，不斷歸納、整理，與課堂上老師的講解結合起來逐步消化。幸運的是，不久我就得到了現當代文學及西方現代派兩位教授的重視。現當代文學趙辛憲老師還在院報上專門寫過一篇推介我的評論文章《生存感悟的詩意提煉》。

正當我在學業上有了新的起色之時，我遇到了一件后來令我追悔莫及的事情。那大概是2001年11月的一天，同寢室的室友帶回來一封信。信封上的字體好像在哪里見過。拆開，才發現原來是以前的學生JJ寫來的。我好像一下子又看到了那雙明亮的大眼睛，眼睛里閃動著無限的純潔與天真，還有那份難得的理解和信任。

信中說她現在已經是云陽中學高一年級的新生，還簡單描述了自己的軍訓生活，并叮囑我今后去信“不要在信封上落款”。這個細節是我以后再次翻閱這些信件時才注意到的，當時因為意外的喜悅也沒有過分在意。

我給她回信，介紹了自己在校的情況，并給她講了很多切身的人生體驗，有經驗，也有教訓，鼓勵她一定要乘現在年輕抓緊時間好好學習。后來，我又利用周末的時間去解放碑經典書店給她買了好些課外書。我以為，她的學習成績本來已經很不錯，課內的資料自然有她現在的老師去操心。任課的老師們往往只片面地強調考試分數的增長，很少去關注學生內在心靈的健康成長，所以我總是自作主張地選取一些有較強人文色彩、可以影響一個人人格形成的書籍給她寄去。像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山居筆記》，周國平的《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安靜》等等都在其中。

2002年上期結束，我得知，JJ在這所市級首批重點中學的高一全年級考試中名列第二。看到她取得這樣的好成績，我由衷地替她高興。我相信，不久的將來，她一定會比我更強，更有學問。有時候，我也會自我解嘲般地對自己說，她之所以取得這樣的成績肯定與我的鼓勵分不開，所以她的成績里面也應該有我的努力。

但同時，我也從她的成長中看到了自己的危機。學生有一天突然比你本事大，當然是了不起的大好事，可是我總不能讓學生某一天站到自己面前來看老師的笑話呀。所以除了喜悅，我的心中還有深深的惶恐與緊迫。正是這惶恐與緊迫的心理促使我不斷學習，不斷更新，在進修期間從來不敢有半點松懈。

在我與她這短短的一年交往之中，我共收到她的兩封來信，還有大約兩三次電話。而我給她去的信就明顯多些。每次去信，基本上都是給她郵寄新書。我想像她這個階段的學生，是沒有理由拒絕新知識的。

四

一年以后，大概也是11月左右吧。那天已經很晚，我正趕往沙坪壩一個同學家去聚會，半道上接到JJ的電話。因為在公交車上，噪音很大，無法聽清她說些什么，當時就掛了。過了不久，我下了車，她又打電話過來了。這一次，我聽清了她說的話。她在電話中說，因為我給她頻繁地寄書，已經引起了同學和老師的懷疑。一些同學甚至背著她把郵去的信封拆開。顯然，我的“熱心”已經嚴重干擾了她正常的學習生活。老師已經找她去談過話了，正準備把她的父母也請到學校……

我記不清當時自己說了些什么，好像是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地聽著。我只記得她在電話里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您以后就不要來打擾我了。我還要學習，要考大學！我還要我的自尊和臉面，我還要有臉活下去……”

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我的鼓勵會成為她升大學的障礙，更沒有想到我的這份關心會變成她無法活下去的理由……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唯一的權利就是保持沉默。

又是兩年匆匆而逝。兩年里，我再也沒有去打擾這位曾經寄托了無限希望的好學生。細細算來，今年她也應該高中畢業了。如果后來沒有特別的意外，她現在應該已經坐在某所重點大學寬敞明亮的教室里面安靜地學習了。也曾想過要與她聯系，作些解釋，可是轉念一想，當初與她交往，不就是希望讓她有一個美好的前途嗎？現在，既然她已經得到了自己的所想，有了一個理想的好去處，我又何必再去打破她平靜的生活呢？

寫這篇文字，只是希望她曾經的同學、老師、父母，甚至她自己，能夠平心靜氣地聽我說一句：“愛，是不能誤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