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鋪瑣憶

一

我們高一男生宿舍每間要住六個人。不知道怎么地，我希望和那些與我一樣，來自農(nóng)村的孩子住在一起。還沒鋪上被褥的床板，一條條赤裸裸地躺著，黃色的，與我家的一樣。

我報到遲了些，宿舍里四個床位已有家長和孩子開始忙著鋪被子，只有一張上下鋪還沒有人。我想睡上鋪，但爬上去一看，一個時尚的書包正盛氣凌人地立在上面，讓我立刻想起家里的那只大黃狗，它總喜歡用撒尿來表示此處已被占領(lǐng)。我只得委委屈屈地把我的書包放在下鋪。我拉拉書包的邊邊角角，盡力想讓它好看點。但我知道，在上鋪的這個書包映襯下，它顯得很寒磣。

上鋪的同學(xué)來了。他挺高，看起來也很結(jié)實，一定是天天喝牛奶的緣故。

二

當(dāng)我考到這個省重點中學(xué)的高中后，全村一片歡騰，都把我當(dāng)作村里的驕傲。我想其他地方也是一樣，一個鄉(xiāng)鎮(zhèn)也就個把同學(xué)能考到這兒。盡管滿教室都是同齡人，看著周圍一大片普通話純正的同學(xué)在高談闊論，我還是覺得有些孤單，他們談的話題是在村里聞所未聞的。

分座位了，我的上鋪坐在我后面。他也許是一個熱情的人，拼命要拉我加入談話。我有些木訥地說，我家沒有有線電視。他立刻極自然地說：“哦，他，他家也沒裝有線。”他指的是一個很白凈帶著半框眼鏡的男生。那個人很親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老兄，我們是同病相憐。爸媽管不住我們，就干脆不裝有線電視給咱娛樂。”我極力地笑了笑，我知道，他們也明白，我們家沒有有線電視，并不是他所說的高尚又斯文的原因。

我的腦子里不知為什么有了“開脫”這個詞。這幾天，我突然覺得沒有復(fù)讀機是有罪的，沒有溜冰鞋是可恥的，似乎我一貫的簡樸也成了一種錯。晚上回宿舍，躺在床上，舍友們談開了。我們用的是極快的方言，似乎要把白天悶在心里的話一下子說完。上鋪也許聽不懂，零星地插了幾句便不再開口。我心里居然有了一種得勝的快樂。

三

中午吃飯，上鋪和我坐一張桌子。他打的是一盤土豆燒肉，那個叫大元的同學(xué)打的是一盤青椒炒肉，我打了一盤麻辣豆腐。上鋪把菜推到一起，招呼著“資源共享”。我一直埋著頭，只吃自己的菜。他卻大叫起來：“我可不和你客氣，豆腐好嫩，我要吃的。”說完夾了些豆腐去。

大元趁機對我說：“吃呀，可別光客氣著。”我這才抬起了頭，用力吮干凈筷頭，夾了撮肉絲塞到嘴里。隨即我又埋下了頭，碗里的飯升騰的熱氣，把我的眼鏡蒸模糊了，但我不想抬頭。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早，倚著墻坐在鋪頭，盡量不發(fā)出聲響地看了會書。天更亮的時候，我起身去洗衣服。在家的時候，媽媽夸過我衣服洗得干凈，不像同村別的男孩。上鋪也起來了，他把已經(jīng)收到包里的臟衣服拿出來，也學(xué)著我的樣子洗了起來，我有些吃驚。他望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看著他笨手拙腳的“揉搓”模樣，我覺得幫也不是，不幫也不是，便把剛才搓洗的動作像慢鏡頭回放一樣，又故意重復(fù)了一遍。

四

日子順理成章地過著，今天老師講《再別康橋》這一課，心血來潮讓我們朗誦。我默默地在心底祈禱，不要叫到我，千萬別。然而我還是很不幸。我別別扭扭地站起來：“輕輕地，我走了……”

我知道我的普通話一向是不好的，一直擔(dān)心會有嗤笑聲。城里的孩子對發(fā)音很挑剔，我們的數(shù)學(xué)老師有時候說方言，許多男生就在底下怪聲怪氣地模仿，女生則夸張地笑。也許在許多人眼中，平翹舌音不分是一件像說相聲一樣好玩的事。

朗誦完這首詩后，我一直豎著耳朵聽著，這次沒有那種嗤笑聲，也沒有那種會讓我難過好幾天的竊竊私語，我的后方更是一片厚實的沉默。這種沉默讓我回味了好幾天，有時很高興，有時仔細(xì)琢磨又很難受。后來，我在詩歌單元里，把所有學(xué)過的詩歌中自己念不標(biāo)準(zhǔn)的字都標(biāo)了音，翹舌音的用紅筆重點標(biāo)出。

