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說兩部《魯迅手冊》

六十多年前，中國現代出版史上第一部《魯迅手冊》以中華編譯館名義在上海出版。編者署名曹聚仁。其實，寫一部《魯迅評傳》才是曹聚仁的初衷。曹聚仁曾回憶說：1933年冬，到他家吃飯時，在他的書房里見到種種自己的作品和一大堆資料卡，于是就問：“曹先生，你準備替我寫傳記嗎?”“我是不夠資格的，因為我不姓許”。曹聚仁的回答，自然有點玩笑意味。眾所周知，在魯迅交往的知己朋友中，姓許的有五位，男三女二，即許壽裳、許欽文、許季上、許羨蘇和許廣平。在一般人看來，為傳主作傳者，最合適的莫過于傳主最熟悉的朋友或親人。因為不姓許就不夠格為魯迅作傳這回答，也可見出曹先生亦莊亦諧的語言風致。魯迅聽完，笑了起來：“就憑這句話，你是懂得我的了。”“懂得我”，從魯迅嘴里說出來，并非易事。曹聚仁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著名的作家，編輯，魯迅曾評價曹的文章風格就是“赤膊打仗，拼死拼活”有見解，有膽量，這也正是魯迅引為同調的地方。在魯迅先生心止目中，當時“懂”他的，恐怕不多，瞿秋白是一位，另外，當然還有，但曹聚仁也“懂”，則是無疑的。曹聚仁也說過：“我之于魯迅先生，并不想謬托知己，因為他畢竟比我大二十歲。我雖曾受他的教誨，不是他的學生，在上海那一段時期，往來得相當親密”……而曹聚仁也早有為魯迅寫傳的打算和自信，大約從1933年已開始收集魯迅資料，經過了三年多的充分準備。其時協助曹聚仁做資料工作的是位女性，名收鄧珂云，正在曹聚仁兼職任教的務本女中求學，課余幫曹老師的忙，日久生情，四年之后結夫妻。到1936年10月魯迅先生逝世后，正準備動手寫作“評傳”時，書店方面卻有了新的想法，這也難怪：書店自有書店的生意眼，魯迅逝世就給書店提供了商機；本來準備寫傳已來不及著筆了，無奈就由鄧珂云把有關資料整理一過，取名《魯迅手冊》。署名又委屈了鄧珂云，由書店徑署“曹聚仁編”的字樣，以為推銷的號召。豈料書店的署名失算，“八·一三”之后的上海，曹聚仁已成日本占領者的眼中釘。書一出版，既被搜抄，全部存書被毀于一炬，流落在外面的，不足二百本。八年抗戰勝利后，編者用原紙版重印，由博覽書局出版。曹聚仁作《劫后重版前記》，在“前記”中，他不無感慨地寫道：“八年滄桑巨變，人獸之相全分，魯迅先生生前站在路角上，剝露那些紳士們的外套露出那長長的尾巴來。恨他早死十年，不及見這些紳士們的嘴臉了。”全書四百余頁，內分自敘傳略、敘記、關于魯迅、創作經過、社會觀、文藝觀、作品評論、印象記、哀思錄等。顯而易見，除大量收錄了魯迅先生的作品外，編者的議論極少；資料性質也很明顯，既收有周作人的文章三篇，談話一篇，以及魯迅的論爭對手蘇雪林、陳源、張定璜評論各一篇，同時又收入瞿秋白的《魯迅雜感選集·序言》和茅盾的《魯迅論》，許廣平的《最后的一天》，黃源的《魯迅先生》以及宋慶齡、內山完造及為魯迅治病的醫生的談話，所有這些資料的展示，使我們看到了曹聚仁寫傳的基本思路和著眼點，一如曹聚仁對魯迅坦陳的那樣：“我知道我并不是一個適當的人，但是，我也有我的寫法。我想與其把你寫成一個‘神’，不如寫成一個‘人’的好。”而五十多年以來，我們看到十多種魯迅傳，起碼有相當一些或多或少地沒有走出把魯迅寫成‘神’的窠臼，時代局限，形格勢禁，自是難怪。也因此，當 1956年曹聚仁的《魯迅評傳》在魯迅研究圈內流布，又引來不客氣地批評，大家都不習慣把魯迅作為一個“人”來寫么!時至今日，再看曹傳，不是說沒有瑕疵，但他的優長之點倒是很顯然的。看來，還是曹聚仁先生高明一些，“懂得”魯迅的曹聚仁并末使魯迅先生失望。

