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藩,字子屏,號鄭堂,晚號節甫,江蘇甘泉(今江蘇揚州)人。生于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卒于道光十一年(1831年),自幼長于蘇州,先后師從惠棟的兩位弟子——余古農、江艮庭,“博問強記,無所不通,心貫群經,折衷兩漢”,16歲即習作《爾雅正字》,后又承惠棟遺志,撰《周易述補》。清嘉慶年間,他發愿總結——代學術史,相繼完成《國朝漢學師承記》并附《國朝經師經義目錄》及《國朝宋學淵源錄》,這三本書均為研究清代學術思想史的重要參考文獻。另有《隸經文》、《炳燭室雜文》等文集。
江藩的漢學思想,主要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以漢學來標簽乾嘉考據之學
在江藩看來,所謂漢學就是“惟漢是信”的意思,當然,這個“漢”是專指兩漢的經學。在他的學術觀點中,漢以后的經學,“一壞于東、西晉之清談,再壞于南、北宋之道學,元明以來,此道益晦。至本朝,三惠之學盛于吳中,江永、戴震諸君繼起于歙,從此漢學昌明,千載沉霾一朝復旦”。于是,江藩堅信師說,其治學范圍不斷地外延和拓展,其治學風格的基本內核很少發生變化,這就是錢賓四所說的“守古訓,尊師法,守家法,而漢學之壁壘遂定”。至此,乾嘉學術就與漢學緊密聯系在一起,漢學成了乾嘉學術的標簽。
(二)推崇漢學,否定理學
清代漢學是在同宋學的對立和斗爭中產生和發展起來的。因此,一般漢學家在推崇漢學,尊奉漢代經說的同時,都對理學持否定態度,特別到了乾嘉時期,“漢學昌明,遍于寰宇,有一知半解者,無不痛詆宋學”。江藩也不例外。江藩崇尚經學,推崇漢儒,認為中國儒家學術發展到漢代,“專門之學興,命氏之儒起,六經五典,各信師承,嗣守章句,期乎勿失。西都儒士開橫舍,延學徒,誦先王之書,被儒者之服,彬彬然有洙泗之風焉。爰及東京,碩學大師賈、服之外,咸推高密鄭君,生炎漢之季,守孔子之學,訓義優洽,博綜群經,故老以為前修,后生未之敢異。”因此,要尋求圣人微言大義,就必須從漢儒的經說詁訓人手。他批評宋明理學“不究禮樂之源,獨標性命之旨,義疏諸書,束之高閣,視如糟粕,棄等弁髦,蓋率履則有余,考鏡則不足也”。
(三)強烈的政治取向
江藩思想的這個特點,可從以下事實得到說明。
1.江氏著《漢學師承記》,其主要目的名為“備國史采擇”,看似為學術而學術,實則包含了太多的對于仕途生涯的向往。在該書的首卷,江氏大費筆墨,先對清代前五任皇帝極盡奉承諂媚之能事,隨后又談到“經明行修之士,命偶時來,得策名廊廟;若數乖運舛,縱學窮書圃,思極人文,未有不委棄草澤,終老邱園者也”。由此可知,江藩對書里記錄的有學問而身處社會底層的漢學家,并非贊美他們自甘淡泊,為學術而獻身,而是惋惜他們命運多舛,雖滿腹經綸,但卻通仕無徑,也間接抒發了江氏本人出身寒微一生未曾仕宦的懷才不遇之情。
2.對于顧炎武和黃宗羲的矛盾態度也能表現出他的思想特點。如前所述,《國朝漢學師承記》將閻若璩、胡渭列于第一卷,而將清代漢學的開山祖師黃宗羲、顧炎武列于末卷。與此同時,在《漢學師承記》之附錄《國朝經師經義目錄》中,江藩對入選諸書,定了取舍標準四條,其中最主要的一條就是“言不關乎經義小學,意不純乎漢儒古訓者,不著錄”。按照如此苛刻的評選標準,清代中前期人選的經師僅三十二人,“經義”諸書也僅九十四種。而其中,顧亭林一人就有八種書籍人選。這確實是個奇怪現象,一方面,江藩以顧亭林“乃文清之裔,辨陸王之非,以朱子為宗”,對其大加抨擊,但另一方面對其學術著作卻又相當推崇,前后矛盾,不能自圓其說。
