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之好戲曲與咸豐帝對戲曲的癡好有大的關系。而咸豐帝的好戲與清朝乾嘉以來,以場面浩大恢宏的宮廷演劇活動來炫耀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景象,并將戲曲演出列入朝廷儀典定制分不開。
1860年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咸豐帝倉皇逃往熱河,躲進避暑山莊。在圓明園被掠奪、焚毀,喪權辱國的《北京條約》簽訂,國家、百姓陷入空前危難之時,他卻“著昇平署〔1〕三拔至熱河”先后把京城內府伶人兩百多名調到避暑山莊來給他演戲。
次年七月是咸豐生命的最后時刻,從初一至十五,山莊里唱了十一天戲。據昇平署檔案,當時演出劇目多數是由外間伶人新帶進的民間流行的二簧戲。咸豐對此興趣之濃,表現在當時宮廷按例要演的節令戲,如七夕的《仕女乞巧》、十五日中元節的《佛旨度魔》等都停置不演而換二簧戲,這些對慈禧喜好西皮二簧戲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也使她親睹了“外學宮外藝人之盛”,雖然當時在熱河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山莊演出的三百二十余出戲目中,屬于亂彈的二簧戲等只占三分之一,昆、弋兩腔劇占三分之二。
慈禧執掌權柄后的一些演劇情況資料,展現了當時的一些具體演劇相關情景。沈宗疇《便佳簃移雜抄》云:
自慈禧柄政,乃大度其例。一月之中,傳演至數次之多,并自編小梨園一部于內教坊。慈禧觀戲處,名閱是樓,在養心殿右,距慈禧寢宮約數十步。正廳為楹三,慈禧自書額,中設寶座,暖閣復之。閣橫小匾,長五六尺,字細不可卒讀,僅辨下款為“陸潤庠書”。廳前左右,有廊不甚廣,凡福晉、命婦蒙特召者,均坐于是間。聽廊四壁,被以金色緞,錄《萬壽賦》,字如胡桃大,皆南書房翰林手筆。戲臺方式不甚大,而極華麗,是為宮內之小戲臺。戲目慈禧自定,命內監傳內務府人員,然后以黃紙大書口傳懿旨,演某某戲,分粘之前后臺。每一出上,必先有內務府司員二人,朝冠補服,自幕后出,分立臺左右,謂之帶戲,出止隨下。所演多文戲,如《捉放曹》、《定軍山》、《紅鸞禧》之類。演畢,內務府照例犒賞。其尤負盛名各伶,則慈禧另賞以內帑,多寡無定額。各伶皆至臺前謝恩訖,始由內務府人員領之出宮。〔2〕
再來看看光緒的老師翁同龢的日記。他在光緒十年十月中記入了觀看慈禧長春宮內侍太監戲班,不屬昇平署編制的本宮戲的情況:
初九日晴,無風……自初五日起,長春宮日日演戲。近支王公、內府諸公皆與。醫者薛福長、汪守正來祝,特命賜膳、賜觀長春之劇也。即寧壽宮賞戲,而中宮笛,近侍登場,亦罕事也。此數日長春宮戲八點鐘方散。
初十日晴和無風……坐帳吃官飯。巳初二刻入座戲七出,申初三刻退,凡廿六刻。有小伶長福者,長春宮近侍也,極儇巧。記之,此輩少為貴也。
滿洲命婦多抱病,惟福昆、崧申、巴克坦布三人妻入內。聞終日侍立,進膳時在旁伺候一切。傳恭邸第四子入內,賞戲,遞如意。戲臺前殿階下偏西設一臺,有高御座,向來所無……〔3〕
