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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歌聲飄落的地方

2005-04-29 00:00:00胡學文
滇池 2005年1期

馬天

壩上的風硬梆梆的,甩甩胳膊,便撞出錚錚的響聲。

可惜馬天甩不起來了,一只袖子空了,另一只手提著沉甸甸的包。馬天坐了整整六個小時汽車,腿酸脹脹的,像是生了銹。幾個摩的司機跑過來,七嘴八舌地問馬天去什么地方,要不要坐三輪。一個尖嘴猴腮的家伙說肯定是去柳湖的,來這兒的人都是去柳湖的。便要搶馬天的包。另外兩個怕猴腮奪走馬天,一個拽馬天的胳膊,一個牽馬天的袖子。

馬天困在中間,像一只挨宰的羊。馬天說不坐不坐,我誰的車也不坐。可對方依然強硬地熱情著。馬天扭頭時,看見了對面的那個女人。她靠在飯館門口,有些同情地望著馬天。她在嗑瓜子,非常的快,瓜子皮雪花一樣從嘴里飛出來。馬天說我要吃飯,然后從司機的包圍中掙脫出來,走向對面的飯館。

馬天要了一盤菜,一碗米飯,一瓶啤酒。女人很麻利地弄上來,然后又靠在門口嗑瓜子。馬天邊喝邊瞄著她。她長得算不上漂亮,但是能拴住男人的眼睛,用本地人的話,是一個很脆的女人。也許是她的眼神,也許是她的某個動作滑進了馬天記憶深處,馬天的眼睛濕了。

女人似乎覺察到馬天在觀望她,回頭沖馬天一笑,問,你不是來旅游的吧?

馬天哦了一聲,你有什么根據?

女人說,說不上來,反正你不像。

馬天想,難道我落魄得連游客都不像了?

女人說,其實沒多遠,認識路,走也可以。

馬天說,我認識。

女人問,你來過?

馬天遲疑了一下,點點頭。他就是柳湖人啊。

女人說,天晚了,你還是坐摩的走,現在不安全。

馬天想,不安全又怎樣,能從他身上打劫到什么?包里除了替換的衣服,就是一些翻出毛邊的雜志。最值錢的也就那臺錄音機了……馬天的心疼了一下。他想起了小寶交給他的任務。這臺錄音機雖有些年頭了,卻是不能弄丟的,不然沒法向小寶交待。除了小寶,馬天現在一無所有。小寶是他所有的希望,別的要求他無法滿足小寶,這個要求他一定要……完成。完成?他問自己,臉上滲出苦澀。其實,小寶一提出來,他就知道這是荒唐的,但他還是很痛快地答應了。他不忍看著小寶失望。

馬天從飯館出來,一個人噌地竄到他身邊。竟然又是那個猴腮臉,不知他在什么地方藏著。他沖馬天齜齜牙,老哥,我等你半天了。馬天被猴腮臉的耐性打動了,沒問價錢就跳上了車。

猴腮臉說老哥坐好啊,三輪車嗖地從營盤鎮彈出去。

就要到柳湖了,馬天還是父親去世那年回來的,距現在整整十年了。家鄉的氣息從三輪車寬大的縫隙擠進來,往馬天臉上亂撲。一個影子從記憶中飄出來,在馬天眼前甩來甩去。馬天聞到了她身上的氣息。那是少女的芳香。一個簸顛,她突然豎在他跟前。原來,她沒有沉到他的記憶深處,竟然一直在他的腦壁上貼著。她的身上只伏了一層浮土,現在她跳出來了,她不是一個影子,她是如此的清晰。她站在那兒,嘲弄地望著他。

馬天的心像被麻繩捆住了,一陣陣往緊縮著。

如果不是小寶要高考,如果不是他還沒攢夠小寶上大學的費用,馬天是不回來的。每年這個時候,馬天都接到馬遠的信。馬遠說他的旅游點兒又到了旺季,馬天方便的話,回去幫他幾天忙。馬天看到“方便”兩個字,氣就不打一處來,他一個無業游民,有什么不方便的?馬遠是怕刺著他,還是故意寒磣他?馬天將信揉作一團,從窗口拋出去。但馬遠的影子是拋不出去的。馬天沒想到馬遠會有今天。這些年馬天雖然沒回去過,但從電視上、報紙上常看到馬遠的柳湖度假村做的廣告。當著小寶的面,一遇見這個廣告,馬天立刻跳過去,如果小寶不在,他就盯著不放。世事如煙,馬遠當年不謀正業,游手好閑,而馬天一直是父親掛在嘴邊的驕傲。就在父親喪事期間,馬遠還和村里的一個寡婦鬼混,氣得馬天狠狠摑他耳刮子。現在,馬遠成了名震一方的老板,馬天淪落得連女人都跑了。讓馬天給馬遠干活,馬天抹不下臉。當然,還有一個原因,馬天怕見杜翠翠。他不知如何面對她。

馬遠又一次來信了。那時,馬天正計算自己的存款。存折倒是不少,可加起來沒幾個錢,馬天加過不知多少次了,每次都盼望出現奇跡。這個數遠遠不夠小寶上大學。小寶學習成績一直不錯,班主任說小寶考個重點大學沒問題。馬天沒有把馬遠的信拋出去。小寶回來后,馬天小心翼翼地和他商量這件事。小寶性格內向,憂郁的眼睛不像一個十九歲的少年。馬天怕傷著小寶,畢竟離高考不到四十天了,把小寶—個人丟在家里,小寶會怎么想?沒想到小寶很干脆地同意了。馬天急忙背過臉,他不敢看小寶的眼睛。

三輪車哧地剎住了。

馬天探出頭,沒到吧?

猴腮臉討好地說,前面就是柳湖度假村。現在是旺季,客人多,你這個時候去,肯定挨宰。你最好就在柳店住,是柳湖人開的,吃住都便宜。猴腮臉滿嘴大蒜味,馬天不由皺了皺眉。

馬天問,柳店?柳店在什么地方?

猴腮臉往前指了指,喏,就那兒。

馬天跳下車,果然約十米遠處有個小店。天已昏暗了,馬天沒看到柳店兩個字,但他看到了幌子。小店離柳湖度假村沒多遠了,馬天已看到了燈光。馬天并不想花這個冤枉錢,便宜也是錢呢。可猴腮臉說柳店是大炕,馬天動了心。住一夜也好,明天去見馬遠。

馬天走進柳店,一個婦女正擦拭鍋臺。聽見聲音,她抬起頭問,吃飯,還是住店?

馬天說,住……店。最后—個字是悄無聲息滑出來的,馬天的舌頭變硬了。僵了半天,馬天才叫出聲,翠翠!馬天的聲音有些抖,他沒想到一下車就撞見了杜翠翠。

杜翠翠愕然道,你是馬天?我差點沒認出你。杜翠翠顯出一絲慌亂,但很快鎮定下來。她的目光在馬天的空袖管上停留了片刻,又滑開。她攏攏頭發,說,你這個大人物怎么有興趣回來,還住這破店?

馬天避開杜翠翠的鋒芒,假裝聽不出杜翠翠的譏誚,反問,是你開的?

杜翠翠說,糊口唄——我這兒條件可不好,你還住不住?

馬天結結巴巴地說,我……去度假村吧。抓起包,慌慌張張地逃出來。杜翠翠尖利的笑聲箭一樣射過來,馬天的后背像是被射穿了,一陣陣地疼。

馬遠

馬遠看著李蘭那張虛胖的臉,恨不得揍他一拳。李蘭的腦袋像個西紅柿,輕輕捅一下,肯定會流湯。他不明白,這個家伙怎么起了個女人名字。除了愛好女人,他沒有一樣和女人沾邊。可馬遠不敢打他,至少現在不敢打他。李蘭是信貸科長,是來討賬的,馬遠必須像寵孫子一樣捧著他。媽的,不就是五十萬塊錢么?馬遠欠的賬有幾百萬呢,五十萬算個屁!麻子行長自把錢貸給馬遠,就整日給馬遠打電話,生怕被馬遠騙了。其實,馬遠就是準備騙的。如果不騙,誰去銀行貸款?麻子操心過度,中風癱了。馬遠以為這下能松口氣了,沒料又跑出個李爛。馬遠不叫他李蘭,叫他李爛。

李蘭開始還端著架子,一副清魚不沾渾水的樣子。胖臉鼓一樣繃著,死活不在這兒吃飯。勉強留下了,也只喝啤酒。只要留下來,馬遠就有辦法。馬遠雖不是火眼金睛,對李蘭這類人的心思卻洞察得清清楚楚。哪截腸子有多粗,什么顏色,他閉著眼睛都能說出來。幾杯酒下肚,李蘭把架子甩了,要喝白酒。馬遠一招手,服務員端一瓶酒鬼進來。對李蘭的愛好、脾性,馬遠已摸得一清二楚。

李蘭喝著酒,卻拿話敲他,你這是拉我下水啊。

馬遠嘿嘿一笑,借機開玩笑,不就是喝瓶酒嗎,你就是領導,也不用凡事都上綱上線吧。

李蘭腦袋往前伸著,喝酒歸喝酒,那錢你得趕緊還。

馬遠拍著胸脯說,老哥你還不知道,我是那種賴賬的人嗎?銀行是我親娘,我馬遠再不是東西,也不會騙親娘老子。李科長,你這是拿兄弟不當人呀。馬遠連飲三杯,兄弟再向你保證一次,你若不信,兄弟剁根手指給你。

李蘭醉眼惺忪地罵,屁,我要的是錢,要你那破手指能當啥用?

李蘭要和馬遠猜拳,馬遠說我這兒有猜拳高手。他敲敲桌子,方燕挑簾進來,暖暖的燈光下,方燕愈顯得性感迷人,那雙勾魂眼很少有男人抵擋得了。她淺淺一笑,坐在李蘭身邊,我陪李科長猜幾拳,你可不許哄我啊。李蘭的嘴就大張著,要把方燕吃進肚里的陣式。

兩人先前只是挨著,后來就擠到了一塊兒。李蘭熊掌樣的手不時在方燕的敏感部位蹭一下。馬遠視而不見。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方燕是馬遠的殺手锏,好幾個人物都是方燕搞掂的。方燕艷而不俗,驕而不橫,如果不是在這樣一個環境,她肯定是出類拔萃的。不過,如果不是在這樣一個環境,也許連撿垃圾的都不如。誰說得準呢?

馬遠看出李蘭已是心猿意馬,長長地松了口氣。

馬遠回到經理室,往沙發上一躺,便斷了筋骨一樣不想再動了。馬遠今天陪了三次酒,還不包括李蘭。一撥是縣長的客人,一撥是副縣長的客人,另一撥是鎮長的客人。對每一撥客人,馬遠都得擺出五彩繽紛的笑臉。馬遠身上最不值錢的就是臉上的假笑了。

門丫開一道縫,杜小翠探進頭看看馬遠,然后將整個身子擠進來。她給馬遠沏了一杯茶,削了一只梨。馬遠斜著她,這是一個活脫脫的杜翠翠啊。杜小翠年紀小,卻極有心計,馬遠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樣的女孩,如果培養出來,比方燕還要優秀。馬遠想起杜翠翠把杜小翠送到他這兒擔憂的眼神,不由笑了。杜翠翠怕他啃了杜小翠。杜翠翠被人啃怕了啊。

杜小翠看著馬遠,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馬遠問,有事?

杜小翠說,有個叫馬天的,他說是你哥哥。

馬遠嗖地坐起來,他來了?在哪兒?

杜小翠說,我安排他休息了,不過……他說今天想見你。

馬遠頓了頓說,客人飯還沒吃完,呆會兒我得過去。

杜小翠說我明白,便出去了。這個鬼丫頭,一句都不多問。

馬天竟然來了。馬遠有些意外。每年馬遠都給他寫信,邀他回來,而馬天從來都是沒有回音。馬遠并不缺馬天這個人手,可馬遠的語氣極其誠懇。馬遠說不清楚為什么。馬遠不喜歡馬天,馬天酸氣十足,像在醋缸里泡過。馬遠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件事。他出獄不久,去找過馬天一次。馬天還可以,尤其那個女人,慌里慌張的,仿佛他是個兇殺犯。如果不是馬遠身無分文,絕不會撕下臉吃那頓飯。他的筷子還沒擱下,馬天就催促他去車站,怕他晚了趕不上車。馬天不肯留他,把他看作瘟神。馬遠說自己沒有路費,馬天摸出三十塊錢,叫化子一樣打發了他。馬遠的心早已變得堅硬,但還是感覺到了刺痛。村里的人用怪異的眼神瞧他,他從沒有在意過,自己的親哥哥這樣對待他,他受不了。

馬天來了,舍下臉來了。除了臉面,馬天還剩下什么?

