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暴雨在不知不覺中停歇,時間在嘀噠嘀噠的房檐水的滴落聲中流逝。快到零點了,我記得先是看了一會兒書,又在稿紙上寫了一篇小文章。我起身在小屋內轉悠的時候,突然從窗戶上撲楞楞地墜下一個小黑點,我定睛一看是只小鳥,小小的惹人喜愛的鳥,是我在鄉間常見到的那種鳥,不知它在鳥群里的學名怎么稱呼,我們鄉間通常叫“碎米雀”。
由于它的光臨,我的心情也變得格外鮮活起來,我酸澀的眼皮消去了倦意,我滯重的心緒蕩漾出幾絲漣漪。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去,一點點靠近這只小鳥,我怕我這龐然大物嚇壞它,給它帶來威壓。但看起來它是無所畏懼的,它在我的地板上試探著走了幾步,走得并不撐展,像稚童的碎步,好在我的地板也平坦光滑。在我100瓦的燈光下,這只小鳥轉了轉短短的脖子,用小而尖的喙啄了幾下地板,它可能沒想到地板是堅硬的,讓它奈何不得。我還是遠離了它,我不想靠它太近,給它造成太多的壓力。我想我倆之間還是保持我行我素互不干涉的距離為好。我仍然坐到桌前寫詩。正寫著我就聽到身后撲撲的聲響,回頭一看,這小家伙竟跳到我的沙發上去了,我潔白的沙發墊巾、扶手巾都是剛洗過的,它用小小的腳掌踩上去,它覺著舒適、溫暖,但它還是不服氣,跌跌撞撞地從沙發的邊沿沖上去,用喙啄著靠背上的紗巾。它太小了,或者本來力氣不夠用,這小小的喙扯不動我的紗巾,所以它的頑皮和搗亂幾乎也是不留痕跡,我依舊不去理會這小家伙。
想想,那晚上下了一場很大的雨,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在雨點雨聲中顫抖,就在這陣陣的大雨的喧囂里,我聽到屋檐旁清脆的鳥叫聲。我門口有一棵高大的銀樺樹,它茂密的枝枝葉葉伸展展到我屋檐上,我想這個家伙就住在這樹上的巢穴里。這樣一來,我們還算是和睦相處的鄰居。它一定是為了逃避那場大雨的襲擊而出巢……然而具體的情形我是不得而知,這簡直是一個謎了。
這個家伙還在不停地飛,它好像在試飛,或者是瞎折騰。它還只能飛出兩米遠的距離,在一米內還飛得撐撐展展,進入第二米它的翅膀就亂了方寸。也許是心有靈犀吧,它又從沙發上飛到我的書桌上,它對我視而不見。這回我真切地看清了,它黃綠色的羽毛在燈光下閃爍著金燦燦的光澤,顯出分外的美麗、空靈。我看著眼前這只小小鳥,驚詫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靈感、智慧。在這偉大與渺小、沉靜與動蕩之間的較量中,一個小小的生靈顯現出多么巨大的吸引力,多么強悍的震懾力,大地上的一切生靈都是可愛的,都美得那么妙不可言。我心中突然跳出四個字:小鳥依人。我也一下子明白了這四個字的內涵。這小家伙羽絨光滑,所有的雨點都可以從它的身上滑落下去,但它雙翅下凌亂的幾根羽毛又告訴我,就在幾個小時前的風雨怎樣在它的身上肆無忌憚地展開攻擊。它在我的稿紙上朝前走了幾步,正踩在我寫它的詩歌文字上;我書桌上碼著一排排的書,它似乎對書籍沒有多大的興趣,瞇著小眼睛,又似乎疲累傷神的模樣。其實我也挺累,我一面教書、寫作,一面要到外面的世界去打工兼職……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小家伙是不會知道的。
夜深了,我也疲倦地睡下。為了這個小家伙的安全,我把水筒蓋上,我把門和窗輕輕掩上。我知道這小家伙要陪我度過一個不寧靜的一夜。我有一位詩人朋友寫過一首叫做《一只鳥或一個人的一夜》的詩,大致的情形也這樣吧。