長春宮太監科班的建立是在慈安太后死后服喪期滿、開禁演戲之時。慈安作為當時惟一對慈禧有所約束的人死后,慈禧隨心所欲看戲作樂取代了慈安在世時的有節制的娛樂。本宮戲隨時可唱,免去了傳外學與昇平署的繁瑣。慈禧有時還可親自加入,另外便是可以更多地搬演西皮二簧戲。同時,挑選年幼的太監,讓他們以西皮二簧戲學習為主,這不能不說是西太后加強此戲在宮中份量的重要措施之一。當時京城和內廷還認為二簧戲地位低,昇平署太監也奉昆弋腔為正統,對學習二簧戲有抵觸情緒,使得老佛爺的諭旨著太監習學時,不得不加上“不準不學”。
慈禧看戲很有門道,研究之深入是非常專業的。本宮唱戲太監耿進喜回憶道:
唱,老太后可什么都懂,什么都會。昆腔、二簧全成;在聽高進喜唱了一段《占花魁》之后,老太后還撥正了幾句。還有亂彈的《闡道除邪》里剝皮鬼唱的反調,就是老太后編的詞,足唱二刻多。……同治爺敢跟太后上臉,我這是聽師傅說的,那當兒還沒我哪,說是同治爺能唱武生,可是沒嗓子,唱過《白水灘》,趕著沒外人的時候哄太后一樂。有一會在寧壽宮唱《黃鶴樓》,同治爺唱趙云,太監高四唱劉備,趙云打躬參會主公,那高四趕緊站起來打橫說:“奴才不敢”同治爺說:“你這是唱什么戲呢﹖不許這樣,重新來”逗得太后直樂。〔4〕
十九歲便死去的同治,自小這點戲劇愛好,自然與慈禧的熏染有關。慈禧不像同治與宮中近侍伶人那樣習唱,她也不可能有開口撥正宮中伶人那幾句的本事。對藝人的表演加以規范,慈禧的一些旨意是有其合理性的,有助于糾正戲曲表演的不足,客觀上推動了京劇藝術的進步。如:
奉旨,著何慶喜口傳,著總管排差管束。《迓福迎祥》判臉實是粗糙?!度f花獻瑞》馬得安不等尾聲完下場,懈怠。狄盛寶上場應穿造靴,不應穿薄底靴。安進祿上場不準橫眉立目,賣野眼。王進福不準瞪場面人。傳與眾人等,穿造靴開后口,釘鈕口。如有靴壞買方頭靴。李福貴此西蹺,不準此打蹺。著總管、首領、教習著實排差,如若不成式樣,佛爺親責不恕。為此特傳。
奉旨,老佛爺說內學人等上角沒有神氣,上下場好松走,不許跑。以后俱個提起神唱曲子,不準,如若不遵者,重責不饒。為此特傳。
在內廷演戲的民間藝人受到同樣的管束,如“孫菊仙承戲詞調不允稍減。莫違。欽此”。“著外邊民籍學生實指昇平署內府藝人,舊詞未去幫外班查對唱按內廷規矩修改唱腔、說白”。外班唱戲,任情發揮,未必懂得限制時間,如是有“慶貴傳旨,以后外班之戲要準時刻”。另外如“以后遇有神將不準穿薄底靴”。“上場人等以后上角不準不岔當襠,站住小八字,如若不遵者,拉下臺就打。為此特傳”。同時強調要按劇本唱戲,不能隨便添減曲子和話白,“奉旨,著排《行圍得瑞》,曲子話白照準詞唱”?!伴L壽傳旨,以后有尾聲俱得唱”?!按合卜钪?,再唱升帳高山之戲,添開門刀,多派龍套……《上路魔障》著改二簧,多跳鬼卒,著龔云甫、謝寶云學”〔5〕。
說到昆弋腔戲改二簧戲,以及劇本的整理完善、保存方面,慈禧作出了大的推動。她將外班進宮演出的本子一律廢棄,使外學演出該戲的藝人重新攢本子,實際上是一個強制性改編劇本的過程。
慈禧不滿足于觀看外間編的現成劇目,便下旨將她所欣賞的昆弋腔劇目翻成亂彈曲白。如將《上路魔障》改二簧戲,著民間藝人龔云甫、謝寶云學的例子。光緒十八年七月初九日,檔案記有“老佛爺旨意,著外邊學生七月十五日唱《青石山》,按府內總本翻亂彈”。
朱家晉先生列舉光緒年間,內廷昆弋老本改編成西皮二黃本劇有《十五貫》、《搜山打車》、《絨花記》、《雙釘記》、《混元盒》、《雙合印》、《義俠記》、《香帕記》等,連臺本有《西征異傳》、《忠義傳》等,最典型的是《昭代簫韶》。慈禧自己編的唱詞很多,安腔設唱她還是要依賴戲劇的專門家。陳德霖當時就是這樣一個安置場子演出,并編詞句以及安唱腔的外請民間演劇專家。齊如山在《談四角·陳德霖》一文中轉述了陳德霖參加改戲的經過:
德霖常對我說,老佛爺所編的詞,不但不能改,而且還得大恭維。可是有許多詞名,真是難以安腔,唱出來好聽,她便得意,自以為編的詞句好,容易唱,倘安的腔唱出來不好聽,她不好說她詞句不容易唱,她說腔安得不好,所以為她編的一套詞安腔,得出幾身汗。〔6〕
京劇舞臺至今有許多劇目來源于昆曲。宮內外的交流互動,對皮黃戲的普及、劇目的豐富、地位的提高作用明顯。慈禧改戲、編詞、配腔的要求,逼迫藝人尋求適應和創新,比如王瑤卿就此琢磨出青衣腔的加腔。慈禧曾把端陽節上演的應節戲二本《闡道除邪》中“拘魂辯明”中韓氏的一段昆腔改成反二簧。寫出的唱詞很難唱,她又不許旁人改動,先后內府王福兒,外教陳德霖、孫怡云等為此安過唱腔,慈禧看戲時自己拍板,結果都“沒有板”。后王瑤卿唱,他反復琢磨以上三人的唱法,仔細分句,加了腔,結果上了板,節奏合適,慈禧聽了甚滿意,特別賞銀三十兩,加銅臉盆、花圍巾和香錠子。從此王瑤卿自己就學會了專能琢磨青衣腔的加腔這一本事,也懂得苦學苦練才能成功的道理。這對他以后在京劇界因善于創編新腔被稱為“通天教主”,造就梅蘭芳等“四大名旦”,意義深遠。
自光緒九年以后,慈禧著昇平署陸續挑進楊隆壽、李順亭、孫菊仙、時小福、王桂花、譚鑫培、陳德霜等,后期挑進汪桂芬、王瑤卿、楊小樓等大量名角進宮演出、教習。戲目的增多,皮黃戲蒸蒸日上,到后來已占全部戲目的十之八九,有時甚至無一出昆、弋。這時皮黃的完備成熟、占穩陣地標志著京劇藝術的完全形成和確立。
民間藝人進宮承差,優秀藝人集中一處,頂尖名角同臺演出,自然將京劇藝術推向前所未有的高水平。慈禧的嗜好、倡導和力行,客觀上為在形成與成熟過程中的京劇藝術提供了發展的空間和機遇。受到帝后的賞識看重的民間藝人身價大增,王公大臣、富商巨賈趨之若鶩,堂會興盛。這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名角們鉆研技藝,摸索提高,互相競爭,也使大批后學藝人全心學藝,有了奔頭。于是科班林立,學演昌盛,對京劇藝術的發展起了積極的作用。
慈禧在戲樓修建、砌末道具制造、戲服置辦等方面窮奢極欲,是讓人觸目驚心的。光緒十四年1888年起她動用巨資重修頤和園。光緒十七年在清漪園怡壽堂舊址修建德和園戲樓,耗銀七十一萬兩,這戲樓至今保存完整。
注釋:
〔1〕昇平署:清室內廷專為演劇而設的管理機制,初名“南府”,也即御用戲班。
〔2〕周貽白:《中國戲劇史長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545頁。
〔3〕朱家晉:《清代亂彈戲在宮中的發展》,載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文史資料存稿選編》,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531頁。
〔4〕朱秀潢:《太監談往錄》,《紫禁城》1980年第1期。
〔5〕〔6〕丁汝芹:《清代內廷演戲史話》,紫禁城出版社1999年版,第250~254、2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