樹上的秋葉已經(jīng)一片片地落了，我覺得我在竭盡所能融入這所城里的重點中學(xué)。

五

數(shù)學(xué)題越來越難，總是要請教上鋪的他。有時候真覺得奇怪，無論是一張殘破的稿紙還是潔凈的大白紙遞過去，馬上就見他舞動手里一毛五一支的圓珠筆，然后就是整齊的字跡和他明亮而不耀眼的微笑呈現(xiàn)在我面前。

他真是一個有魄力的城里孩子，我開始覺得。我過去總以為農(nóng)村與城市的學(xué)生永遠(yuǎn)不一樣，我們勤奮刻苦，成績優(yōu)異，他們?yōu)t灑自在，狂妄自大。但上鋪不是。

在電腦課上，有一個農(nóng)村同學(xué)上機時束手無策，上鋪過去幫忙，卻沒想到那個同學(xué)含淚和他吵了起來，大意是怪我的上鋪“同情”他。我能理解那位同學(xué)的心酸和矜持，但心里又在說：“也許你誤會了，他是真的想幫你。”

六

周三有體育活動課，我們分到的器材是籃球，我們過去的學(xué)校的操場是沒有籃球架的，但是有籃球，我們只在操場上傳著玩。今天，我終于可以站在籃球架下了。

這里的一排排的籃球架，有著高傲而突兀的線條，在秋風(fēng)中靜默著，和我在電視上看籃球賽時見到的籃球架一模一樣。同學(xué)們老早就開始打球了，他們總是不太能把球投進那筐筐。在我看來，這其實是很容易的，于是我接過了籃球。

這時，他像是為我造勢似的大叫：“來個三分！”

我猛一回頭，看到他滿臉的真誠和信任。

自從我告訴他我曾在全鄉(xiāng)運動會上，作為村聯(lián)辦初中的學(xué)生代表多次獲跑步第一名的事后，他一直夸我是體育天才。但看著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籃框，我心里無端涌起一陣慌亂，只感到身后有各種各樣的目光在盯著我。

那個本該優(yōu)美的拋物線在離筐很遠(yuǎn)的地方就有了頹勢，什么都沒碰到，后面很快就有了夸張的笑。

回教室的路上，聽著操場上熱鬧的人聲，讓我覺得今天的難過是怎么也消化不了的。

七

晚上，我平躺在床上，白天操場上我投球時同學(xué)們發(fā)出的笑聲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畔回響，我難過了一晚。我想，我以后不會再碰籃球了。上鋪的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像是睡不著，最后總算開口對我說：“對不起，我今天忙著給你張羅觀眾了，忘了你被我搞緊張了。”

他說得很幽默，我想黑暗中他一定做著白天常見的可愛鬼臉。他還說了很多很多，大概是說他小時候不會打籃球，很糗。又說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練一練就好了，諸如此類。我沒怎么聽得下，但我心里很舒暢。他這么滔滔地說，我越發(fā)覺得大家都是友善的。也許，一個城里的孩子一個罰籃不中，大家也會大笑。被笑話也沒什么大不了，沒有人是成心的，只是大家樂一陣而已。

八

秋季運動會馬上就要開始，老師在大力號召，但應(yīng)者寥寥。男子4×400m接力還缺一個人，我想咬牙舉手，但很猶豫。我在村里跑步是最快的，但我還是會擔(dān)心，只在田埂上練跑的我并不快于別人。有人舉手了。

我突然后悔那一刻的膽小和怯懦。

運動會開始的那一天，我們都很興奮，因為這里到處都很熱鬧。我寫了篇新聞稿，送去在校園廣播里播了。下午，像小說情節(jié)中的事發(fā)生了，男子4×400m比賽前，跑第4棒的同學(xué)腳踝扭了。我說，我可以替他。班主任有些不太肯定，但“蜀中無大將”，同意了。上鋪是第三棒。我們在操場邊一遍遍練接棒。

已經(jīng)到第三棒了。他頎長的身影在不斷地追趕和超越，到了我們班方陣，大家就一起鼓掌。

棒打到手上，很疼但很舒服。是他傳來的。我雙腿帶著酸痛堅定地往前奔跑。回想起來，當(dāng)我跑那最后一圈時，一定也會很精神很好看的。班上同學(xué)一定不會盯著那雙舊跑鞋看，而是大聲給我加油。

賽后，他一遍遍夸我：你很靈活、速度很快，我們接棒有默契……我不由想起了他每一個早晨總在我晨讀時佯裝熟睡，在我難堪時為我解釋，在我虛弱時為我打氣……

不多的往事像風(fēng)一樣朝我吹來，在率先邁過終點之際，我發(fā)現(xiàn)，秋天的校園真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