馬遠不想讓那些陳谷子爛芝麻影響自己的情緒,不想在這樣一個夜晚給自己找不自在。可馬遠睡不著,他患有嚴重的失眠癥。這是在監獄里落下的。一個記者曾鄭重其事地對馬遠說,失眠是有文化的象征,馬遠差點笑掉大牙。去他媽的吧,什么文化,他能寫出自己的名字就不錯了,馬遠吃了兩粒安定,靠在沙發上睡了。馬遠的臉又瘦又黃,耷拉在那兒,像一刀臘肉。

第二天早飯的時候,李蘭問馬遠,昨天喝多了,我沒做出格的事吧?

馬遠在他肥厚的脖梗上拍了拍,反問,什么算出格?

李蘭心照不宣地笑笑,又一本正經地說,我寬限你幾天,這錢你一定要還上。

馬遠暗暗罵聲娘,說,李科長,給你看個三級片,怎樣?

馬遠輕輕一點,電視畫面上出現了李蘭和方燕扭在一起的鏡頭。方燕騎在李蘭上面,每陷落一次,李蘭便嗷地一叫。

李蘭抽搐了一下,像突然被扔進了開水鍋。他的臉先青后紫,虛汗將顏色沖掉,露出駁斑不一的死灰。他恐懼的目光吃力地從眼窩里爬出來,似乎想咬馬遠一口。說出的話整個都是顫音,你……偷拍……我?

馬遠淡淡一笑,你那個破科長有什么當頭?賣光盤來錢多容易。

李蘭氣道,你耍無賴。

馬遠拍拍他的肩,你這么看問題還咋高升?副行長的人選不止你一個吧?

李蘭慢慢癱下去,口氣也跟著軟了,馬……兄……兄弟,我正在節骨眼兒上,你別壞我的前程。

馬遠說,我這人識字不多,可我知道有個典故叫投桃報李。用不用我給你講講?

李蘭已是被掐中七寸的蛇,抖不起來了。

杜翠翠

杜翠翠覺得自己像個玻璃瓶,剛才還好端端地豎在那兒,突然間就被一個冒失鬼踢碎了。每一塊兒都掛著血絲。馬天已被黑暗淹沒,她依然在店外站著。馬天冷不防闖進來,又鬼影一樣逃了。他還在躲她。杜翠翠說不上是什么感覺。她已經無法平靜,胸內好像有機器在突突跳動著。

杜翠翠發怔時,那一男一女回來了。男的四十多歲,扎了個馬尾辮。女的一張娃娃臉,頭發短得不能再短,說話細聲細氣的,撐死了也就二十歲。一看就是野鴛鴦。今天柳店就住了他倆。她才不管他們是什么關系,掙錢就行。做到這一點兒也不容易,杜翠翠磨練了好幾年。店剛開張那陣兒,每有男女同住,杜翠翠都要“驗明正身”,好些客人都被杜翠翠的死板和警惕嚇跑了。

杜翠翠忙洗了手,給他們做飯。他們要品嘗農家的貼鍋餅,杜翠翠已準備好了,往鍋里一貼就行。杜翠翠燒著火,心思卻集中不到一塊兒。她的思緒如一只頑皮的猴子,忽左忽右地跳著,怎么也牽不住。聽見馬尾辮大驚小怪的呼喊,杜翠翠猛然醒過神。揭開鍋,一股黑煙撲出來。鍋餅糊了。杜翠翠紅著臉向馬尾辮解釋,她重新做一鍋,算是贈送。馬尾辮不耐煩了,要泡方便面。杜翠翠一再道歉,馬尾辮砰地把門摔了。杜翠翠想干點兒什么,卻不知干啥。她的心被掏走了,里里外外轉了幾圈,最后提個小凳坐在夜空下。

柳店既不靠近柳湖村莊,也遠離柳湖度假村。它孤零零地立在路旁,像一只離群的雁。杜翠翠在這兒起屋時,不少人勸過她,說這個位置偏。杜翠翠沒聽,她要的就是偏。她就是離群的雁。

黑暗從遠處壓過來,似乎要把杜翠翠擠成一張紙。

女人的尖叫嚇了杜翠翠一跳。杜翠翠聽了聽,便明白了。馬尾辮和娃娃臉已開始做功課了。難怪他們急著泡方便面。那叫聲越來越急。那個女的細聲細氣的,誰料會叫得這么兇。杜翠翠身體內滑過一絲異樣的感覺,她坐不住了。再坐下去,就有偷聽的嫌疑了。他們不在乎,可杜翠翠不。

杜翠翠回到東屋。中間隔著堂屋。女人的叫喊聲被濾掉了。可洶涌在杜翠翠身上的感覺卻無法平息。她紅著臉,暗暗擰自己一把。她嘆口氣,自語,睡吧。可她睡不著。馬天的空袖管像一條鐘擺,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杜翠翠不知自己為什么還惦記著馬天,她恨自己不爭氣。

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馬天提出分手時,杜翠翠就明白,馬天不是鐵了心,是不會跟她說的。她沒做任何反應,轉身離開。她的心碎了,她甚至感覺不到疼痛,她的眼里不是流淚,而是冒火,她怕自己再和馬天面對,會把他燒掉。馬天親過她無數次了,還摸過她那個地方,如果不是守得緊,早就被馬天刺破了。杜翠翠要留到新婚之夜,這是一個女人最珍貴的禮物,馬天竟然不給她這個機會了。

這個打擊對杜翠翠是毀滅性的,好長一段時間,杜翠翠恍恍惚惚,像是被云霧罩著。杜翠翠自身條件不錯,無論長相,還是身材,在村里都是數得著的。不少人開始給杜翠翠提親,杜翠翠都回絕了。那時,杜翠翠已冷靜下來。杜翠翠憋著一口氣,她不是非馬天不嫁,她想和馬天爭個高低。她托了好些人,想在城里找份工作。這個愿望就像一粒種子,深深地扎在杜翠翠心底。誰能想到,厄運再次降到她身上。她鋤地時,被村里一個叫嘎子的二流子強奸了。

杜翠翠是一朵沒有開放便凋零的花朵。杜翠翠沒敢聲張,她怕自己成了臭爛香。她別無選擇,嫁給了嘎子。杜翠翠萬念俱灰,她認命了。有了孩子以后,杜翠翠的心又泛活了。嘎子雖不謀正業,但腦瓜子極好使。杜翠翠把憋在心底的那個夢移到了嘎子身上。剛有人去城里打工時,杜翠翠就讓嘎子跟著去。嘎子不愿意,杜翠翠威脅他,她要丟下孩子一個人進城。嘎子在城里混了幾年,錢沒掙幾個,倒把一條命搭進去了。

杜翠翠沒有放棄那個念頭,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小翠身上。她不能讓小翠步了自己的后路,她要給小翠安上翅膀。小翠念中學時,杜翠翠每個星期都去給她送干糧。小翠放假,杜翠翠就把她圈在屋里,不讓她出去玩,更不讓她干活。小翠一定要比她有出息,一定要考個學校,一定要離開柳湖,一定要去城里工作。那時,村里有不少人打杜翠翠的主意,試圖占些便宜。杜翠翠不羞不惱,她用堅硬和冷漠裹著自己,不讓他們接近。也有不少提親的,杜翠翠都謝絕了。嫁個男人又能怎樣,還不是在泥窩里泡?如果因此影響了小翠,絆了小翠的腳,她的心血不就全倒在野地里了?

小翠念初三那年,有一陣子恍恍惚惚的。她要么呆呆發愣,要么癡癡發笑,臉上不明所以地飛起大團的紅暈。杜翠翠再三追問,小翠道出了原委。畢業沒多久的政治老師喜歡上了小翠。許諾將來娶她。杜翠翠把小翠一頓臭罵,說再和那個老師來往,她就死在小翠面前。小翠嚇壞了,她沒見過母親這副兇相。小翠妥協了。杜翠翠并未就此罷休,她明白危險主要來自那位老師。

杜翠翠沒去學校鬧,她不糊涂,更懂得掌握分寸。星期天,她摘了一筐豆角,背了兩顆葫蘆瓜,直接找到政治老師家里。杜翠翠做了自我介紹,那個小老師臉上微微有些不自在。杜翠翠心里有譜了,畢竟他剛從學校出來,還嫩。杜翠翠抹著眼淚,直奔主題,算我做家長的求你,你饒了小翠吧,她還是個孩子。老師的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解釋。杜翠翠打斷他,你找不上對象,我給你介紹。那小老師窘得腦袋都紫了,忙不迭答應不再糾纏杜小翠。事情就這么悄悄過去了。

杜小翠沒考上高中,那幾分要多寒酸有多寒酸。杜翠翠沒責怪她。女兒很伶俐的,平時考得都不低,肯定是受了那件事的影響。杜翠翠不想提政治老師的名字,與老師有關的一切統統稱為那件事。杜小翠念了三年高中,一考還是那么寒酸,與分數線差著十萬八千里。杜翠翠不相信小翠這么笨,她讓小翠補習,小翠不愿補,情急之下說了實話,平時的分數都是批改過的,她從來沒考過及格。杜翠翠像是被砸了一棒子,腦袋頓時大了。

杜翠翠的夢沒有凋零。她要讓女兒離開柳湖,一定要離開。等攢夠足夠的錢,她就給小翠買個城市戶口,讓她嫁個城里人。小翠要去度假村,杜翠翠沒攔住。小翠大了,和杜翠翠一樣有股犟勁。杜翠翠想,去就去吧,反正是暫時的,她不會讓小翠長久干下去。馬遠劣跡斑斑,據說度假村的女孩被他睡遍了。他能放過小翠嗎?自小翠去了度假村,杜翠翠的心直提著。

馬天

馬天踏進門,馬遠幾乎是蹦著過去握住馬天的手。馬遠使勁甩了幾下,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畢竟兄弟一場,畢竟多年未見,馬天不禁眼熱。馬天甚至想抱抱馬遠,空蕩蕩的袖管阻止了他。

馬遠比馬天想象的要瘦,依舊是粗眉、大眼、闊嘴,都想在臉盤上占個位置,誰也不服誰的樣子。他的臉沒有光澤,而是罩著一層灰暗,像是埋著很深的心事。

馬遠坐在馬天對面,感慨萬千。他是多么想念馬天,馬天回來他是多么高興。不停地說,反復地說。什么事做得太過就假了,馬天那一肚子熱脹脹的東西被撐裂了似的,嘩啦一下涌出來,流得無影無蹤。馬天忽然覺得冷。趁馬遠喝水的空檔,馬天問道,我能干點兒啥?

馬遠稍稍僵了一下,表情馬上鮮活了。你剛來,急啥,先歇幾天。

馬天笑笑,我不累,有啥歇的,我回來就是干活的。

馬遠說,讓你回來主要是想你,什么活不活的,我擺不開的事,你出出主意就行。這樣,你先熟悉熟悉情況,晚上我給你接風。

馬遠喊了一聲,杜小翠進來了。馬遠說,讓小翠領你熟悉熟悉情況。

杜小翠笑盈盈地望著馬天,現在就去?

