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頭,還沒實行雙休日制度,我在爬云嶺小學教書。公辦、民辦教師總共才十二人,加上諸姓中有牛、馬、茍、朱,楊、侯等,學生們便背地稱我們是“十二生肖”。
我與“十二生肖”中的許老師同居一間寢室。許老師那時38歲了,還是個背米袋的老“民辦”。據說有兩次“民轉公”的機會,他都恭讓了。一次是讓給一個男朋友在上大學的女老師,理由是成全人家有情人結為眷屬;一次是讓給一個因兩次未能“民轉公”而跟校長結了仇怨的龍老師,理由是不忍心看同事間結怨生恨,形同陌路。
許老師的做人方式,雖然贏得了好口碑,但終因生性顯得有點迂腐,好事過后有人便忘到腦后去了。這不,學校里第一個說許老師壞話的就是龍老師。龍老師說他是“偽君子”“假積極”,更難聽的還說他是個“色鬼”。
別的壞話我找不到根據,這“色鬼”倒有幾分理由。自與許老師同居一室以來,我發現他每個周末必回家,不論刮風下雨,哪怕寒冬時節大雪封山,他也要往家里跑。據說他回家要爬三十余里山路,要在黑夜中行走兩個多小時,有幾次還險些跌下懸崖。有人說,許老師的愛人人稱“賽西施”,是羊頭山百里挑一的美人。好幾次,我纏著許老師要看嫂夫人的玉照,每次許老師總是紅著臉說:“別取笑,都黃臉婆了,還玉照哩!”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許老師上課去了,門口來了一個滿頭汗珠的農婦,黑黑胖胖,憨憨的笑容。她說她是老許的堂客,跟灣子里的幾個婦女來爬云嶺賣山貨,為了趕明日的早集,得在老許這兒住一宿。我一邊張羅茶水,一邊偷偷地又瞅幾眼,硬是不相信這是“賽西施”。不—會兒,許老師下課回來,先是一愣,接著是開心一笑,倆人嘀咕了一會,就過來叫我讓鋪。讓我萬沒想到的是,許老師安頓好夫人后,依然如以往周末一樣,又匆匆上路回家了。
那個夜晚,趁嫂夫人幫許老師洗衣的當兒,我蹲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話,終于得知許老師每個周末往家里趕,是為了陪他臥床不起的娘吃兩頓飯,盡盡孝心。她淡淡地說,我卻久久地怔住了。
兩年后,我調到縣教育局工作了。一次,出差羊頭山,因誤了回城的班車,且那日正是周末,忽然生出了去看看許老師的念頭。擦黑時分,我來到許老師的家,見許老師正在昏黃的油燈下給病榻上的老娘喂稀飯。老人家患的是小腦萎縮癥,形容枯槁,干瘦得像一尊木乃伊,10多年前就識不得任何人,也不能開口說話了。
月正中天時,我和許老師靠在床上,我難過地問,“你娘知道你這份孝心么?”許老師說,“孝心在我心里,要她知道做甚?”我忽地臉上一陣火辣,為自己的問話而羞愧。是啊,像許老師這種忠孝仁厚的人,是男人中的天使。圣經上說,與天使同行,最好沉默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