第二日,我被它一聲接一聲的叫聲喚醒。我睜開眼,有一絲晨光斜溢進窗子,這小東西先感覺到了。它一聲緊一聲地啼叫著,它已經離開枝頭的巢穴一整夜了。我匆匆起了床,坐到我的書桌前,這是習以為常的事體。我女友也來得早,她就在這小家伙揪心的鳴叫聲中走進我的溫馨小屋。我說你看我們又多了一個小客人。我女友歡快地把它捧在小手掌上,端詳了半天,又用嵌著小酒窩的臉蛋親了親它毛絨絨的身體,小家伙既不掙扎也不反抗。沒想到女友雙手往窗外一送,把它放飛了,它是帶著揪心的啼叫離開我的小屋的。我看看窗外,天空已展覽出一片晴朗的跡象了。
每當我看到天空有鳥影飛過,或者我房前屋后有鳥聲清脆地掠過時,我就格外地懷念起那只曾在我小屋里留宿過一夜的小小鳥。
珠市街及我的現世生活
離開學校之后,我就更加強烈地想念起珠市街。
在我,這樣的離開顯得無奈和無助。我離開的是邊地思茅一所很有聲名的私立學校。我是從民辦學校開始做起老師這個行當的,我謀生的第一個私立學校在珠市街,一個叫育才的補習學校。那時候的珠市街總是漫漫長長,讓你生出走不到盡頭的感覺。抬起頭來,天空呈一條藍藍的虛線,從你的眼前拉開去。那是一種你可以觸摸到的藍,藍得你的呼吸濕漉漉的;看看街道兩旁,也都是一氣的濕潤,石板上的苔蘚是濕的,門板上的門環是濕的,門環已經起了鐵銹,沾著細細的小水珠。老人的神情是濕的,少女的眼神是濕的,這樣的濕其實有多好啊,你可以心情懊躁,情緒低落,但只要到珠市街走動走動,看看那些少女的眼神,濕潤濕潤,心緒就自然消停了許多。心里只留下了晴朗和寧靜,心里一旦有了靜,什么事都迎刃而解了。這樣的一條街,你在白天做的夢都是濕潤的……
有了這樣的離開,我得過起另一種生活,和許許多多世間人不同的生活。你想想看,世間的人們都是過著同樣時間表上的日子,早上7點鐘起床,吃好早點后正好8點,你便可以夾著或提著公文包上班去,然后在辦公室里和同事們玩一種叫做勾心斗角的智力游戲……晚上回到家,直到躺到床上進入夢鄉時還可以繼續這種游戲!可是我就沒有這樣的樂趣可以享受,人家趕著上班,我卻還做著白日夢。估計10點左右起床,世界已經安靜了下來。你可以想象,我起床的姿勢也并不暢快,磨磨蹭蹭地在床邊坐上幾分鐘,若有所思地發呆。然后打開電腦,讓它自動撥號,我趁著這陣工夫洗刷。電腦開始熱身,我坐下來,同樣做著寫作前的熱身,在各個文學論壇上亂竄……我之所以過到這樣的日子,多少也是他人的影響。記得著名青年詩人何小竹就說過諸如此類的話,他說所謂自由撰稿人,可能說的就是職業作家吧?以寫作為生,能夠給自己定出早上7點起床寫作,寫到午間2點,然后吃飯,下午呢,讀讀有趣的書籍,睡睡懶覺,到了晚上呢泡在酒吧里,柔漫的輕音樂撫摩著你……我正是過著這樣的日子——開了個啤酒屋,可惜時間不長,四個月,就轉了。利太薄了,因為沒有多銷。
但珠市街還是和我的啤酒屋聯系在一起。2003年8月2日,我的店的轉讓事宜已經談妥,只要當晚的客人們一走散,關燈打烊,就說明這個店已經易主,第二天站在柜臺上的就是一個漂亮的女老板,而且年輕,要比我小得多。我知道,我是最后一個晚上的老板了,心里清明著、涼涼的、凄凄的。可偏偏那天晚上的朋友還多。其間最后一撥朋友來得晚,是下面縣城里的,是中學老師,到思茅市參加學歷教育。我們一見面就像老朋友一樣說話、碰杯、干酒。我的情緒也高漲。那位老師當時也住在珠市街,也是來學習,只不過當時是搞專科文憑。他就住在我的房東家,是他的姨媽。如今他是來弄本科那張牛皮紙。我知道他教數學,好在不影響我們的坦然交流。他還帶了幾個老師來,都是一塊來學習的,說是一塊來看看我。他們說已經10年了。我想想已經真的是10年了,他還是記得我。