馬天機械地點點頭。昨天,馬天見到杜小翠很是吃了一驚,她和杜翠翠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那眉毛,那眼睛,甚至笑的時候臉上的紋路都像極了杜翠翠。一問,果然是杜翠翠的女兒。杜翠翠的女兒竟然在馬遠手下干活,這是馬天沒想到的。

馬天狼狽不堪地逃離了柳店,一夜無眠。他后悔沒有多和杜小翠說幾句話,多了解些杜翠翠的情況。馬遠讓杜小翠陪他轉,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馬天又驚又喜。

杜小翠挨個給馬天介紹。住宿誰負責,食堂誰負責,游船誰負責,舞廳怎么管理。說了半天,見馬天沒什么反應,一回頭,發現馬天癡癡地盯著她,臉不由一紅。馬天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一時又找不出合適的話搪塞。杜小翠淺淺一笑,你女兒比我漂亮吧?好個伶俐的丫頭,輕輕一句話就抹去了馬天的尷尬。馬天說,是個兒子。杜小翠問,他怎么沒來?馬天說還在上學,又問杜小翠怎么不念書。杜小翠很干脆地說,我不喜歡念書,一進學校腦袋就脹,現在總算解放了。又調皮地說,有我這樣的女兒,你肯定要生氣吧?馬天的心突然跳得厲害,他說,不會,當然不會。杜小翠說,其實,也不是非得念書才有出息,像你弟弟初中還沒畢業呢,不照樣當老板,度假村還有兩個大學生呢,不照樣乖乖聽老板的?馬天盯著杜小翠朱紅的嘴唇,不知如何作答。馬遠竟然成了榜樣。

度假村并沒多大,一圈很快轉完了。杜小翠問,再轉轉,還是回去?馬天說我再看看,杜小翠便走了。馬天想問問杜翠翠的事,終是沒敢張口。他不知道怎樣把話題引到杜翠翠身上。

馬天沿著湖邊轉了一圈,湖是老樣子,看起來卻十分陌生。垂柳依然挺拔,只是身上纏滿了花花綠綠的三角旗,讓人看著很不舒服。湖里沒有蹦跳的魚,卻擠滿了形狀各異的游船。馬天失去了興致。

中午,馬天睡了一覺。一醒來,便把錄音機翻出來。馬天遠遠地離開柳湖,走進田野深處。麥香撲過來,馬天貪婪地張大嘴巴,深吸了幾口,方伏在地上。他的耳朵緊緊貼著地面,那只留下來的手摁著錄音鍵。

沒有。什么聲音也沒有。

馬天不死心,腦袋幾乎鉆進土里了,還是什么也聽不到。馬天悵悵地坐起來,不知怎么回事。

童年時,馬天、馬遠、杜翠翠干的最頻繁的一件事,就是貼在地面,諦聽從天外傳來的歌聲。那聲音像牛叫,一聲粗一聲細,一聲長一聲短的。據說誰聽到的次數多,誰就有出息。馬天聽到的最多,杜翠翠差些,馬遠幾乎什么都聽不到。小寶沒來過柳湖,關于柳湖,小寶最癡迷的就是這歌聲。因為馬天不止一次講過。小寶讓馬天把這歌聲錄回去。小寶常常冒出一些奇異的念頭,馬天不忍拂他的意。馬天自信是能聽到的。怎么就聽不到了呢?

馬天再次貼在地面上,還是沒有。也許,那只是他的一個夢幻?

馬天搖搖晃晃地從田野里走出來,像喝醉了酒。他想順著來路返回,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柳店。想轉身已經來不及了,杜翠翠站在面前,用別樣的眼神注視著他。

我去……聽聽……歌聲。馬天結結巴巴地說。

杜翠翠怔了一下,嘲諷道,難得啊,還記得這個?

馬天暗罵自己,這個時候,你和她說什么歌聲?忙轉移話題,生意還不錯吧?

杜翠翠冷冷一笑,鄉下小店,談什么生意?

馬天說,不讓我進去坐坐?

杜翠翠問,你敢進來?我怕把你嚇壞。

馬天尷尬地笑笑,不知該抬腿進去,還是轉身離開。他吃不透杜翠翠刻薄的背后是什么。

杜翠翠說,我只接待兩類人,一類是吃飯的,一類是住店的,你算哪一類?

馬天看著杜翠翠。她并不回避,目光柔軟而堅韌。

馬遠

兩個管理員把來旺媳婦帶到馬遠面前。騎馬是度假村很火的一個項目,度假村不養馬,牽馬的都是附近的村民。度假村統一安排并抽取一定比例的費用。有的馬主怕抽取管理費,偷偷牽馬到度假村的領地。來旺媳婦就是這種情況,想必她和管理員抽扯過,一粒扣子掉了,另一粒扣子開了,白白的肚皮忽隱忽現。一見馬遠,來旺媳婦想抓他的胳膊,馬遠往后一閃,躲開了。來旺媳婦的手和臉一樣,黝黑黝黑的。她似乎沒有感覺到馬遠的冷漠,噴著唾沫星子說,兄弟,我就這一回,你饒了我吧。馬遠把厭惡摁下去,擠出幾絲笑,他讓來旺媳婦坐下。來旺媳婦挨挨沙發,又彈起來。她急巴巴地望著馬遠,看在一個村的份上,你放過我吧。馬遠笑笑,若是別人,我會讓人揍他一頓,你就免了,款還是要罰的,不然,我沒法管理了。來旺媳婦幾乎哭出聲,兄弟,饒了我吧,來旺看病急等著用錢啊。馬遠擺擺手,兩個管理員把來旺媳婦架走了。

度假村建成后,好多人巴結馬遠,他全沒放在眼里。馬遠也得罪了不少人,他更是不在乎。像來旺媳婦這種人能對他構成什么威脅?馬遠的心越來越堅硬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怪不得馬遠。這個世界的規則就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馬遠不吃掉別人,就會被別人吃掉。這是一個簡單的道理,馬遠卻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他的青春全扔進了監獄。其實,遠不止這些。

馬遠活了四十多歲,從來沒被人疼愛過。他還沒記住母親的樣子,她就跟一個牛販子跑了。父親總是偏愛馬天。馬天比他聽話,比他能干活,比他學習好。父親罵他的話常在嘴邊掛著,像熟透的葡萄,一碰就會落下來。有件事馬遠一直忘不掉,那年春節,父親分給馬天五個核桃,只給馬遠三個。馬遠發現了這個秘密,找父親要。父親說馬天比你大兩歲,當然要多兩個。馬遠不干,又哭又鬧。父親生氣了,打了他兩巴掌。盡管父親后來又給了馬遠兩顆,但馬遠心中的傷痕卻抹不去了。

在馬天面前,馬遠一直是自卑的。父親喜歡馬天,杜翠翠也喜歡馬天。馬遠給杜翠翠掏鳥蛋,被馬蜂蜇腫了眼,而杜翠翠拍拍他的臉,拿著鳥蛋找馬天去了。就因為馬天橫在中間,馬遠從來不敢在杜翠翠面前有任何表露,仿佛那是定了性的,杜翠翠是馬天的人。馬天和杜翠翠偷偷約會,馬遠為他們送信,為他們站崗放哨。誰也沒對馬遠說一個謝字,仿佛這是理所應當的。他們在屋里嘰嘰咕咕親熱,馬遠守在門口,忍受著心中的巨痛。

馬天離開了柳湖,他把杜翠翠甩了。杜翠翠悲痛欲絕,馬遠卻暗暗高興。他覺得屬于自己的機會來了。他認為自己比馬天更喜歡杜翠翠。馬天是陳世美,馬遠就是當了省長,也不會把杜翠翠甩掉。誰曾想杜翠翠一點兒不給面子,冷冷地回絕了,我又不是垃圾,非你們馬家人來撿?馬遠不死心,尋找各種機會接近杜翠翠。杜翠翠像數九天的壩上草原,徹底是一個冰疙瘩,她決絕地排斥著馬遠。

杜翠翠嫁給了嘎子,馬遠整個兒眼呆了。就算他比不上馬天,總不比嘎子差吧。杜翠翠寧可嫁給嘎子,也不嫁給他。馬遠覺得心上被插了一刀。就是那一夜,馬遠上了喬寡婦的炕。馬遠是自暴自棄了。一次酒醉后,嘎子吐了真言。馬遠不只是呆,而且傻了。

馬遠沒錢,而且背個壞名聲,娶媳婦是很困難了。嘎子的話一直在腦里晃著,被他磨得光滑如玉。馬遠想,嘎子能干的事,他為什么干不得?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馬遠在場院里摁倒了劉家的二女。劉家二女在村里算是漂亮的。完事后,馬遠說,我想娶你。劉家二女扇了馬遠一個嘴巴,跑了。

劉家二女沒像杜翠翠那樣忍氣吞聲,馬遠等來了一副手銬。

六年的監獄生活毀了馬遠,也成就了馬遠。

入獄當天,一個瞞臉橫肉的家伙掏出老二,讓馬遠吮吸。這是入獄的規矩,叫見面三點頭。馬遠不吸,幾個家伙就把馬遠摁在那兒。馬遠不知為什么自己總遭背運,在外面是這樣,到了這個地方依然這樣。馬遠偷雞摸狗,骨子里是自卑的。那一刻,馬遠突然碎裂了似的,憤怒和屈辱洶涌著噴出來。他撲上去,咬住了那個臟兮兮的東西。慘叫聲把整獄室的人震呆了。之后,便是一頓拳打腳踢,馬遠昏了過去。馬遠醒過來,那些家伙揪著他的頭發讓他給老大跪下,往馬遠的頭上澆尿。馬遠的頭發一綹綹被揪下來,尿液沖得眼睛都睜不開。馬遠不跪,又是一陣暴打。老大是個死刑犯,幾天后被槍斃了。那時,馬遠幾乎撐不住了。新獄頭沒有折磨馬遠,慢慢地和馬遠成了朋友。他給馬遠講他的經歷,講他的發家史,馬遠聽得心驚肉跳。馬遠沒有佩服過人,那是第一次。他的話長在馬遠的腦子里,成了馬遠身體的一部分。

馬遠過去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但血是熱的,馬遠現在被名氣和榮譽籠罩著,血卻是冷的。馬遠有自己的生存哲學,沒有人能改變他。

馬遠根本沒把來旺媳婦的事放在心上。馬遠考慮的問題太多了,現在到處是吃旅游這塊肉的人,今年縣里又開發了兩個旅游點,競爭越來越殘酷了。馬遠明白,只有往大做才能站穩腳。馬遠想建個保齡球館,想建個水上酒吧,他欠著銀行二百多萬,馬遠不怕,如果能貸出來,一個億也敢貸。當然,馬遠不完全靠貸,他有自己的信息網。市旅游局已給他通過信兒了,北京的一個公司想在塞外開發旅游資源,近日要來考察。旅游局推薦馬遠做他們的合作伙伴。旅游局局長原是皮縣縣長,和馬遠不是一般關系。馬遠是個識墨不多的農民,卻能和縣長交上朋友,有幾個農民能這樣?

馬遠琢磨,如何把這塊肉吃進自己肚里。

杜小翠進來,問晚上的活動怎么安排。馬遠說沒什么特別的客人,晚上就和馬天喝酒了。

杜小翠點頭出去。馬遠站在窗前,一直盯著杜小翠的身影。人還是年輕好哇,瞧瞧杜小翠,都要滴出水了。她比當年的杜翠翠更有韻味。杜小翠把馬遠的腦袋撞活了。杜小翠該派上用場了,他想。方燕只能對付李蘭那種檔次的人。杜小翠不是方燕,她不會輕易聽他擺布。不過,馬遠不擔心,他有的是辦法。

杜翠翠

馬天沒有昨日那么慌張,可還是逃了。他的空袖管兜滿了風,鼓脹脹的。杜翠翠的目光忽然就斷裂了,如秋日的枯草,一點兒也經不住風雨了。一只灰蝶落在眉梢上,她拍了一下,沒拍住灰蝶,倒把眼睛拍得澀澀的。

杜翠翠生馬天的氣。瞧他那尸樣兒,讓她邀請他?他算老幾?走就走吧,誰稀罕你?

杜翠翠站了一會兒,進來給馬尾辮和娃娃臉做飯。他們要吃莜面餃子,杜翠翠已經做砸一次,不能再砸了。可是,她的心里波濤洶涌。餃餡需要把土豆切成豆大的方塊,她切了兩個,失去了耐性,叮叮當當地剁起來,她不是生馬天的氣,而是生自己的氣了。這個男人拋棄了她,她還是放不下他。她詛咒過他一千遍了,可他一露面,那些詛咒便飛到了九霄云外。

杜翠翠停下手,土豆已剁成了一堆稀泥。這個樣子是沒法做餡的。杜翠翠喘息片刻,將泥倒掉,重新削皮。在客人的伙食上,杜翠翠一向認真,從不糊弄。杜翠翠的氣慢慢消了。馬天甩了她,想必他混得也不怎么樣,她不知他現在的生活,可一個丟掉胳膊的人,能混出什么樣?

