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知道的歷史,有很多是故事。
唐代李商隱有兩句詩:“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焙笠痪涫钦f魏國大將鄧艾是個結巴,有一個詞叫做期期艾艾,形容人說話不利索,典故就出于此;前一句所謂“張飛胡”,恐怕有胡來、莽撞的意思。后世對張飛的印象,多半也是這個樣子,頂多用一個好聽一點的詞,叫做勇猛。
張飛確實夠勇猛。曹操尚未同他打照面,就已經怕他三分了。那是在關羽白馬坡斬顏良時,曹操稱贊他為神人,關羽則自我謙虛,說:“某何足道哉!吾弟張翼德,于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頭,如探囊取物耳?!辈俅篌@,交待左右,今后遇著,得小心點。并將此事記于衣襟袍底。
不久曹操就撞到了槍口上?!度龂萘x》“張翼德大鬧長坂橋”這一回,寫得十分精彩。張飛怒目橫矛,立馬橋上。張飛是個大嗓門,書上說他“聲若洪雷,勢如奔馬”。這個氣勢,令曹操立即想起了前不久關云長的話。正惶懼間,張飛又是一嗓子:“戰又不戰,退又不退,卻是何故!”如此虎豹之吼,竟能將人活活嚇死——曹操身邊夏侯杰肝膽俱碎,倒撞于馬下。于是,百萬大軍望風而逃。曹操本人,更是狼狽,“冠簪盡落,披發奔逃”。后世有詩贊曰:“長坂橋頭殺氣生,橫槍立馬眼圓睜。一聲好似轟雷震,獨退曹家百萬兵?!睉蚯械某~說得更是過火,說他“長坂橋上一聲吼,橋梁喝斷水倒流?!?/p>
史志上對張飛的勇猛,也是不吝詞藻,常有:“熊虎之將”、“萬人敵”、“世之虎臣”等贊譽。事實上,世人常常忽略了張飛性格中的另外一面,張飛除了勇猛之外,還是一個頗有謀略的人。就拿長坂橋退敵一事來說,當時他手上的底牌只有二十余騎,面對百萬敵軍,若還不用計,嗓門再大,喊破天也不管用。他懂得布置這二十多個騎兵,馬尾巴上綁起了樹枝,在樹林里跑來跑去,一時“橋東樹林之后,塵土大起”,曹軍都勒住馬頭,不敢近前。顯然這個計策奏了效??赡腿藢の兜氖?,曹軍諸將并不把這功勞記在張飛頭上,以為“又是諸葛孔明之計”。可見,在人們心目中,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那是諸葛亮的專利。其實,張飛的眉頭也大大皺過幾回的。“張翼德義釋嚴顏”這一回,張飛就懂得散布假消息,并用替身之計,把個老奸巨猾的嚴顏弄得暈頭轉向,最后將他生擒活捉,立下入川第一功。接下來的七十回“猛張飛智取瓦口隘”,他竟懂得用酗酒裝醉來迷惑敵人,還搞了一連串的將計就計,把號稱智勇雙全的張郃搞得一敗涂地。倒是諸葛亮非??春盟?,表揚他“張將軍能用謀”。
張飛不僅能用謀略,而且在歷史上還是一個名氣不小的書法家。關于張飛書法的最早記載見南北朝陶宏影的《刀劍錄》,說張飛拜新亭侯,親書刀劍銘文:“新亭侯,蜀大將也。”明代《丹鉛總錄》還記載:“涪陵有張飛刁斗銘。其文字甚工,飛所書也。”可是這些物證已歿,無可稽考。不過現存清光緒年間一個拓本,為《張飛立馬銘》,銘曰:“漢將軍飛,率精卒萬人,大破賊首張郃于八濛,立馬勒銘?!毕鄠鲝堬w打了勝仗之后,乘著酒興,用丈八蛇矛在崖壁上穿鑿而成,其字為隸書,筆力十分雄健,今川東渠縣尚存摩崖,雖千年風雨剝蝕,字跡尚依稀可辨。對于此事,清紀曉嵐有詩贊曰:“哪知拓本摩崖字,車騎將軍手自書。”
張飛不僅字寫得好,而且還善畫畫,明代卓爾昌編《畫髓元詮》說張飛:“喜畫美人,善草書。”清代《歷代畫征錄》亦有記載:“張飛,涿州人,善畫美人?!比缃皲弥萑苏f涿州鼓樓北墻上的《女媧補天圖》是張飛所畫,張飛故里附近房樹村萬佛閣的壁畫,據說也出自張飛筆下。
張將軍的這番風雅,就是放在文人身上,也算得一番成就了。
可是人們為什么還是一個勁地叫他猛張飛甚至莽張飛呢?這是一個十分值得玩味的問題。我想,這恐怕與《三國演義》開頭的描寫以及野史、民間傳說和戲曲的渲染造成的先入之見有些關系。演義的開頭,介紹張飛的相貌,用了“豹頭環眼,燕頜虎須”,身份又是個殺豬沽酒的屠戶。后世的匠人,一般都喜歡在自己的行業上尋根問祖,比如木匠奉魯班為祖,鞋匠奉劉備為祖,做毛筆的奉蒙恬為祖,做豆腐的奉淮南王劉安為祖,殺豬的便奉張飛為祖,還編了故事說,張飛殺豬,只殺一刀,號稱張一刀,如果那豬不死,就用手活活捂死,粗魯得叫人咋舌。在演義中,張飛一出場就動不動要殺人,先是要殺押解盧植的官員,被劉備勸住;董卓無禮,張飛提刀進帳要殺那廝,又被劉備攔?。辉倬褪潜薮蚨洁],一連打斷十數根柳條,又被劉備救下(此事史書上說是劉備動的手,羅貫中先生拿來安在張飛頭上)。《三國志評話》更說他不僅隨便殺人,還把袁術的兒子活活摔死,莽撞得簡直不可思議。戲臺上的張飛,是一個黑頭花臉。桂劇《三氣周瑜》里,張飛奉孔明之命在蘆花蕩中等候周瑜,出場幾句定場詩,很有氣勢:“涿州來了翼德張,披頭散發一員將。三老子來了,我叫你拿命來!”打敗周瑜后,還將臭口水一把一把地噴甩出來羞辱他。觀眾在大笑之后,只能得出張飛乃是口臭熏天粗人一個的印象。這方面登峰造極的是一個地方小戲,黑臉張飛一出場就說:“大字黑麻麻,小字我認不得它!”這樣的胡說八道,竟然博得滿堂喝彩。
武張飛,文張飛,到頭來還是一個莽張飛。
(錢江摘自《廣西文學》200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