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初的中國現代時期出現了很多各具性情、頗有性格的才人異士,蘇雪林即是其中之一。著名的傳記作家石楠稱蘇為“另類才女”,蘇雪林在一百零三年的歲月中留下了方方面面的印跡,生活中有傳奇,創作和學術研究方面有建樹。圍繞著她既有輝煌的光圈,也有對她的強烈批評、反擊甚至謾罵,在一個人身上,集合著如此多的贊譽與批評,令人矚目,又矛盾重重。
蘇雪林的創作非常豐富,廣泛涉及小說、散文、戲劇、古典詩詞和繪畫領域,自傳體小說《棘心》和散文集《綠天》使她一舉成名,此后她一直筆耕不輟。她的文字恰似湖水澄澈、明朗又兼及柔媚,她的文本充滿童心和對大自然的熱愛以及對母親形象的謳歌。但實際上,這表面上的陽光燦爛是她希望和幻想的織物。正如她在自傳中所說的那樣,雖然她在和夫君張寶齡新婚燕爾之際寫出了美文《綠天》,但他們的真實情況并非如此,她承認自己加入了一些現實中缺乏的東西,半真半假,是“美麗的謊言”。這種情不自禁的美化是否暗示了一種自欺欺人的自尊、自憐呢?這是她為人和為文的差別。
再者,她的花樣時節正值五四新文化運動,她從中深受震動和熏陶,成長為一個新女性,積極參入社會問題論爭,也有追求自己幸福的嘗試。例如由于感到和未婚夫張寶齡性情不合而要求解除婚約,她最終沒有擺脫家庭壓力,而是把自己的愛情塵封,投入了一份無愛婚姻的羈網中。她的婚姻狀況非常糟糕,但她卻執拗地不離婚,因為她有觀念上的潔癖,擔心那會影響自己的形象,這是她所想和所做的差別。
在文藝批評方面,她目光敏銳,能看出許多同時代作家、作品在文學史上的價值,給予中肯的評價,例如魯迅、周作人、戴望舒、李金發、徐志摩、冰心、沈從文等,但是同時,她的筆調又劍拔弩張,偏執苛求。她執著地反對魯迅,但這一事件卻發生在魯迅逝世之后;她對胡適保留一份高山仰止的心緒,卻又在不同場合抱怨自己的委屈或對之過分鼓吹,這體現了她評價尺度的差別。
蘇雪林的多重差別,或隱或現,往往以悖于常理的方式演繹,過激且自負,可以說蘇雪林童年時代的經歷對她的性格形成影響很深。“陳玉玲認為童年是女性心中永遠的鄉愁,追憶童年,成為女性自傳中重要的紀念儀式。因為女性對童年的懷念,源自于‘過去的自我’已與‘現代的自我’分離,而童年被想象為真正擁有自我的一段黃金時光。因此,不論女性是否曾經真正地擁有快樂的童年,童年總是被建構成遠離成人社會的‘烏托邦’,屬于‘過去自我’的天堂。童年的失落和匱乏,成為女性自傳中的‘戀物癖’,惟有不斷地以文字和意象去捕捉童年自我的影像,才可以撫平對童年的依戀”〔1〕。蘇雪林的童年是一很好的體現,她像男孩子一樣淘氣好動,討厭憎恨祖母,和父親關系淡漠,惟一的溫暖來自任勞任怨、和順持家的母親。此種關系形成了她一種特殊的情結,成為她以后行事的一種無意識的根由。如她在自傳中所言,她在讀北京女子高等師范的時候,很羨慕班中同學廬隱的大膽熱烈、瀟灑,她則看起來澀訥、羞怯,實際上,她已將自己骨子里的野性轉換成其樂融融、其趣無窮的童年記憶寄放在內心,因為她的野性的任意行為會帶給親人以傷害,所以她必須壓抑,或者轉向其他方面使之可以舒展,同時,她所圈起的那塊不被侵擾的角落成為她的慰藉。如她所說,“……我便陶醉于如詩如夢的桃色云霧里,覺得很可滿足,即不愉快的婚姻對我也就沒甚痛苦”〔2〕。這靜態的圖像于她心目可見,但在人生的更多事件和選擇面前,她壓抑的野性會迸發出來,以一種挑剔、不滿和攻擊性施于旁人。
蘇雪林在魯迅死后就開始了罵魯,很少學理上的分析,而完全秉持一種修辭上的暴力和意氣的討伐,將罵人的藝術發揮到極致。與此同時,她極為依仗胡適,在一些文章中將其樹為楷模,并在自傳中表露出一絲脈脈情愫。這其間的差別,撇開因人而異,更大程度上與她背向前者,仰望后者,故作驚人語、思維好走極端有關。蘇雪林在魯、胡之兩端,極盡其情緒化的表演,失卻了學人的公正。
蘇雪林和魯迅的第一次見面是1928年在北新書局老板李小峰舉辦的宴會上。本來蘇雪林是帶著熱情和崇拜而來的,但是卻受到了魯迅的冷遇,據她的自傳回憶說,魯迅的態度非常冷淡,甚至是傲慢。在這種受挫心理的支配下,人之常情是給自己尋找一個原因,并且大多數情況是錯不在我,而是在于對方吹毛求疵。在石楠的傳記中,蘇雪林找到了這樣的理由:可能是由于她在陳西瀅主編的《現代評論》上發表過文章,而魯迅有點恨屋及烏,所以,就連帶對她一起討厭起來了。此語對蘇雪林來說也是猜測,我們更不能多言。蘇雪林和魯迅的一次很鮮明的沖突還發生在女師大楊蔭榆的事件上。魯迅支持學生運動,對他的學生劉和珍等人在此風波中的犧牲極為悲痛;而從蘇雪林的自傳中,可以看出她對楊蔭榆是非常尊敬的。他們各有立場,但在蘇雪林看來,魯迅如此反應在于他因這事丟官去職而心存不滿。