馬尾瓣和娃娃臉又是很晚才回來。杜翠翠不知倆人在外面干些什么。他們真是逍遙自在啊。馬尾辮吃著香噴噴的餃子,連連咂嘴,說明年還來柳店住。娃娃臉嘖道,今年沒過,倒想明年了,又想換人了?馬尾辮說,當然和你一塊來,沒有比你厲害的女人。娃娃臉撒嬌地蹭了他一下。杜翠翠聽明白了兩人的暗語,盡管她已司空見慣,臉還是熱了一下。杜翠翠的碗筷還沒收拾好,娃娃臉已開始用尖叫顯示她的厲害了。這對男女真是用功,仿佛過了今天就沒明天似的。杜翠翠忙躲進東屋,那聲音攪得人心慌。

半夜里,杜翠翠剛有點睡意,兩道亮亮的光柱射進來。她睜開眼,聽到汽車由遠而近的聲音。她知道是誰來了,突然有些心慌。她爬起來去開門,那股熟悉的味道從門縫里擠進來,撲到她臉上。門一開,鐵塔一樣的張有便張開胳膊,要擁抱杜翠翠。杜翠翠后退一步,指指西屋。

杜翠翠給張有切了一盤豬耳,一盤豬肘。兩盤菜,加兩瓶啤酒,便是張有的一頓飯。她端到東屋,還沒放下,張有便從后面抱住了她。杜翠翠臉紅心跳,急啥,剛從監獄里放出來啊?張有說,我忍不住了。杜翠翠掛了臉色,你忍不住了就來找我,我是啥?張有刮刮杜翠翠的鼻子,嘿嘿傻笑。

張有老老實實地坐下來喝酒,杜翠翠一遍又一遍地擦柜。往常,她都是坐在對面看張有喝酒。她喜歡看他喝酒的樣子,他從不用杯,而是對著酒瓶喝。可今天,她心慌得不敢往張有對面坐,仿佛怕張有看穿她心底的秘密。可是,她有什么秘密呢?難道馬天是她的秘密?張有瞄著杜翠翠,戲道,你把柜擦壞呀。杜翠翠直起腰,笑笑,像你那么不結實?她的目光快速滑過張有的臉頰,落到餐桌上。張有已開始喝第二瓶了。杜翠翠是那么緊張。

杜翠翠再無事可干。她說,天不早了,你吃了早點休息。說著就要出去。張有一把牽住她,卻不說話,只是死死地盯著她。杜翠翠避開他的目光,說今天不舒服。張有抓得更緊了,你知道我今天趕了多遠的路?杜翠翠顫了一下,依舊說,改日吧。張有虎生虎氣地問,你有人了?杜翠翠很生氣地甩開他,你才有人呢。

杜翠翠走進后搭。后搭即后墻的夾層。里面放了兩張床,如果東西屋都有客人,杜翠翠就住后搭。杜翠翠的心跳得很厲害,像要蹦出來。她知道這是很不明智的,她并不愿這樣,可不知怎么,像有一根繩子牽著她,硬把她牽進了后搭。她剛躺下,張有就進來了。他站在床前,呼呼地喘著氣,然后一把抱住她。杜翠翠捶他一下,小聲說,去東屋吧。

杜翠翠很熱烈地回應著張有。她不能做得太過。她知道張有說的是實話,他為她趕了老遠的路。可是,那種熱烈不是從心里滲出來的。就像一鍋水,水沒沸騰,鍋平白無故地亂晃。

張有捧住杜翠翠的臉,問她發生了什么事。杜翠翠矢口否認,張有一再追問,你肯定有事,你瞞不住我。杜翠翠說,我能有什么事?你咋這么嗦?張有不再吱聲。杜翠翠和張有躺了一會兒,還是去了后搭。

杜翠翠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如果不是躺著,胃里酸酸的東西就會泛上來。

一只蜘蛛在杜翠翠目光所及的地方停了停,又急匆匆地離開了。

柳店開張不久,曾有個畫家住進來。他是來寫生的,每日背著個畫夾子,早出晚歸。估計也就四十歲吧,頭頂光著,腦后的頭發耷拉到肩上。他穿著不講究,甚至有些邋遢。杜翠翠是第一次接觸畫家,盡管他形象不佳,但她對他懷著一種莫名的崇敬。他的臟衣服脫下來,她搶著給他洗了,疊得整整齊齊的。畫家從不說一個謝字,不知他的話少,還是不屑與杜翠翠搭話。一天,畫家被暴雨澆了,當天就開始發高燒。杜翠翠跑到鎮上給他買了藥,給他燉了一只烏雞。畫家依舊不說一個謝字。病好后,他提出為杜翠翠畫張像。杜翠翠沒畫過像,坐在那兒挺緊張。畫家先是瞄一眼畫一下,之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杜翠翠身上,仿佛從她的身體里穿了過去,拽不出來了。杜翠翠還沒明白怎么回事,畫家忽然扔掉手里的東西,抱住了杜翠翠。杜翠翠記得自己反抗了一下,但并沒有徹底反抗,很快成了一只溫順的羔羊。死鬼嘎子離開后,杜翠翠為了不影響小翠,封閉了自己,拒絕了所有的男人,她已把那種事忘記了。畫家的出現使她的身體復活了。畫家不是那些村民,別的男人是沒法與畫家比的。杜翠翠被畫家俘虜了,可畫家說他被杜翠翠俘虜了。畫家表面高傲,其實是很脆弱的,若說開始他還像個男人,后來他更像個孩子。每晚,不是他摟著杜翠翠,而是杜翠翠摟著他,他說杜翠翠最讓他著迷的是她的母性氣質。杜翠翠從畫家嘴里大概知道了他的境遇。他因得罪領導被單位開除,青梅竹馬的妻子離開他跟了一個大款。他沒有子女,他說那個冷冷清清的家就像墳墓,他一會兒也不想呆。他還說了關于藝術方面的話,杜翠翠聽不大懂。杜翠翠愿意哄著他,她用她的身體,用她的柔情接納了畫家。杜翠翠一點不認為自己滑出了生活的軌道,她胸間漲滿了神圣的情感。畫家住了二十多天,走的時候,他戀戀不舍,說過一陣子還來。杜翠翠相信他會來,她傻乎乎地等著。可等了很長時間,畫家也沒來。第二年沒來,第三年沒來。杜翠翠終于明白,畫家不會來了。她并不責怨他,他不來總有不來的理由。只是,杜翠翠常常有一種酸楚的感覺。

期間,一個副鎮長曾騷擾過杜翠翠,他喝了酒,賴著不走。杜翠翠很明確地回絕了他。杜翠翠豈是見男人就撿的人?

杜翠翠的心漸漸涼了,直到半年前遇見張有。張有是她在路上認識的。她從縣城回來的路上,摩托車輪胎癟了,車上還馱著很重的東西。她攔住了張有的車,張有將她送回柳店。后來張有常在柳店歇腳。張有又黑又壯,但他身上沒有其他卡車司機的粗俗,從來不說臟話。每次來,他總要給杜翠翠捎些東西,或者塊煤,或者蔬菜,或者煙酒。杜翠翠和張有是兩條小溪,慢慢匯到一起的。小翠已經畢業了,杜翠翠不用再擔心影響她。不過這種秘密的事,杜翠翠不會讓小翠發覺。

張有使寂寞的杜翠翠有種依賴感,但杜翠翠從不要求張有什么。張有匆匆來,住一夜,又匆匆走了。張有是附近一個村莊的,他有妻子,有孩子,來她這兒不過是打個野食,她能要求他什么?不過,張有是實心實意喜歡她的,她覺得出來。也正因此,她用女人的身體和柔情回報著他,即使匆匆的—個夜晚,也讓他感到持久的溫暖。

可今天,杜翠翠無法做到了。難道真是馬天的緣故嗎?

杜翠翠一夜未眠,天亮迷糊了一會兒,竟不知張有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杜翠翠撩開東屋的門簾,看見炕上放著一沓錢。

馬天

馬天腦里一片空白。他不知怎么睡到了這兒。他的目光慢慢掃過去,看見了杜小翠的照片。這是杜小翠的房間。馬天驚出一身冷汗,嗖地坐起來。昨天喝醉了酒,是杜小翠扶他出來的,后來的事就一點兒也記不得了。他怎么睡到了杜小翠的房間?都怪該死的馬遠,馬天已經喝多了,他還不讓,非要讓那個方燕敬酒。方燕齒白唇紅,像被香水浸泡過,眨眨眼都能噴出香氣。馬天知道她是什么人,度假村有許多這樣的女孩,不然拴不住客人。馬天和她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方燕始終笑吟吟的,馬天一點兒招架都沒有。他不喝,方燕就用胳膊蹭他,還喊他二老板。媽的,我算什么二老板。可這些話他說不出,他只有一路投降。這個馬遠,在他身上干嗎用生意場上那一套?難道想讓他出丑?

馬天不敢多想,忙下地穿鞋。一出門,正好撞見提著水壺的杜小翠。馬天心虛,盯著水壺說,我怎么睡這兒了?杜小翠莞爾一笑,反正我有地方住,叔喝多了,兩個人都扶不住你。馬天放下心,又擔心自己說了什么不得體的話,試探道,我一喝酒,就愛胡說八道。杜小翠說,看樣子你沒喝多,昨天你可是什么也沒說啊。這個丫頭,一下子就猜中了馬天的心思。

吃過早飯,馬天決定去村里看看。柳湖村離柳湖度假村有二里左右,也就是一支煙的工夫。可馬天沒有那么快,他走走停停,那種疲憊的感覺從每一個汗毛孔往外滲,將他洇得濕漉漉的。

若要馬天對四十多年的人生概括,只有這兩個字:疲憊。

地區林業局一位副局長在柳湖蹲點,逐戶派飯。派到馬家,父親宰了只老母雞。就是這只母雞改變了馬天的命運。當時,家里只有兩只雞,殺一只等于斷了一半的財路。副局長深受感動,離開柳湖前特意去了一趟馬天家,問馬天愿不愿去市里找份差事。這是天上掉餡餅,馬天哆嗦得話都說不出了。盡管是臨時工,可幾個人能在城里當臨時工?擺在馬天面前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去林業局下面的苗圃當臨時工,一個是去地區無線電廠。苗圃主要就是培育樹苗,馬天不想跑到城里種樹,他選擇了無線電廠。副局長的一個朋友是無線電廠的廠長。

馬天分在倉庫當搬運工。八十年代初,是地區無線電廠最輝煌的時期,生產的老鷹牌收音機、黑白電視機在全國都很有名氣。每天往全國各地運送的收音機、電視機有好幾卡車。搬運工是個累人的差事,但馬天不怕,農民出身,還怕干活?馬天干活賣力,又有眼色,周圍的人都挺喜歡他。那時馬天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他每個星期都給杜翠翠寫信,讓她和他一塊分享這種幸福。一天,保管員拍著馬天的肩膀,讓馬天好好干,有機會弄成合同工。保管員說,臨時工遲早要被辭退掉。保管員說最后幾個字咬著牙,馬天覺得自己就是那幾個字,隨時都會被咬碎。合同工三個字像一塊巨石,壓在馬天的肩上,馬天腦子里整日就這幾個字。他干活依舊賣力,但臉上沒有任何光彩了。

一個冬日的午后,馬天填了幾口飯,便沿著河遛腳。馬天和那些城里人不一樣,沒有午睡的習慣,一到中午就出來溜達。那件事就在馬天眼前發生了。一個小女孩踩破了冰面,掉進河里。馬天沒有多想,甩了褂子跳進河中。小女孩鉆進了冰窟窿,馬天是從冰層下把她救出來的。柳湖邊長大的馬天水性雖好,險些沒爬上來。

馬天一不小心成了那座城市的英雄,他的照片出現在報紙上,被廠子里的人爭相傳閱。英雄兩個字給馬天臉上涂滿了光彩,馬天的合同工就這樣輕易地拿到手了。當然不止這些,一個叫孟愛美的姑娘撞進了馬天的生活。

孟愛美是另一個廠子的,長得頗有幾分姿色,也沒冤枉了那個名字。只是她瘦而單薄,要胸沒胸,要臀沒臀,整個一塊搓板。她直接到廠子里找到馬天,說她十分欽佩馬天,想認識認識他。馬天受寵若驚,除了杜翠翠,還沒有一個姑娘和馬天如此坦誠地說話。孟愛美也是從農村來的,但人家一開始就是合同工。孟愛美沒有和馬天談任何兒女私情,她和馬天交流的是思想,馬天也沒有非份之想。孟愛美潑潑辣辣的,說話速度特別快,馬天多數時候只是一個聽眾。馬天業余時間都用在和孟愛美交流上了。終于有一天,他們交流完思想后,順便交流了一下身體。馬天很慌張,怎么也解不開扣子,是孟愛美幫他脫掉衣服的。其實馬天沒有弄進去,他的東西全跑到了孟愛美肚皮上。完事后,孟愛美平平淡淡地說,咱們結婚吧。