話再說回來，作為《魯迅評傳》先聲的《魯迅手冊》，它的結構和資料取舍等并不很理想，但在七十年前第一次以“手冊”的形式宣傳魯迅并保存了一些可貴的資料，其功績還是不可泯沒的。

從第一部曹編《魯迅手冊》問世到1977年第二部《魯迅手冊》出版，其間經過二十多年的歲月。大概在“四人幫”被粉碎之前的1976年，已有《魯迅手冊》正在編撰的消息傳出。我查閱當年年底與唐弢先生的通信，唐先生當時已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現代文學組工作，《魯迅手冊》的編撰，他是負責審稿的老專家之一。因了我在信中詢及《魯迅手冊》的情況，他在12月1日信中告訴我“手冊”尚未出版。次年3月31日的來信中又說：“手冊”擬出征求意見本，尚未出。到了十一月，收到唐先生囑其助手張曉萃寄來的一本標為試編本的《魯迅手冊》， 557頁，厚厚一巨冊。“編輯說明”中云：“我們遵照毛主席‘讀點魯迅’(這四字用黑體，是‘文革’中通例，馬恩列斯毛的片言只語都得排成黑體，以于其他文字區別，可謂“文革”中一大發明——作者)的指示，嘗試編寫這本普及讀物……編寫這本書的過程，讓我們獲得一次學習的機會，但限于時間和水平，書中從提法到論點，難免有許多缺點和錯誤；資料雖經核對，也會有不夠準確之處。我們希望得到各方面的批評和指正，以便在正式出書之前，進一步修改和訂正。”編寫者的謙抑后面，使人看到戰戰兢兢的心態，這也好理解，剛剛經歷了“文革”劫難的殘酷現實的教育，誰都知道因白紙黑字而獲罪并非天方夜譚。我收到的這本《魯迅手冊》，還夾有一張油印的近代文學組和人民文學出版社魯迅著作編輯室的信函，是希望讀者把寶貴意見，至遲在十二月之前，寄給《魯迅手冊》修改小組以備參考修訂的。一部內部試編本的出版，還專設修改小組，更可見其鄭重程度。從1977年到今天，已經二十七年過去，《魯迅手冊》的正式本尚未出版，恐怕早已煙消灰滅了吧!

其實，這部《魯迅手冊》的格局卻也的確不錯，既有編寫而成的共分二十節的“魯迅斗爭史略”，又有“魯迅作品介紹”及“魯迅的書信”、“魯迅的日記”的詳述，還有“魯迅生平活動史料”。而其中的《魯迅年表》、《魯迅翻譯系年》更是至今仍不失查考價值的有用資料。然而，它卻更有致命之傷在，這就是沿襲了解放以來、特別是“文革”以來強調再三、強化再三的魯迅的戰士形象，或者說‘神’的形象，而‘人’的魯迅則大大弱化。這當然距歷史的原貌太遠，也勢必得有相應的有失原貌的事實來支持。如果說，“文革”仍在繼續，也還罷了。只是“文革”收場，新時期已拉開序幕，再下來，歷史冤案相繼平反，被人為改裝的歷史真相漸漸浮出水面，《手冊》中特別是一、二兩大部分也就改不勝改，改不及改，只能以“試編本”的形態流散人間了。

《魯迅手冊》“試編本”出版已二十七年。日前，幾位外地的師友，有重寫《魯迅手冊》之意，并約我援手。我雖然以手頭事忙而謝絕，但我仍然樂觀第三部《魯迅手冊》之成，我覺得這樣全面系統又簡明扼要的資料性質的工具書，比起高頭講章宏篇巨制來于讀者更為切要。我相信，自有超過前人的《魯迅手冊》的出版，因為魯迅先生永遠是我們中華民族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