當然,若從純粹的學術角度考慮,乾嘉漢學注重書本而脫離現實,專注學術而脫離政治,強調博證而流于繁瑣,這與清初顧、黃等人提倡的經世致用、實事求是之學確實是差之千里。正如侯外廬所言:18世紀的專門漢學,好像是繼承顧、黃等人的考據,事實上是把清初學者的經世致用之學變了質的。專門漢學的前驅者,決不應當追溯于顧黃諸人。江藩《漢學師承記》,首卷由閻若璩、胡渭講起,而將黃宗羲、顧炎武列之于附錄,這是深合于歷史真實的編輯。而江藩也說:“梨洲乃蕺山之學,矯良知之弊,以實踐為主;亭林乃文清之裔,辨陸王之非,以朱子為宗。故兩家之學皆深入宋儒之室,但以漢學為不可廢耳。多騎墻之見,依違之言,豈真知灼見者哉!”這就從純粹的學術立場解釋自己將二人排在最末的原因。其后的很多學者也從其說,認為這是江氏學術門戶森嚴的具體表現。對此,筆者不敢茍同,試從江藩本人的社會閱歷及當時的社會環境來捕捉他的真實意圖。
眾所周知,清初學者在王朝傾覆的痛苦感情刺激下,對于由外族統治的中央政府的合法性持有異議,因此一般都不大接受清朝政府博學鴻詞的“誘勸”,以“上太平策”為戒,對政府采取了不合作的態度,保持了個性發展的研究精神(顧、黃二人皆是如此)。隨著清政府在國內的統治日趨穩定,很多知識分子的“前朝遺民”心態開始淡化、消退,并以得到清統治者的恩遇為畢生追求。閻若璩、胡渭等即是如此。康熙四十二年,帝王南巡,胡渭撰《平成頌》上呈康熙帝,獲得恩遇而入京為官。后康熙先后賜饌、書扇及御書“耆老篤學”,“禁直諸臣咸謂一時之曠典云”。據江藩《漢學師承記》“閻若璩”傳記載,閻若璩在康熙朝受到了后來成為雍正帝的胤 的賞識。胤稹曾親筆致信,召閻氏赴京,握手賜坐,稱“先生”。死后,胤 “遣官經紀其喪,親制挽詩四章,有‘三千里路為余來’之句。后為文以祭之,有云‘讀書等身,一字無假,空思周情,旨深言大’。若璩以諸生而受圣主特達之知,可謂得稽古之榮矣。”在對胡氏、閻氏同清初統治者積極合作的態度給予充分肯定的同時,江藩聯系自己一生仕宦失意,聲名不為世人所知,艷羨之情躍然紙上。
而顧炎武、黃宗羲等人雖然在學術上開一代風氣之先,卻對清統治者采取了“暴力”或“非暴力”的不合作態度,“策名于波浪礪灘之上,竄身于榛莽窮谷之中,不順天命,強挽人心。發蛙龜之怒,奮螳螂之臂,以烏合之眾,當王者之師,未有不敗者矣。逮夫故土焦原,橫流毒浪之后,尚自負東林之黨人,猶效西臺之慟哭,雖前朝之遺老,實周室之頑民。當名編薰胥之條,豈能人儒林之傳哉!”特別是顧炎武,“生性兀傲,不諧于世。身本南人,好居北土”。是什么原因使得江藩不能保持學術批評的公允、平和轉而進行尖刻、露骨的人身攻擊?筆者認為,正是江藩的政治價值取向決定了他看似森嚴的學術門戶卻時時夾雜著政治的腥味。
江藩的《漢學師承記》自誕生之日起,就飽受爭議,褒貶不一。有學者對其評價甚高。例如,當時為兩廣總督的封疆大吏阮元在為該書所做的序中,稱“讀此書可知漢世儒林家法之承授,國朝學者經學之淵源”。當代也有學者認為江藩的《漢學師承記》是第一次系統建立清代經學系譜的嘗試。當然,也有很多學者從不同的方面對該書提出了不同的批評。龔自珍就從今文經學的角度對該書的名字提出質疑,認為以“漢學”來概括清代學術會帶來很多問題,建議江藩將書名改為《經學師承記》。另外,當時的宋學家更是針對此書進行了激烈還擊。其中以方東樹的《漢學商兌》最為著名。雖然《漢學商兌》一書的刊行,自有其社會以及學術等方面的原因,但江藩之書無疑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近代也有論者認為江藩的《漢學師承記》“雖有善言,而頗撓俗說,凌雜無序,不足論也”。并對江藩篩選學者的標準提出質疑。“閻、胡、張者率詠法朱子,又何嘗以漢學專門自名哉,其時不染宋學者,則有臧琳、毛奇齡。琳著《尚書集解經義雜記》,閻若璩以深明兩漢之學稱之,奇齡《易》、《書》、《詩》、《禮》、《春秋》皆有所撰,又作經問,于顧閻胡三君咸指明攻駁,大抵他人所已言。必力反之以求勝,其性則然。江記于毛氏亦屏不錄,臧氏但附見而已。亦少隘矣。”除臧、毛二人之外,該書認為江藩還漏掉了很多學有專長的學者,如研究《春秋》的俞汝言、專攻《周禮》的王文清,以及研究《易》的吳鼎等等,因此學術價值不高。
客觀地說,江藩的《漢學師承記》不僅僅是一部有關乾嘉漢學的學術著作,更是一部反映嘉慶時期知識分子思想動向的著作,“屬于緬懷過去光榮而不悟衰勢將至的那種類型”。
(作者單位: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