馬天甩掉了杜翠翠,他要開始新的生活。當然,用分手更好聽一點兒,“甩”字太殘忍了。馬天別無選擇。孟愛美的誘惑,或者說城市的誘惑如濃濃的迷霧,馬天看不到盡頭。馬天內疚了一陣子,慢慢也就淡了。

馬天和孟愛美結婚了,廠里給了一間宿舍。對于馬天,這是天大的面子。新婚之夜,馬天的喜悅還沒褪盡,孟愛美便給馬天壓了副擔子。孟愛美說他不能老當裝卸工,最起碼也得當個保管員之類。保管員距馬天太遙遠了,馬天嚇了一跳,差點兒從搓板上掉下來。孟愛美給馬天打氣,讓馬天首先從思想上戰勝自己,樹立信心。馬天沒有什么渠道,他能做的就是拼命干活,屬于他的他干,不屬于他的也搶著干。那條胳膊就是馬天卸機器時砸斷的。馬天沒有好好養傷,他太逞強了,傷口反復發炎,最后不得不鋸掉。裝卸工是不能再干了,廠里安排馬天守傳達室。孟愛美說咱不能用一條胳膊換一個看門房的。孟愛美和馬天一起找廠長,要當保管員。除了報銷醫藥費,馬天沒提任何過分的要求,廠長也就順水推舟答應了。原先的保管員把鑰匙交給馬天,甩出一串淚花。馬天挺不好受,晚上和孟愛美說,孟愛美不屑地撇撇嘴,他被歷史淘汰了。

馬天甩著空袖子,一走路鑰匙串叮當亂響。父親曾對馬天說,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天天聽山西梆子,對于馬天,鑰匙的碰撞聲是天底下最美的樂曲。兩年以后,馬天分到了兩間平房。廠里蓋了兩棟樓,那些正式工從平房搬到了樓房,不然馬天是沒機會分房的。孟愛美說平房再好也是平房,他們的奮斗目標是在小寶上中學前住上樓房,哪怕二十平米呢。這個目標依然是那么遙遠,可馬天保管員都當上了,還怕住不上樓房?馬天有壓力,卻不泄氣。

廠子說垮就垮了。套用孟愛美的話,廠子是被歷史淘汰了。彩電走進了千家萬戶,廠子的眼睛卻依然盯在黑白電視機上。老雕被折斷了翅膀,怎么折騰也飛不起來了。馬天沒想到廠子這么靠不住。馬天和孟愛美醒悟過來,覺得被獻了一條胳膊的廠子輕易拋棄太冤枉,怎么也得追討些撫恤金。馬天可是工傷啊。當初太傻了,對廠子太相信了。廠子已經成了一個空框子,廠長不知去向,但管廠子的政府還在。在孟愛美堅強的后盾支持下,馬天一次次地上訪,尋找任何一種把他撿起來的可能。上訪了一年多,沒有任何結果。孟愛美沒有好臉色,摔摔打打是常有的事。思想早就沒了,身體也難得交流了。馬天不想在家里呆,夜晚也多半在外轉游。

這么下去不是個事,馬天放棄了上訪。他想起了把他弄到這個城市的那位副局長,這是馬天惟一能找的人了。馬天上班之后曾去看過他一次,之后便沒了來往。副局長家人冷漠的臉色像厚厚的墻,馬天不敢接近。副局長的官越當越大,先是局長,后是副市長,現在退居二線,在政協當副主席。副主席已忘了馬天,馬天再三提醒,他方拍拍腦袋,你是老馬的兒子啊。副主席瞅瞅馬天空蕩蕩的袖子,撥了一個電話。這樣,馬天又去了他當初沒有選擇的苗圃上班了。

孟愛美的臉色并沒有因此改變。她所在的廠子沒垮,但效益一直不好,她難得開心。苗圃在郊區,離家三十多里,沒住處,每天都得回來。馬天單手駕著自行車,和騎摩托的青年后生賽跑。一年之后,那位副主席因一樁案子被牽出來,判了刑。據說光現金就從家里搜出二百多萬,馬天聽得眼都硬了。沒多久,苗圃就把馬天辭了。

孟愛美和馬天離了婚。歲月沒在孟愛美臉上留下多少痕跡,倒給她身上添了不少肉,搓板變得豐滿了。孟愛美嫁的那個男人開了個汽車修理攤,全胳膊全腿,除了長相老些,哪一點兒都比馬天強。

馬天又回到了起點,好在孟愛美把小寶留給了他。馬天一直認為他的壓力來自孟愛美,可離婚之后,馬天的壓力非但沒減輕,反而越發重了。似乎一不小心,就會被壓到地縫里。

在城里多年,沒混出個人樣兒,馬天再不敢回柳湖。

現在,他厚著臉回來了,他得湊小寶念大學的錢。

馬天沒找見老房子,老房子已經不在了。一個小孩給馬天指點馬遠家。五間紅瓦房,在村子的最高處,十分顯眼。馬天走過去,一個后生正從里面走出來。看見馬天,眼里閃過一絲慌亂,隨即低頭走開。

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女人站在門口,她疑惑地看著馬天,問馬天找誰。馬天不認識她。馬遠結婚時,馬天和孟愛美離婚不久,他沒回來,只寄了二百塊錢。

馬天說,我是馬天。

女人恍悟道,你是大哥呀,快進屋。臉突然就紅了。

屋內的擺設十分闊氣,和馬天家比,是鳳凰和雞的差別。馬天和馬遠媳婦無話可說,坐了坐就要走。他是看老房子的,如果不是碰巧,他是不會進來的。誰知馬遠媳婦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她說馬天回來太好了,她讓馬天好好管管馬遠,馬遠整日不回家,和度假村的女孩們亂混。第一次見面說這種話,竟也說得出口。她以為馬天是誰?馬遠就是和全天下的女孩亂混,馬天又能如何?馬天搪塞幾句,匆匆離開。

馬遠

馬遠和政府辦主任老肖打了半夜麻將。陪馬遠玩的是方燕和另一位小姐。馬遠輸了一千多塊,當然是故意輸的。老肖管著全縣的接待工作,馬遠需要他介紹客人,況且羊毛出在羊身上,老肖簽單子一向大方,馬遠多加一千塊錢就扯平了。馬遠從來不做賠本買賣。

老肖說不玩了不玩了,一個哈欠打了足有二里地。馬遠忙吩咐端上夜宵,是極富營養的幾種東西。老肖有句話常掛在嘴邊,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吃夜宵沒勁兒。馬遠是給老肖鼓勁兒的。尤其像老肖這種日夜操勞的男人,不吃夜宵睡不著覺。吃過夜宵,老肖要去睡覺,問馬遠有沒有手電。方燕接話說,要什么手電呀,我送去就是了。老肖說,這怎么行?我一個男人哪能讓你送?方燕說,你不熟悉嘛。說著,在老肖胳膊上拍了一下。

馬遠沒送,這個時候沒必要送。馬遠伸了個懶腰,猛然發現另一位小姐還在旁邊站著,便問,有事?馬遠叫不上她的名字,這里的小姐馬遠大多叫不上名字,盡管她們不敢對馬遠隱瞞真實姓名。小姐慢慢綻出一朵笑,馬老板,我是不是很討厭?馬遠盯她兩眼,說,你要是不認識路,我可以送送你。馬遠一臉溫和,但說出的每個字都是硬梆梆的。小姐忙說,打擾你了,抓起小坤包離開,差點把椅子帶倒。

馬遠恨恨地罵了一句臟話。馬遠并不是罵小姐,他不知自己罵的是誰。如果知道是誰就好了,他可以和他對罵,和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馬遠常被煩躁的情緒纏繞著,這個時候他總想罵人。

外面的人給馬遠造謠,說馬遠把度假村有姿色的女孩睡遍了,這實在是冤枉馬遠。不錯,度假村有姿色的女孩是被睡遍了,但不是他馬遠睡的。不是馬遠不想,而是他沒這個能力了,從監獄出來,馬遠就發現自己不行了。肯定是一進去那會兒被那幫家伙打壞了。馬遠看過多次,中醫,西醫,吃的藥不計其數,可沒有明顯的效果。漸漸的,馬遠失去了信心,也許這是上天對一個強奸犯的懲罰。但馬遠覺得不公平。嘎子犯事娶了杜翠翠,馬遠坐牢不說,還失去了做男人的資格。馬遠遷恨于劉家二女,誰料劉家二女早在兩年前難產死了,馬遠連報復的機會都沒有,真他媽的窩囊。

馬遠有錢了,女人飛娥一樣往他身上撲。這真是莫大的諷刺。馬遠娶女人的念頭也是醞釀已久,不是空穴來風。土匪還有個押寨夫人呢,他好歹是個老板,怎么能當光桿司令?喬寡婦給馬遠介紹她的外甥女。喬寡婦是馬遠的第一位老師,那段記憶還是很有滋味的。馬遠見了見那個女人,事就成了。馬遠和女人的房事都是憑借壯陽藥完成的。馬遠想在女人的肚子里點一粒種,生個兒子,丫頭也行。可一年多過去了,女人的肚子也沒鼓起來。常服那種藥,馬遠的頭發脫了許多,牙齒也松動了,而且它也不再給馬遠撐腰了。馬遠的信心又一次被卷走了。馬遠不是不想回家,而是看見女人就討厭。馬遠拿錢養著她,就當養個寵物。寵物嘛,有吃有喝就行了,還要怎樣?

在柳湖,在營盤鎮,在整個縣,馬遠的名聲都是響當當的。馬遠心里的苦卻無人知曉。馬遠的痛苦并不是因為身體的殘缺,而是不知道活著為啥。用父親的話,就是沒個奔頭。馬天盼著小寶考上大學,杜翠翠盼著杜小翠離開柳湖,就連來旺媳婦也有盼頭,可馬遠有啥?馬遠想把度假村擴大,當然是為了掙錢,可掙了錢又能怎樣?所以,馬遠并不在乎錢是自己掙下的,還是貸來的,騙來的,他能支配就行。能大把支配錢,是一種滿足。馬遠不是沒考慮后果,而是他不懼怕那個后果。大不了再回監獄。況且,馬遠也不會輕易把自己送進套子里,馬遠要把雪球滾大,滾到足以把套子撐破。

馬遠無法和女人演繹故事,卻能充分挖掘女人的資源。馬遠太知道男人的弱點了,錢和女人是男人最難抗拒的。馬遠總是用這兩樣去打通各種關節。比如老肖,比如李蘭,都是馬遠用女人挫敗的。馬遠捧著他們,但絕對看不起他們。也有例外,原來的皮縣縣長方黑臉就是個很正統的人,不近女色,對錢也淡。馬遠給他送過兩次錢,都吃了閉門羹。馬遠不信他沒有軟處,一個偶然的機會,馬遠得知他有集郵的嗜好。馬遠花三萬塊錢買了一套罕見的郵票送給他,方黑臉又驚又喜,目光不像從眼里抽出來的,而像一張大網,撲棱一下將郵票罩住了。他問馬遠多少錢,馬遠淡淡的說,朋友給的,不值幾個錢。最后,方黑臉付了馬遠二百塊錢。馬遠和方黑臉的關系一下近了。

馬遠悟性極好,失眠時,就靠琢磨人來打發漫漫長夜。

這一夜,馬遠睡得很好,起來時已過了早飯時間。沒人敢叫他。一問,老肖回縣城了。馬遠懶懶散散地洗臉、漱口。剛坐在餐桌邊,馬天進來,讓馬遠給他安排工作。馬遠瞧著馬天的空袖管,想,你能干什么?他盛情邀馬天回來,馬天回來了,馬遠卻覺得他是個累贅。馬遠不養活吃干飯的人,對馬天只能例外了。馬遠一臉誠懇地說,安排什么活呢,你全面照應吧。馬天很固執地要干具體工作。馬遠說,哥干具體工作,別人不笑話我呀。馬天說,我不干,別人就笑話我了。馬遠笑笑,那就委屈你了。馬遠讓馬天給拉馬的人派活,這是個棘手差事,他想試試馬天的能力。馬遠望著馬天遠去的背影,想,馬天曾是多么高高在上啊,特別是他和杜翠翠一起談論天外的歌聲時,馬遠嫉妒死了。老天給馬天安了翅膀,馬遠卻光禿禿的。誰能想到馬天的翅膀竟然折斷了。

杜小翠進來告訴馬遠,北京的客人明天到。馬遠問來的是什么人,杜小翠說公司的老總。老總親自來了?馬遠稍稍一怔,渾身的細胞便興奮得跳躍起來。

杜小翠問馬遠要不要給接待室加兩個人。

馬遠說,將不在多,在精。

杜小翠擔心地說,來的可是北京的客人。

馬遠不耐煩地擺擺手,北京的客人怎么啦?