我只是在心里說,我是這個晚上最后幾個小時的老板了,我沒有告訴他們。就這樣,珠市街和我的啤酒屋連在了一起。
想念珠市街
現在,只要我的心思一閑適下來,心里便清清明明地走進了珠市街。我是走進了她獨有的氣息,那種潮濕、溫軟和讓人暈眩的氣息。這樣的氣息里,應該下著一場輕輕揚揚的小雨,街上有三三兩兩的人走動,撐一把花花綠綠的傘。我就應該站在人家的屋檐下,看一場默默的雨。這樣的時候藍天已經遠去,暮色掛下來,我正舉目找尋一間出租的房子……
感覺中,珠市街漸漸遠離了我,一條街的聲音和氣息都變了。我原來在街上碰到的那些老人都不見了,是搬家了么?或是尋親訪友去了?想想都不大可能。首先,珠市街上的那些大青樹不見了,她原來的天空是藍色的、清涼的。我剛搬進珠市街的時候,大青樹還一任自然地活著,它的樹冠稠密無邊,珠市街的老人都會來這里坐坐,眼睛盡管是淡有淡無地看著樹冠,嘴里卻說著他們那些遠古的事情。樹上的小鳥在枝頭鳴囀不已;而且,那不是一種鳥兒,是許多種好看的鳥兒,嬌小、柔嫩、空靈的小生命。只要你走過那些大青樹,你會不由地放慢腳步,找到駐足觀望的理由。聽老人們談天說地,好在他們同樣友好地接納你,不會讓你產生半點拘束。
我就記得有一位常常戴著墨鏡的老人,坐在大樹下,他的身邊就會圍著一大幫人,有的是來聽他唱歌的,有的是來聽他講故事的,這是一位失明的老人。據說他對民間樂器很在行,尤其是二胡。我就記得有一次,不知市里舉辦一個什么內容的文藝活動,老人坐在一輛敞開頂的大車上,專心專意地拉二胡。大車就是從珠市街開出去的,浩浩蕩蕩,很是氣派。老人一臉的平靜。可見他一轉念就沉浸在他的藝術世界里了。那時候大青樹依然是靜靜地,燥熱的風從樹梢上走過,鳥兒依然從風里起起落落地飛……
如果要細細說來,遠離我的還不止是一棵樹、一個老人和幾只飛鳥。一口古井,在我剛剛住進珠市街的時候,是無論如何都很難牽扯上的事情。在我的想象中“古老的水井”只有在電影電視里看到,畢竟也是遙遠的事情。再說,我在云南的高山峽谷里也生活了一些年頭,知道人群和牲畜的飲水以及灌溉田地,都是從深山峽谷里引出來的,那種清亮亮的、涼爽爽的滋味你永遠都會留在記憶的深處。我也是在這里學會了使用吊桶提水,雖然是小事一樁,但要滿滿蕩蕩地提上一桶水,還是需要一點技巧的。我的提水是我的學生教會我的,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孩子們,而更多的時候,我的用水都是這些十七八歲的孩子給我提上來。他們青春的身影常常匆匆地從我窗前閃過,那樣的時間里,我要么批改作業,要么悠閑地看我的小說。這是一口古老的水井,井口是石頭打制出來的,呈暗褐色,年深日久,井口都被繩索磨出了一個大口子。我有時會愣愣地想,要磨出那么一個大口子,得要多少根繩索?這么想的時候,古井正好和我窗子默默地對視著。我不禁想,它應該是一雙大地的眼睛,正把我從外到里地審視著,我開始透明了起來……
現在,10年的光景都快過去,我是無法回到珠市街了,珠市街那所叫做“育才”的補習學校也不復存在。雖然我注定要在這個叫做思茅的邊地小城里長久地生活下去。我一直固執地想,一個城市不可能像一條街道那樣深刻地影響過你:你生活的氣質,對往事的回憶,甚至是你命運的布局和安排,都會深深地烙上一條街道的味道。如果我說得玄妙了些,你可以具體到一首詩的抒寫,一把傘或對一個女孩子的回憶。我常常通過這些事物,回到珠市街,那份深深的想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