是非不能臆度,但另有一事可以對蘇之性格做一參考。在蘇雪林的自傳中,她寫下了對留法期間發生的一件事情的懺悔。那是留學法國里昂中法大學的時候,他們以吳稚暉在經濟上實行不平等待遇而對其進行責難、捉弄和攻擊,實際上,這并不是他們的誤會,而是他們自己背信棄義,違反了最初的協議。盡管吳稚暉一直為他們操心費力,但還是被驅離了學校。在這一事件中,蘇雪林也加入其中,展現了一次可畏的青年暴力。蘇雪林在自傳中進行了反思:“我們竟以自己一念之私當作熱烈悲壯爭公理的舉動自鳴得意。我那時只覺得我們是百分之百的有理,并不以自己食言背信為恥。當時不肯簽名鬧事者,則視之異類,為寇仇,不以人齒。這才知青年的正義感和奮斗的熱忱是可以誤用的,自由權利濫用,也是非常危險的。”〔3〕可見,當局者迷,誤會或錯誤的知曉大多存身于對事件的回溯中。那么,這兩件事能否作為蘇雪林罵魯的鋪墊呢?
“但胡先生之逝,舉國同聲悲悼,無論識與不識,莫不傷痛,這種情感,出于自然,誰也沒有勉強他們,我以為這便可以證明胡先生的偉大。”〔4〕蘇雪林在她的自傳里如是說。但是魯迅逝世后,蘇雪林對廣大文藝界和知識界對魯迅的熱愛和悲痛卻感到憤怒,她在朋友面前說:“這悲聲,這震撼,就像天外忽然飛來一顆行星,撞碎了我們的月亮,又好像太平洋一夜間突然干涸見了底那樣驚慌不已了吆。”〔5〕為什么如此類似的情形就不能證明魯迅的偉大了呢?蘇雪林對這兩者不同的態度是否反應了某種無意識的東西?
按照由弗洛伊德開創的精神分析理論來看,男孩和女孩在俄狄浦斯階段前期對母親都有一種眷戀和占為己有的欲望。但隨著父親角色的介入,男孩會壓抑下自己的欲望,認同父親所代表的符號秩序,女孩一般也會傾向于父親一邊,或者把興趣投向與父親一樣的男子,也就是形成她們對異性的愛戀。對蘇雪林來說,在父親膝下承歡的記憶幾乎沒有,如她所說,甚至一聽到父親的聲音,就會躲藏起來。她父親不近人情的形象,首先割斷了她向這個父親秩序的靠攏,其次使她對這個秩序的冷漠、灰暗、墮落、萎靡產生畏懼和反感。
而魯迅則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父親,他在文學界和青年群體之間具有巨大的號召力。在此前,蘇雪林是想把魯迅當作一位父親來尊重的,但沒有想到受到了后者的冷遇,只好將此事壓抑下來,但不平之心總是潛伏的。盡管她在1934年寫的《〈阿Q正傳〉及魯迅創作的藝術》一文中對魯迅的作品作出了很高的評價,認為魯迅憑借《吶喊》和《彷徨》就可以在中國文學史上占到永久性的地位,他的《阿Q正傳》寫出了中國人的劣根性,蘇雪林并對其進行了引申性的闡發。但她后來也說,當她年紀更大一些的時候,對阿Q的認識卻“甚以為悔”,認為魯迅眼中只有猥瑣的人格,而沒有注意到歷史中不乏氣質昂藏者。蘇雪林本來已經將骨子里的野性貫注到創作和學術研究中,也就是她高要求的在別處的生活,但是卻沒有得到魯迅這位文壇泰斗的認可,向父親秩序的靠攏再次遭受挫折。所以,在蘇雪林致蔡元培不要參加魯迅治喪委員會的信中,她主要攻擊魯迅蠱惑青年、拉幫結網就不是偶然的了,因為她就是作為一個青年而隔離于其外的。
另外,魯迅受尼采影響頗深,所以,他的言行體現出一種不息的強力意志,為了和黑暗社會徹底決裂,為了喊醒鐵屋子里人,他擲出了匕首和投槍,尖刻、無情。連魯迅自己也說他自己身上充滿了鬼氣和毒氣,為了促成新生,他寧愿背上毀滅的惡名,他要把一切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而這些無價值的東西在蘇雪林那里是生活的實在界,是她的一生都刻意回避的東西。在她的作品中也有對悲慘人間的描寫,她總是堅持視線所及的原則,就像她對郁達夫、沈從文的作品不予信任一樣。正因為是視線所及總在父親秩序之外,所以她的結論也就止于其外,止于一種道德的觀感。因而,在她致蔡元培的信中,她糾纏于魯迅腰纏累累,治病則謁日醫,療養則欲赴鐮倉。