杜小翠恭維道,馬老板真是大將風度。

馬遠看著鮮艷欲滴的杜小翠,意味深長地笑了。

杜翠翠

杜翠翠有個荒唐的念頭:勾引馬遠。杜小翠去度假村那天,這個念頭就冒出來了。杜翠翠想犧牲自己,換取女兒的安全。按照杜翠翠的邏輯,如果馬遠和她有了關系,他就不會打杜小翠的主意。馬遠不至于壞到把母女一塊兒糟蹋的地步。她可以借此關系威脅馬遠。杜翠翠已是傷痕累累,不在乎再受點兒傷。杜翠翠怕女兒步了自己的后塵,如果女兒有個閃失,毀滅的也許不是女兒,而是杜翠翠。杜翠翠看不上馬遠,從來都沒有。就是現在,她也看不上他。馬遠除了有幾個錢,還有什么?可是杜翠翠必須接近他,讓他喜歡上自己。杜翠翠身上充溢著悲壯,她相信自己的能力,馬遠對她是上過心的。勾引一個被自己拒絕過的男人,稍稍一點兒手段就可以了。

馬尾辮和娃娃臉出門不久,杜翠翠鎖了門往度假村來。如果不是馬天突然冒出來,也許杜翠翠已經得手了。馬天打亂的不僅是杜翠翠的計劃,而是她的生活。自發現自己還惦念著這個已經失意的男人后,杜翠翠老是慌慌的,魂兒像是被盜走了,她只是一個空架子。可是,杜翠翠不能再等了,危險每時每刻都虎視著小翠。她不能讓小翠落入虎口。不錯,她還愛著馬天,可馬天永遠代替不了小翠。

浪浪的音樂灌進杜翠翠耳朵,歌手聲嘶力竭地吼著,讓人擔心會吼破嗓子。杜翠翠覺得這些歌手也不快活,不然不會拼命地嚷。鮮艷的三角旗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色彩。這是度假村的地界了。馬遠霸道,不但把柳湖圈了,而且把周圍的草地和樹木也圈起來。馬遠成了寨主,別人不能隨便進他的領地。柳湖的村民對此不滿,曾拆掉度假村的幾個蒙古包,結果被罰款不說,還拘留了三天。馬遠是一座鐵塔,沒人撼得動他,也沒人敢撼他。小翠偏要給他打工,這個丫頭的耳朵越來越硬了,一句話也聽不進去。

杜翠翠一到那兒,杜小翠便從接待室跑出來,媽,你怎么來了?

杜翠翠說,這又不是土匪窩,我怎么不能來?杜翠翠好幾天沒見女兒了,她的目光伸出來,匝住女兒,憐愛而不乏審視。小翠不缺鼻子不缺耳朵,臉上光彩四射,不是被打劫的樣子。杜翠翠的心落到肚里。她的目光落到女兒腿上,眉頭緊了一下。小翠穿著短裙,露著光潔的小腿。這個樣子太招人,也容易讓人誤會。

杜翠翠跟著女兒進了接待室。杜小翠倒了杯水,沒等說話,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杜小翠拿起電話,喂,你好……對……是柳湖度假村……楊科長?……對不起,我沒聽出你的聲音……我怎么把你忘了呢?嘻嘻……好吧,我告訴馬老板。杜翠翠對女兒說話的腔調感到別扭,怎么嗲聲嗲氣的?這個地方是不能長久呆下去的。杜小翠擱下電話,媽是不是有事?杜翠翠說,沒事我就不能來了?電話又叫起來,杜小翠喂了一聲,便恭恭敬敬地立在那兒,一個勁兒地嗯嗯。杜翠翠覺得女兒像演戲,女兒確實長大了。杜翠翠呆了半小時,杜小翠一連接了七八個電話。杜翠翠知道再呆下去也是這樣,她讓杜小翠抽工夫回去一趟。杜小翠問有什么事,杜翠翠不答,拍著杜小翠光光的小腿說,這地方蚊子多,你不怕咬了?杜小翠嘻嘻一笑,媽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杜翠翠走進馬遠房間,馬遠也在打電話。不同的是他在椅子上坐著,而腿在桌上蹺著。他沖杜翠翠點點頭,迅速將腿撤下——撤到半截,又意識到什么,頓了頓,慢慢拿下去。

杜翠翠看得清清楚楚,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將她罩住。

馬遠還在說,全是亂七八糟的,沒一句正經話。馬遠笑的時候不露牙齒,笑聲從闊嘴里奔出來,橫沖直撞,旁若無人。兩腮的瘦肉一抖一抖的,仿佛給馬遠加油助陣。杜翠翠沒這么仔細打量過他,在她的印象里,馬遠不是這個樣子。

勾引這樣一個男人?杜翠翠底氣不足地自問。杜翠翠想起那次馬遠在路上攔住她,他用刀比著手腕,說杜翠翠不同意,他就割腕自殺。杜翠翠冷眼瞧著他,就算你割了腦袋,我也不進你馬家的門。那時,杜翠翠還沒走出馬天的陰影。沒想到馬遠竟然崩潰了似的,奮力拍著一棵枯樹質問杜翠翠,我哪點兒趕不上馬天?你說呀?現在,杜翠翠自己送上門了。

馬遠終于擱下電話,他哎呀著,真是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過來握了握杜翠翠的手。杜翠翠對馬遠這一套感到別扭。她的手沒一點感覺。

馬遠問,你喝點什么?水,還是飲料?

杜翠翠搖搖頭,什么也不喝。

馬遠說,你可是稀客,輕易不到我這兒,是不是看我哥來了?他這個人干活慣了,坐不住。

馬遠完全是居高臨下的架式。杜翠翠想不能被他的氣勢擊倒,便笑笑說,我不是看馬天,是來看你的。

馬遠故作出吃驚狀,真的?我可幸福死了。我盼星星,盼月亮,就盼著這一天呢。

杜翠翠撇撇嘴,你別拿我開涮了,現在見你一趟不容易。

馬遠說,不會,不會,我隨時聽你吩咐,你可是我心里的太陽。

杜翠翠輕聲道,這個太陽沒過時?杜翠翠盡量不看馬遠,可她的臉還是紅了。

馬遠怔了一下,也就那么幾秒,馬上調整過來,笑道,在柳湖這地界,也就你敢取笑我,說實話,現在連我哥都不敢。

馬遠不接杜翠翠的招,杜翠翠兀自松了口氣。說出那句話,她自己都感到吃驚。

杜翠翠說,是呀,你現在打個噴嚏,別人都要嚇一跳。

馬遠嘿嘿一笑,沒那么嚴重吧,你把我說成惡霸了。

杜翠翠說,這年頭兒,惡霸才吃得開呢。

馬遠說,別罵我了,找我是不是真有事?

杜翠翠頓頓說,有機會照顧照顧我的小店。

馬遠說,你是柳湖最能干的女人,還用別人照顧?有其母必有其女,小翠這點可跟了你。唔,見到她沒?

杜翠翠點點頭,小翠還是個孩子,你這個長輩可得對她管得嚴點兒。杜翠翠說得很慢,盡量讓每個字劃出痕跡。

馬遠的腮幫子又顫起來,你盡管放心,我可把她當女兒看待的。

馬遠說得極其誠懇,可他越是這樣,杜翠翠心里越沒底,馬遠這類人,從肚里掏句真話比掏他的雜碎還難。

馬遠說,中午在這兒吃飯吧。

杜翠翠忙站起來,我那兒還有客人。

馬遠說,有空常來啊。

杜翠翠走到門口,下意識地回了一下頭。就是這—回頭,她從馬遠臉上窺見一絲很詭秘的神色。杜翠翠耳邊滑過磁器碎裂的聲音。馬遠一定在恥笑她了,她是自取其辱啊。杜翠翠的腿頓時有些軟,高一腳低一腳的。馬遠為什么不接她的話,難道她沒有一點吸引力了?顯然不是這樣,他的神色告訴她,他有著陰暗的圖謀。是什么呢?杜翠翠想到小翠,不由哆嗦了一下。

杜小翠

杜小翠看見宛春秋的第一眼,心內爆出一串很奇妙的聲響,像熱油鍋里進了一滴水。宛春秋儀表儒雅,目光銳利而不失溫和。他說話的聲音特別厚實,使人無端地產生信任感。馬遠向他介紹杜小翠,宛春秋輕輕握握杜小翠的手,恭維,小姐真漂亮。好多男人都這么說過杜小翠,他們全是色迷迷的樣子,宛春秋做得很紳士,沒有一點兒輕浮。

宛春秋和馬遠說話,杜小翠就在一邊站著。宛春秋笑聲朗朗,氣勢逼人。馬遠雖是縣里的名人,可和宛春秋一比,便顯出土相了。如果說宛春秋是一只天鵝,馬遠充其量是一只灰鵪鶉。像杜小翠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對有傳奇經歷的馬遠是很迷戀的,現在,那種感覺已被稀釋得沒有任何滋味了。杜小翠想著宛春秋夸她時的神色,不由抿抿嘴。這時,宛春秋恰好向杜小翠投來一瞥。他似乎窺見了杜小翠的心思,眼里也滑過一絲微笑。杜小翠的臉倏地紅了,像熟透的桃子。

吃飯時,馬遠讓杜小翠坐在身邊。馬遠說,你今天的任務就是陪好宛總。宛春秋說,有杜小姐在,我肯定要多喝幾杯,不過,杜小姐手下留情,可不要把我灌醉啊。馬遠說,小翠剛從學校出來,這場面她還沒經見過,留情的應是宛總。馬遠表面替杜小翠開脫,話里卻在暗示著什么。杜小翠是個聰穎女孩,只是她被馬遠和宛春秋一左一右挾著,來不及細想。宛春秋在酒桌上談笑風聲,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大到中國和美國在伊拉克問題上達成了什么協議,中國和朝鮮因為什么事情鬧了別扭,政治局各個人物之間的關系,某位省長被判死緩的內幕,小至某個名星有什么后臺,假雞蛋是怎么造出來的,什么食物致癌成分多,等等。杜小翠聽得入了神,這些事馬遠一樣也說不上來,他只知道掙錢。宛春秋酒量很大,基本上是來者不拒。杜小翠沒喝過這么多酒,她已頭暈了,可馬遠還一個勁兒使眼色。倒是宛春秋替杜小翠解圍,別難為杜小姐了,這杯我替杜小姐喝了吧。說著,端起杜小翠的杯一飲而盡。馬遠擊掌,宛總一身英雄豪氣,馬某如能和你合作,也不枉活人一場。宛春秋并不接馬遠的話,依舊天南地北地侃。杜小翠的目光便流成一汪小溪了。

吃過飯,杜小翠把宛春秋送回房間,迎面遇上方燕。杜小翠問她忙什么,方燕酸溜溜地說,我能忙什么?杜小翠和方燕交往不深,笑了笑,便往前走。方燕卻跟在她后邊說,馬總現在很器重你,有好事,別忘了你方姐呀。杜小翠說,器重我什么?你說笑話了。

方燕離開,杜小翠站住了。朦朦朧朧的一些東西,經方燕一說,豁然開朗了。杜小翠雖在接待室,但真正接待客人是方燕的事,方燕在這方面放得很開,杜小翠絕對趕不上也學不了方燕。可這次接待宛春秋,馬遠卻把方燕晾在了一邊。方燕說得沒錯,馬遠對杜小翠是器重的。杜小翠知道器重的后面還有另一層含義。如果是別人,杜小翠早就把酒潑到他的臉上,可現在面對的是魅力四射的宛春秋。杜小翠的心咚咚跳起來,臉隱隱地紅了。

杜小翠迷糊了一會兒,醒來已經下午三點了。杜小翠嚇了一跳,宛春秋說好讓她陪著游柳湖的。杜小翠洗把臉,急急地趕到宛春秋房間。門鎖著。杜小翠又匆匆往湖邊來。

宛春秋和馬遠已在那兒等著了。

馬遠責備,怎么才來,宛總等半個小時了。

杜小輩掃宛春秋一眼,說,對不起,我……

宛春秋朗朗一笑,沒關系,你來了就好,我擔心你不來呢。

馬遠的手機響起來,他喂了兩聲,道,不行,我下午有重要客人,甭說縣長,就是市長我也抽不開身。

宛春秋說,讓杜小姐陪我就行了,馬總先忙,咱們晚上再聚。

馬遠一臉歉意,這怎么好意思?

宛春秋說,如果合作成功,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客氣什么?馬遠的樣子很無奈,那就委屈宛總了。又對杜小翠說,你一定陪宛總玩好,宛總可是咱們的貴客。

杜小翠知道馬遠的這套把戲,她輕輕點點頭。

在湖邊上船時,宛春秋伸出手,讓杜小翠搭住他。就這么個動作,令杜小翠萬分感動。小船上只有宛春秋和杜小翠,宛春秋劃了兩下,怎么也劃不走。杜小翠便接過船槳。宛春秋說,不好意思啊,應該男士效力的。杜小翠笑笑,你是客人嘛,陪你玩好,本來就是我的任務。宛春秋朗朗笑起來,你這丫頭,蠻刁的啊。

兩人像老朋友一樣根隨便地閑聊。后來杜小翠抱怨母親像三歲娃娃管著她,宛春秋點著杜小翠額頭說,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隨后,宛春秋講他的身世和經歷。宛春秋是個孤兒,一出生就被父母拋棄了。他在福利院生活了幾年,被一對夫妻領養。養母對他很好,養父就不行,一喝酒就打他,打養母。養母護著他,常帶他到單位去。她在殯儀館工作,所以宛春秋童年的記憶是死亡和灰色。后來,養父開始吸毒,常常把養母抽得傷痕累累。終于有一天,養母忍受不了虐待,把養父殺了,她死在了監獄中,宛春秋又成了一個人。宛春秋長大后,經過一番拼打,終于闖出了自己的天下。宛春秋說現在雖然好多女人圍著他,但他找不到感覺,至今獨身,可能是小時候的經歷影響了他。他說很少對別人講他的身世,今天是個例外。

杜小翠沒想到風光無限的宛春秋有如此坎坷的經歷。她對宛春秋的話沒有任何懷疑,這樣一個男人怎么可能說謊?杜小翠的眼睛濕潤了,為掩飾,她默默把臉扭向一邊。

宛春秋掏出手絹,遞給杜小翠。杜小翠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知不覺已劃到了湖心,四周沒有游人,只有蘆葦輕輕她搖晃著。

宛春秋注視著杜小翠,他的眼睛比湖水還深。

杜小翠羞澀地笑笑,說,咱們回吧。

宛春秋極有分寸地點點頭。

回去的時候,兩個人的話很少。宛春秋除了用柔軟的目光注視著杜小翠,沒有任何過分的舉動。

這一夜,杜小翠像躺在顫動的秋千架上,怎么也睡不著,眼前老是晃動著宛春秋的影子。杜小翠隱隱有種預感,她的生活將因此而改變。她看出來,宛春秋喜歡她。杜小翠有些驚喜,也有些害怕。似乎眼前懸著一根繩子,她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抓住,還有,母親那一關怎么過?想起母親,杜小翠心里很不是滋味。母親對她太束縛了,要求太嚴了。杜小翠表面聽話,其實逆反心理極強,只是一直被她壓抑著。離開學校后,她的這種心理慢慢爆開。母親不讓她到度假村,她偏來;母親怕她露出腿,她偏露。杜小翠并不想把自己拴在馬遠的度假村上,她要給母親證明,憑著她的聰明和漂亮,她能抓住她想要的東西。現在,那個東西已經露頭了。盡管她看不清楚,但她聞到了它的香味。

第二天,宛春秋聽了馬遠的規劃和論證,之后實地察看了建保齡球館和酒吧的位置,但他始終沒說是否和馬遠合作。宛春秋只說他喜歡柳湖這個地方。

晚上,宛春秋喝了不少,馬遠讓杜小翠送宛春秋回屋。杜小翠要攙宛春秋,宛春秋擺擺手,不用,我自己行。然而,杜小翠還是跟在他后面。杜小翠的心狂跳著,似乎要飛出來。

走到門口,宛春秋回頭對杜小翠笑笑,進來坐坐吧。

杜小翠突然害怕了,她說我給你送盤水果,拔腿跑開。

杜小翠回屋不久,馬遠進來了。杜小翠的臉又紅又燙,她怕馬遠看出來,故意看窗外。馬遠讓她去他屋子一趟。

杜小翠走進馬遠的屋子,馬遠卻背著她站著。好半天,馬遠才轉過身,讓杜小翠坐在他對面。馬遠慢條斯理地說宛春秋對度假村很重要,現在是杜小翠出力的時候了。他特別強調,我不會虧待你。

杜小翠聽明白了,馬遠是要她做出犧牲了。杜小翠想,她絕不能輕易答應,得趁這個機會提條件,書上怎么說來著,對,一石二鳥。

杜小翠低著頭,不言語。

馬遠說宛春秋是個有檔次的人,杜小翠有什么條件,他都可以考慮。

杜小翠說,給我三萬塊錢。

馬遠怔了怔,三萬多了點兒吧?你看是不是這樣,我先給你一萬五,如果簽了合同,我再補償你。

杜小翠說,我現在就要。

馬遠從抽屜里拿出一大一小兩個紙包,擱在桌上。原來他早有準備。杜小翠忽然覺得極不舒服,但她還是拿了錢離開。

杜小翠把錢藏好,端著水果往宛春秋房間來,在這之前,杜小翠揣了一份浪漫,一份溫馨。此時,浪漫和溫馨被那兩包錢殘忍地割開了。她覺得她賣給了馬遠。她后悔要了錢,可既然馬遠利用她,她怎么能輕易讓他算計?她給自己打氣,你現在去見一個你喜歡的男人,你是給他送水果的。她的腿軟軟的,那條路顯得極其漫長。

杜小翠推開門,宛春秋正憑窗站著。

宛春秋快步走過來。

杜小翠手中的盤子摔在地上。

馬天

馬天走進柳店,杜翠翠的目光跳了一下。馬天感覺出來了。杜翠翠依然用初見面的那種腔調問馬天住店還是吃飯。馬天笑笑,不吃飯我就不能來了?馬天為這次會面做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就算杜翠翠啐他,罵他,他也不再逃離。這幾天,馬天像是被毒蟲咬著,日夜不安。他羞于面對杜翠翠,但他不能再躲,也不想躲了。臉面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他不想再躲在它的后面。

杜翠翠抱著膀子豎在那兒,你不怕我嚇跑?說吧,什么事?

馬天被杜翠翠的目光戳得受不住,低下頭說,我還沒吃飯。

杜翠翠說,度假村的飯不比這兒好吃?

馬天說,吃不出過去的味了。馬天的聲音里有一絲傷感。杜翠翠的目光在馬天臉上停留了片刻,系上圍裙。馬天幾次想過去幫忙,終是忍住了。

杜翠翠弄了幾個菜,問馬天喝白酒還是啤酒。馬天說白酒吧。杜翠翠開了一瓶白酒。她要給馬天斟,馬天忙說我來。杜翠翠不理他,把桌上的杯倒滿。杜翠翠臉色雖然剛硬,目光已十分柔和了。多么難得的一個女人,可惜他失去了她。

馬天端起酒杯,杜翠翠出去了。馬天又將杯擱在桌子上。過了一會兒,杜翠翠進來,問馬天還需要什么。馬天問,能坐下來嗎?杜翠翠說,我喝不了酒。馬天用近乎乞求的聲音說,陪我坐坐也行啊。杜翠翠猶豫了一下,坐在馬天對面。

這時,從西屋傳來女人的尖叫聲。杜翠翠突然紅了臉,然后起身重重地將東屋的門合住。馬天意識到什么,忙往嘴里灌酒。杜翠翠剝大豆,剝一粒就放在馬天面前的小碟子里。馬天沒吃菜,全撿大豆吃了。

馬天準備了好多話,進門之前它們全溜了。現在,馬天只能東一句西一句地逮。

馬天問,生意還行吧?

杜翠翠說,一般,小地方,沒幾個客人。

馬天說,你做菜好,也算是你的招牌了。

杜翠翠說,小店全沾度假村的光。

馬天說,我見過小翠,她跟你簡直一模一樣。

杜翠翠笑笑,又憂郁地說,我管不了她,過去她很聽話的,現在任性得沒譜。

馬天說,小翠是個聰明孩子。

杜翠翠說,我對她不放心。

馬天說,柳湖這地界,你有啥不放心的?他看出杜翠翠臉上凝著一層厚厚的陰影,又小心冀冀地說,總不能拴在你身邊吧。

杜翠翠說,我拴不住她。

杜翠翠給馬天倒滿酒,然后她拿出一個杯,也倒上了。她向馬天解釋,我只能喝一點點兒。喝了一會兒,杜翠翠腮邊便映出一酡紅色。馬天意識到自己的目光有些散亂,悄悄在大腿上掐了一下。

氣氛活躍了一些,兩人說話也隨便多了。馬天說起小寶,很有些眉飛色舞的樣子。馬天一貧如洗,小寶是他惟一的財富。不知不覺夜深了,兩人還在喝。

汽車燈光突然射進來,像一個粗暴的醉漢。

馬天問,怎么回事?有住店的?杜翠翠沒有回答,她的臉上游弋著大團的慌亂。馬天不明白怎么回事,杜翠翠像是僵在了那兒。她欲起身出去,一個鐵塔樣的男人進來了。

鐵塔男人看見馬天,也是一愣。他死死地盯著馬天,仿佛馬天是個竊賊。

杜翠翠介紹了馬天,又向馬天介紹,這是張師傅。

馬天從鐵塔男人敵意的目光中覺出他和杜翠翠不是一般關系。馬天的心突然被撕開了,怎么也合攏不到一塊兒。杜翠翠又出去弄菜了。鐵塔漢子坐在杜翠翠的位子上。這個動作暗示馬天他在柳店的地位。

馬天如坐針氈。可是他不想就此離開。盡管知道他此刻是個多余的人。馬天陪著鐵塔男人喝了幾杯,鐵塔男人也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的身上有一股豪氣,但是他看杜翠翠的目光卻充滿柔情。這讓馬天嫉妒。

終于熬到天亮。

鐵塔男人要走了,馬天如釋重負,看到杜翠翠挽留他的樣子,又萬分難受。趁杜翠翠出去送他,馬天悄悄離開了。

杜翠翠

張有離開后,杜翠翠的心一直懸著。他沒有休息,又喝了酒,開車是很危險的。可她攔不住他。張有對她有情緒,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情緒。她讓他小心點兒,他硬梆梆地說,我死不了。杜翠翠幾乎被噎住。他一定嫉妒她和馬天了。其實,杜翠翠和馬天有什么關系?一個殘夢而已。杜翠翠也不知怎么回事,馬天回來之后,她看見張有就有些別扭。但她并沒有冷落張有。她無意冷落哪個男人,一個是她的過去,一個是她的現在。

杜翠翠不停地打張有手機,一直沒人接。杜翠翠還打,就算他不接,總能聽到鈴聲,后來電話提示:對方不在服務區。杜翠翠沒有放棄,兩天來,她不間斷地撥著。

馬尾辮和娃娃臉要走了。結賬的時候,馬尾辮提出免一部分。杜翠翠冷冷地說住宿時說好了的。馬尾辮陰陽怪氣地說,不錯,是說好了,可你的伙食質量太差,不是糊,就是夾生,而且晚上睡不好,你這兒太不安靜,我神經衰弱的毛病又犯了。杜翠翠心說睡不好是女的叫得太歡了。可她說不出口。娃娃臉也在一邊幫腔,并威脅說他們就去投訴她,而且要給報紙寫信,讓天下人都知道柳店是黑店。

杜翠翠正沒好心情,哪想和他們胡纏,她眼皮都沒抬,冷冰冰地回敬,你們有能耐捅到焦點訪談去,我還感謝你們呢。先交錢,不是要投訴嗎?我給你們開發票,到時候有證據,馬尾辮掏出二百塊錢丟在那兒,拉著娃娃臉恨恨地離開了。

杜翠翠大笑起來,臉上的肌肉隨著笑聲的起伏一塊塊錯了位。幾顆淚珠甩出來,很快墜成一條線。

好半天,杜翠翠才平靜下來。

一輛卡車由遠而近。不是張有的車,杜翠翠的心跳還是加快了。從車上下來的是個姓曲的漢子,張有帶他來店里吃過飯。杜翠翠問他見到張有沒,曲姓漢子說見過。杜翠翠眼一亮,問張有在哪兒。曲姓漢子盯杜翠翠幾眼——肯定是杜翠翠的神色太反常,末了說,在路上,噢,有飯嗎?杜翠翠輕快地說,沒飯我不下崗了?