在對郁達夫的評論中,嘲諷他一邊哭窮,一邊留戀風月,最后還滑稽的把個人性壓抑冠以祖國貧窮的理由。她抨擊沈從文、張資平等人傳播墮落的浪漫,將文學為人生的大用進行了扭曲,以淫靡、浮濫的描寫腐蝕青年的心靈,使他們終日纏綿歌哭,忘卻國事和社會。實際上,她不知,事實已是如此,此時道德的呼吁遠不如尋找何以至此的原因更為重要。正是由于這樣執著,她做出了道德的表率,她在抗戰的時候將自己的五十兩黃金捐獻了出來。她的生活是極為儉樸的,從抗戰時期的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到后來和她的姐姐相依為命的拮據,她都沒有吐露怨言。同時,她對魯迅的攻擊就始終處于道德的層面上,借助于修辭的力量,在漂浮的能指下面什么都沒有觸及,正如胡適對她提出的批評所言,“我同情你的憤慨,但我以為不必攻擊其私人行為……我們盡可以撇開一切小節不談,專討論他的思想究竟有些什么,究竟經過幾度變遷,究竟他信仰的是什么,否定的是什么,有些什么是有價值的,有些什么是無價值的。如此批評,一定可以發生效果。余如你上蔡公書中所舉……皆不值得我輩提及。至于書中所云‘誠玷污士林之衣冠敗類,二十四史儒林傳所無之奸邪小人’——下半句尤不成話——一類字句,未免太動火氣,此是舊文字的惡腔調,我們應該深戒”〔6〕。
總之,她小時候野丫頭的瘋鬧記憶構成了她和父親秩序之間接觸的原型,從她對上述以魯迅為首的諸位作家的抨擊可以看出她童年的野性未馴的另一種形式的顯露。與此同時,由于向父親靠攏的受阻,她持續了對母親的依戀。在她的自傳中寫道,每個人,只要不是白癡或怪物,都會有愛情存在和愛情寄托的對象,“小孩愛情的對象是父母,少年愛情的對象是情人,中年愛情的對象是兒女或者是學問和事業”〔7〕,而她“愛情的對象除了母親,也更無第二個了”〔8〕。母親的呵護和美德被她作為了父親秩序的替代,所以,她可以對有名無實的婚姻和不解風情的丈夫淡然處之,并和姐姐保持了親密的關系。
同樣,她對胡適的好感就可以理解了。蘇雪林在上北京女子高等師范的時候,胡適給她們上過課,他上課的風采深深吸引了她,偶爾的幾次見面給她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蘇雪林在她的自傳中多次寫到她在胡適面前的一種莫名的感覺:在胡適招呼她共享茶點的時候,她竟然羞怯地走掉了;在胡適家的客廳里對坐的時候,她竟然覺得有種受寵若驚、亦幻亦真的恍惚;她是一個感情比較麻木的人,但在胡適逝世后,她竟然悲痛至極,連自己都不能理解那種奇異的經驗……在讀這些文字的時候,竟能感到一種甜甜的愛情的味道。盡管蘇雪林不咸不淡地維持著和張寶齡的婚姻,實際上,她已經將愛情的重心轉移,轉換成一種柏拉圖的愛戀。胡適的寬容和魯迅的傲慢形成強烈對比,她在胡適那里看到了自己的鏡像版。在他那里,她發現了自己的女性性質的一面,一個還可以做夢的正常女性。她接受了已經將野性壓抑起來的現在的形象,并對胡適進行了誤認,將其誤認為父親之外的另一個男性形象,這種誤認使她對胡適充滿了感激和仰慕。在自傳中,她說她自己會美化自己,連帶美化他人,因為她實在太自愛了,患了一種自戀癖,所以,此時的胡適是被美化了的胡適。但是當胡適對她抨擊魯迅的過激提出批評的時候,她的誤認被驚醒:胡適的平和穩健與她骨子里的野性不和,于是,她沒有接受胡適的批評,并照例將致蔡元培的信發表了出來。
蘇雪林作為一位女性知識分子,有著隱秘的不可測度的內在世界。從她一生的行為蹤跡來看,她既有愛的方向和舉動,又持一股好斗爭勝的勁頭,表現為一種異類性情,所謂“另類才女”,也只是一種說法罷了。對于蘇雪林這樣傳奇式的人物,哪一種讀法,都當不得真的。
注釋:
〔1〕吳雅文:《舊社會中一位女性知識分子內在的超越與困境》,《中國文化研究》1999年冬之卷(總第26期),第92頁。
〔2〕〔3〕〔4〕〔7〕〔8〕蘇雪林:《蘇雪林自傳》,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157、52、318、204、205頁。
〔5〕〔6〕石楠:《另類才女蘇雪林》,東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172、18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