杜翠翠給他煮了碗面,窩了三顆雞蛋。平時,她只放一顆。曲姓漢子夾起,咬了一口又放下了。

杜翠翠問,怎么,沒煮熟?

曲姓漢子沒說話,從懷里掏出一張照片,是杜翠翠的。杜翠翠原本在相框里夾著,后來被張有取走了。

杜翠翠問,怎么到了……后面的話,杜翠翠沒有勇氣說出來。

曲姓漢子說,張有出事了。

杜翠翠臉上暴出一團灰白。

十分鐘后,杜翠翠坐在了曲姓漢子的車上。張有正是兩天前出的事,車滑進了山溝,骨灰已運回家里。

走進那座院落,杜翠翠一點兒一點兒挪到張有遺像前,跪了下去。她想對張有說幾句話,可一句也說不出來,那些話,已凝固在她的肚子里。

你就是那個女人?

杜翠翠抬起頭,一個哀傷摻著怒容的女人站在杜翠翠身邊。沒等杜翠翠反應過來,她直撲到杜翠翠身上,邊抓邊罵。你這個不要臉的,你還有臉來,是你害了他!杜翠翠一動不動,任憑女人在她臉上抓著。

曲姓漢子趁機把杜翠翠拽出來,嘟噥,不讓你來,非要來,自討苦吃……

杜翠翠頭發亂紛紛地披散著,臉上趴滿了血印,眼睛是直的,像極了街頭流浪的瘋子。

整整一個下午,杜翠翠就在柳店門口靠著,散亂的目光如經受了風雪的枯草。她想,如果那天攔住張有就好了,如果那天張有不來就好了,如果那天馬天不在柳店就好了。馬天再次將她的生活搞得面目全非。可是馬天干了什么?他什么也沒干啊。

一個姑娘突然站在杜翠翠面前。杜翠翠想起她是度假村的方燕。方燕很吃驚地問杜翠翠怎么了,杜翠翠僵僵地搖搖頭。方燕說杜小翠有封信轉交杜翠翠,見杜翠翠沒什么反應,一臉狐疑地走了。

過了很長時間,杜翠翠才回過神,將目光才落到信上。信?小翠給她的?信上落了一只蝴蝶,杜翠翠拂了一下,發現蝴蝶是印在上面的。杜翠翠抖抖擻擻拆開信,看了一半,便感到天旋地轉。

馬遠

馬遠被騙了。

姓宛的家伙一走,馬遠就知道自己受騙了。宛春秋玩了幾天,拍拍屁股走了,而且還拐走了杜小翠。除了擱下一句話,什么都沒留下。理事會通過?去你媽的吧,什么理事會,鼻孔里吹出來的。馬遠玩了半輩子鷂鷹,卻被麻雀啄了眼。這幾天,馬遠一直佛爺似地供著他,為了讓他品嘗黃花閨女的滋味,他甩給杜小翠一萬五千塊錢。杜小翠做了宛春秋的幫兇,她是個有野心的女孩子,他不給她錢,她也會投懷送抱的,可她套了他的錢。她和宛春秋騙了他,而宛春秋把所有的人都騙了。

馬遠捏著宛春秋的名片,恨不得戳幾個洞。但他沒有把它撕碎,而是放在了玻璃板底下。馬遠不怕羞辱。馬遠心里不舒服,但絕不會生氣。那幾個錢算什么,一個杜小翠算什么?只要他點個頭,很快會有張小翠、李小翠補進來。馬遠善于從對手身上學習,宛春秋讓市旅游局牽線搭橋,所以沒有引起馬遠足夠的懷疑。這對馬遠的啟發太大了。

馬遠想給方黑臉打個電話,告訴他宛春秋是個什么人物,想了想,又放下了。他太了解方黑臉了,方黑臉是個愛面子的人,馬遠這邊沒有消息,他肯定會把電話打過來。不用說破,方黑臉會明白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馬遠不能讓他有興師問罪的感覺。馬遠和他打的交道太多了,經驗一摘一串。

馬遠太累了,他插上門,想狠狠睡一覺。那件事已從他心上抹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可是,沒等他合上眼,便聽到咣咣的擂門聲。馬遠估計是杜翠翠來了,他料定她會來。在柳湖,還沒有一個人敢這樣擂馬遠的門。這個女人把杜小翠當寶兒一樣捧著,生怕她有個閃失,末了還是被一個騙子摘走了。馬遠不認為是他把杜小翠推到宛春秋懷里的,杜小翠是一個欲望極強的女孩,即使不投到宛春秋懷里,也會投到另一個男人懷里,遲一天早一天的事。這不是杜小翠的錯誤,誰沒有欲望?她的錯誤在于總認為自己是獵手,結果卻成了獵物。

馬遠拉開門,看見怒容滿面的杜翠翠。她的臉上不知怎么滿是血道子。短短幾天,杜翠翠突然蒼老了許多。這個打擊對她太大了。馬遠的心顫了一下,畢竟這是他曾經喜歡過的女人,也僅僅是顫了一下。這個世上已沒有什么能讓馬遠感動了。

馬遠點點頭,是翠翠?唔,進來坐。

杜翠翠站在馬遠對面,胸脯起伏不定。她的目光鋒利地切過來,讓馬遠無處躲避。

馬遠問,有事嗎?

杜翠翠冷冷一笑,你少裝,小翠呢?

馬遠做出很生氣的樣子,你問我,我還問你呢。我待她不薄,不是你的女兒,我絕不讓她進來,誰知道她拐了我三萬塊錢跑了。我等她主動把錢送回來,不然,我就報警。

杜翠翠嚷,胡說,小翠不會那樣的。

馬遠說,是啊,我也是信任她,才沒防備她。

杜翠翠說,我不聽你胡說,你把她還給我。

馬遠說,你這樣就不講理了。

杜翠翠大聲質問,你倒是還不還?

馬遠看出來,杜翠翠受了刺激,這個時候是不能和她較真的。沒等他做出反應,杜翠翠突然從懷里抽出一把刀。馬遠退后幾步,抓起桌上的夾子,往杜翠翠的身上砸去。

馬遠的保鏢沖進來,奪了杜翠翠的刀,拎小雞樣把杜翠翠拎出去。

馬遠給派出所撥了電話。馬遠十分惱火,杜翠翠是什么人,竟敢在柳湖大吵大鬧。他必須給她點兒顏色,他要維護自己的威嚴。

不過半小時,派出所的車就到了。警察是馬遠的弟兄,馬遠險些被刺,他們當然不能坐視不管。警察要把杜翠翠帶回所里,征求馬遠的意見,馬遠很大度地說,你們依法辦事吧。

這時,馬天一頭大汗跑進來,問馬遠為什么抓杜翠翠。馬遠實在不喜歡他,他太找不著自己的位置了,不然不會混到這個份上。馬遠指著桌上的刀,說若不是我躲得快,這會兒早見閻王了。馬遠說我見閻王倒沒什么,扔下你弟媳誰管?馬天說她是急糊涂了,你就不能放她一碼?馬遠拍拍馬天的肩,不是我不放她,是派出所要帶她走。馬天的聲音不再堅硬,他說,兄弟,算哥求你一次,你放了她吧。馬遠心想,你現在看見這個女人是寶貝了?當然,馬遠還不至于說出這種話。馬遠嘆口氣,我跟他們說說,看行不行。

是馬天把杜翠翠送回去的,馬遠一直在玻璃后面注視著。馬遠勝了,可他并不舒服。特別是看到馬天和杜翠翠并肩走著,他感覺自己被捆住了,上不來氣。

電話鈴響了,對方問馬遠怎么處置那個后生。馬遠說要他一條腿吧。馬遠說得隨隨便便。馬遠知道那個娘們兒耐不住寂寞,但她是馬遠女人,她必須老老實實的。那個后生馬遠已調查清楚了,他誰不能搞?偏要搞馬遠的女人。馬遠要讓他付出代價。黑道白道,馬遠的路子都熟。馬遠是一條鯊魚,一個柳湖算得了什么,就是大海,馬遠照樣玩出花樣。

馬天

馬天站在柳店前發呆。

杜翠翠去尋找杜小翠了。杜翠翠說找不見女兒,決不回來。馬天明白杜翠翠說出來,肯定會那么做。可是,她找得到么?就算找得到,杜小翠會跟她回來?就算杜小翠肯回來,生活會恢復原來的樣子?

沒人居住,柳店便顯出荒蕪了。馬天抽出工夫,就來這兒站站。只有在這個地方,馬天才能聞出柳湖的氣息。馬天一天也不想呆了,如果不是小寶的學費還沒湊夠,他早就離開了。

可是,馬天并沒有在度假村呆下去。小寶的班主任打來電話,讓他趕緊回去一趟。馬天一聽就急了,問小寶出了什么事。班主任說,你回來吧,回來就知道了。

馬天收拾了東西就走,沒和任何人告別。馬天不知小寶出了什么事,心里急得快著火了。馬天的目光一會兒落在車外,一會兒落在車內,直嫌車跑得太慢,他知道小寶肯定出了什么事,不然班主任不會這么遠打電話給他。小寶性格孤僻,但忍受力極強,在外面受了任何委屈都不和馬天說,更不和老師說。有一階段,小寶每天寫作業到夜里一點多,馬天問他,他說是老師留得多。后來,馬天發現他同時替三個同學寫作業。馬天追問再三,小寶才說他不替他們完成,他們就揍他。馬天很生氣,問他干嗎不告老師。小寶低著頭,一聲不吭。又過了一段,小寶昏倒在課堂上。馬天被老師叫去訓了一頓,老師說小寶低血糖,是餓昏的。馬天問小寶早點錢哪兒去了,小寶吭哧了半天,說被人要走了。馬天問是誰,小寶卻死活不開口。上了高中以后,這類事倒是沒發生過,可小寶依然孤僻,不和任何同學來往。馬天悄悄問過醫生,醫生說這叫自閉癥,隨著環境的改變,慢慢會好的。馬天盼著小寶早點考上大學,甩掉該死的自閉癥,這個節骨眼兒上,小寶竟然又有了麻煩。

馬天下了車,直奔學校。小寶的班主任,那個戴著眼鏡的中年婦女沒告訴馬天發生了什么事,而是把他帶到了校長室。原來小寶用刀子捅傷了兩個同學。馬天腦里滑過杜翠翠的影子,這是怎么回事?校長說所幸那兩位同學沒有生命危險,但一切醫療費用必須由馬天承擔,并特意強調,是在校外發生的。馬天問,小寶呢?校長說馬小寶也在醫院,他刺傷別人后自殺未遂。

小寶是個多么溫馴的孩子,他怎么可能干出這種事?馬天想,肯定不是小寶的過,他太知道小寶了。

小寶的病房很特殊,門口有一位警察守著。馬天看見警察的那一刻,一股冰涼從腳底涌向全身,他知道小寶已經和大學無緣了。

小寶臉色慘白,軟軟地靠在床上。看見馬天,滾出幾滴淚珠。

馬天不知該說什么話,他張不開口,他的嘴似乎被焊死了。他握住小寶的手,使勁地握。

小寶說,是他們逼我的。

馬天說,我知道不是你的錯。

小寶說,我上不成大學了。

馬天說,那就別上。

小寶的目光在馬天臉上停留了幾秒鐘,問,錄音機帶回來了嗎?

馬天說,帶了。從兜里掏出來。他想告訴小寶磁帶是空的,可看見小寶眼睛亮亮的,沒忍心說出來。小寶有了心愛的東西,總是這種眼神。

小寶摁了一下放音鍵,男人粗野的嚎叫直沖出來,像是決堤的濁水。

馬天的臉驀地一白,不知怎么回事,他明明什么也沒錄呀。

小寶失望地說,這就是天外的歌聲?

馬天奪過錄音機,取出磁帶,幾腳踹個稀爛。眼淚隨著就出來了,這不是天外的歌聲,天外已沒有歌聲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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